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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的凤阳府,天色阴沉如铁,冷风卷着枯叶在官道上打着旋儿,呜咽声不绝于耳。道旁的山峦裸露出灰褐色的嶙峋筋骨,偶尔一两只寒鸦掠过天际,留下几声凄厉的嘶鸣。陈慕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肩上的褡裢里装着几本翻卷了边的旧书,是他赴京赶考的全部行囊,此刻却重得压弯了他的脊梁。又一次落第,名落孙山。十年寒窗,换来的依旧是这满目萧瑟的归途。心口像是堵着一团吸饱了寒气的败絮,沉甸甸坠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冰冷的刺痛。褡裢里仅剩的几枚铜钱,硌着他的肩胛骨,提醒着家徒四壁的窘迫。前程渺茫,归途亦是茫茫,天地间仿佛只剩下这刺骨的冷风,和脚下这条似乎永远也走不到尽头的黄土路。
暮色四合,山道愈发崎岖难行。密林深处,几声压抑而凄惶的呜咽,断断续续,如游丝般钻入他的耳中。那声音极低弱,却带着一种穿透骨髓的哀伤,在这荒山野岭的黄昏,格外令人心悸。陈慕云脚步一顿,侧耳细听,那呜咽声似乎来自道旁浓密的灌木丛深处。
拨开纠结的荆棘枯枝,一股浓重的血腥气扑面而来。眼前景象令他倒抽一口冷气:一只通体雪白的狐狸,后腿被一个锈迹斑斑的铁夹死死咬住,深可见骨。雪白的皮毛被血污浸染,黏结成团,那双湿漉漉的琥珀色眼睛,此刻盛满了痛苦与近乎绝望的哀求,定定地望着他。它的身体因剧痛而微微抽搐,每一次细微的颤动都牵扯着伤口,让那呜咽声更加破碎。
陈慕云的心猛地一揪。这生灵眼中的绝望,竟与他心底那沉甸甸的失意,奇异地重叠了。他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去扳那冰冷的铁夹。铁齿深陷肉中,他稍一用力,白狐便发出一声凄厉的痛嘶,身体剧烈地挣扎起来,琥珀色的瞳孔骤然收缩。
“莫怕,莫怕…”陈慕云低声安抚,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他咬紧牙关,将全身力气贯注于双手,额上青筋暴起,只听“咔哒”一声闷响,那铁夹终于被强行掰开。白狐猛地一挣,拖着血肉模糊的后腿,踉跄着窜入更深的草丛,只留下一道蜿蜒刺目的血迹和空气中浓郁的血腥味。
陈慕云长长吁出一口气,这才感到手掌被粗糙的铁器边缘划破,火辣辣地疼。他低头看着掌心渗出的血珠,又望了望白狐消失的方向,苦笑着摇摇头,扶着酸痛的腰站起身,继续踏上那冰冷的归途。
回到凤阳城北那间四壁透风的祖屋,寒意比山中更甚。灶冷衾薄,腹内空空。陈慕云将褡裢扔在唯一一张吱呀作响的破桌上,颓然坐下。昏黄的油灯跳动着,将他孤寂的影子拉长,扭曲地投在斑驳的土墙上。他摸索出褡裢里仅剩的几枚铜钱,摊在掌心,冰冷刺骨。这便是他所有的指望了。明日,又该如何?
“笃、笃、笃。”
轻轻的叩门声,三下,清晰而克制,在寂静的寒夜里分外突兀。
陈慕云一愣。这破败陋巷,入夜后连野狗都嫌冷清,谁会来敲他的门?他迟疑着起身,拔掉门闩,吱呀一声拉开沉重的木门。
门外立着一位女子。清冷的月光仿佛特意聚拢在她周身,映得她肤光胜雪。她穿着一身素白衣裙,料子轻薄如雾,在夜风中微微拂动。眉目如画,一双眸子清亮得如同浸在寒潭里的墨玉,眼波流转间,带着一种非尘世所有的灵韵。山间的冷风卷过,送来一丝极淡、极幽微的暗香,似兰非兰,若有若无。
陈慕云看得呆了。他从未见过如此绝色的女子,更不知这深更半夜,她怎会孤身出现在自己这陋室门前。
女子见他发怔,唇角微微一弯,漾开一个清浅的笑意,敛衽一礼,声音清泠如玉珠落盘:“深夜冒昧,搅扰先生清静。妾身胡氏,薄暮时分于城外山道遇险,幸得先生仗义援手,方得脱困。此乃活命大恩,不敢相忘,特来致谢。”
山道?遇险?陈慕云脑中电光火石般一闪——那只雪白狐狸!琥珀色的眼睛!他惊愕地睁大了眼睛,指着女子,结结巴巴道:“你…你是…那只白狐?”
自称胡氏的女子微微一笑,坦然承认:“先生慧眼。正是妾身。”她目光扫过屋内家徒四壁的窘况,落在他尚未来得及收起的几枚铜钱上,眼中掠过一丝了然,“先生高义,救妾于危厄,却令自身陷于困顿。此恩不报,妾心难安。闻先生志在青云,此番科场小挫,不过浮云蔽日。妾虽不才,愿略尽绵薄,助先生一臂之力,以酬恩德。”
她语气平静,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却字字句句敲在陈慕云的心坎上。助他一臂之力?一个狐仙?科场?功名?巨大的荒谬感与一丝无法抑制的狂喜交织着冲击着他,让他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只能呆立原地,看着那白衣女子如一抹月光,轻盈地飘入了他的寒舍。
陋室依旧,却因这不速之客的到来,仿佛骤然焕发出一层温润的光晕。胡氏的存在,犹如一泓清泉注入干涸龟裂的土地。她似乎深谙人情世故,更兼有不可思议的洞察力。起初几日,她只是默默地打理着这间破败的屋子,将蒙尘的窗棂擦亮,将冰冷的灶膛重新燃起温暖的柴火。她带来的并非金银财帛,却总能变戏法似的拿出几样新鲜菜蔬,或是一小袋精米,甚至有时会有一壶温好的薄酒。
陈慕云惊疑未定,数次想追问,却被她温和而坚定地岔开话题:“先生莫问来处。妾身所为,不过报恩而已。”
渐渐地,胡氏开始指点他的学问。她随意翻开陈慕云案头那些翻烂了的经史典籍,竟能信手拈来,引经据典,剖析义理之精微透彻,远胜他昔日所遇的任何一位夫子。她尤其擅长策论,对时政弊端、吏治得失、民生疾苦,见解之独到深刻,每每令陈慕云茅塞顿开,拍案叫绝。
“先生之文,根骨清正,然过于拘泥章句,失之格局。”胡氏指着陈慕云一篇旧作,声音清泠,“譬如论漕运之弊,先生只言河道淤塞、吏员贪墨,此皆表象。其根在于中枢调度失当,权责不明,地方与中枢彼此掣肘,加之税赋盘剥过甚,百姓不堪其重,自然百弊丛生。当从根脉入手,方为良策。”
陈慕云听得如痴如醉,仿佛眼前推开了一扇通往更高境界的门户。他心中的疑虑渐渐被折服与狂喜取代。白日里,他如饥似渴地汲取着胡氏传授的学问精髓,夜间则在她清冷的暗香陪伴下,伏案苦读,笔耕不辍。那盏摇曳的油灯下,他的眼神越来越亮,胸中那股因落第而几乎熄灭的火焰,重新熊熊燃烧起来,烧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炽烈。
时光在笔尖与书页的摩擦声中悄然流逝。寒来暑往,又是一年秋闱。陈慕云在胡氏的精心指点下,早已非复吴下阿蒙。临行前夜,陋室中灯火通明。
胡氏并未多言,只是取出一枚小小的玉扣,递到陈慕云手中。玉质温润细腻,雕琢成一朵含苞欲放的牡丹,花蕊处一点天然沁色,宛如清晨凝聚的露珠,玲珑剔透,巧夺天工。
“此物伴妾身多年,今日赠与先生。”胡氏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郑重,“贴身佩戴,可静心凝神,助先生考场之上,文思如泉涌,下笔如有神。只愿先生此去,金榜题名,得遂青云之志。”她顿了顿,墨玉般的眸子深深望进陈慕云眼底,“望先生谨记初心,他日身处高位,莫忘寒窗之苦,莫负黎民之望。”
陈慕云郑重接过玉扣,那微凉温润的触感自掌心传来,仿佛带着一股沉静的力量。他将玉扣紧紧攥住,一股暖流夹杂着难以言喻的激动涌遍全身,对着胡氏深深一揖:“慕云此生,绝不负姑娘再造之恩!亦不负此心!”
胡氏微微颔首,唇边泛起一丝清浅的笑意,眼底深处却似有极其复杂的微光一闪而过,快得让人无从捕捉。她不再多言,只静静地看着陈慕云将玉扣小心地贴身收好。
会试三场,贡院森严。陈慕云端坐号舍,当考题发下,展开卷纸的刹那,奇异的事情发生了。贴身佩戴的牡丹玉扣似乎微微温热起来,一股难以言喻的清明之感自胸口弥漫开,瞬间涤净了所有紧张与杂念。那些曾由胡氏指点过、自己反复揣摩过的经义精髓、策论关节,竟如同早已镌刻在脑海中一般,清晰无比地浮现出来,字字珠玑,条理分明。他下笔如有神助,洋洋洒洒,文思奔涌如江河,竟将胸中韬略倾泻无遗,字字切中肯綮,文采斐然。
放榜之日,金榜高悬。陈慕云的名字赫然列在榜首——状元及第!消息传回凤阳那间破败的祖屋,早已是万人空巷,贺客盈门。昔日门可罗雀的寒舍,被前来道贺的官吏乡绅、好奇的邻里挤得水泄不通。爆竹声震天价响,红纸屑铺满了门前的泥地。
喧嚣中,陈慕云的目光急切地在人群中搜寻。然而,那个清冷如月的身影,那个助他改天换命的白衣女子,却如同人间蒸发一般,杳无踪迹。只有陋室的书案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方普通的石砚,压着一张素白纸条,上面是几行清逸灵秀的字迹:
“锦袍初着君恩重,玉堂金马步青云。妾缘已尽,当归山林。望君珍重,莫忘前约。胡氏留笔。”
墨迹未干,仿佛主人刚刚离去。陈慕云握着纸条,心头掠过一阵强烈的失落与怅惘,如同骤然被抽空了什么。然而,这份失落很快便被殿试传胪、琼林赐宴、跨马游街的无限风光所淹没。红袍乌纱,御前对答,天子嘉许,同僚艳羡……巨大的荣耀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将他推上了人生的巅峰。胡氏临别的告诫,那枚牡丹玉扣带来的奇异助力,连同那间陋室里的清冷月光与暗香,都在这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盛况中,渐渐变得遥远而模糊,仿佛只是年少时一场瑰丽而飘渺的幻梦。
十年宦海沉浮,足以将许多东西冲刷得面目全非。
昔日的寒门状元郎陈慕云,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心忧柴米、在油灯下苦读的清贫书生。十年间,他凭借过人的才具和圆融的处世之道,在波谲云诡的朝堂之上步步为营。他深谙明哲保身的道理,也懂得如何利用规则与潜规则。对上司,他谦恭有礼,进退得宜;对同僚,他广结善缘,不轻易树敌;对下僚,他恩威并施,笼络人心。他处理政务条理清晰,奏对得体,更难得的是,他似乎总能敏锐地捕捉到上意的微妙变化,做出最恰当的反应。几件不大不小的棘手差事办得滴水不漏,博得了“精明干练”的赞誉。在几次关键的人事倾轧中,他巧妙地选择了站队,虽未主动出击构陷他人,却也顺势而为,从中攫取了足够的政治资本。
十年光阴,他从翰林院修撰,外放富庶之地为知府,政绩斐然;又调入户部任郎中,执掌钱粮,手腕圆滑;再擢升为侍郎,分管漕运盐政,位高权重。直至今日,他已官拜户部尚书,加太子少保衔,位列九卿,权柄煊赫,府邸巍峨,仆从如云。当年凤阳陋巷中的寒酸窘迫,早已成了遥远的背景板,只在偶尔午夜梦回时,才会带着一丝恍如隔世的冰凉触感,一闪而过。
他娶了吏部侍郎的千金为妻,是标准的政治联姻。妻子端庄贤淑,持家有道,为他生养了一双儿女。夫妻相敬如宾,举案齐眉,是外人眼中的模范。然而只有陈慕云自己知道,夜深人静时,书房里那盏孤灯下,他摩挲着那枚从未离身的牡丹玉扣,心头偶尔会掠过一丝极淡的空茫。玉扣温润依旧,那点花蕊处的沁色,似乎比十年前更红润了些,像一颗凝固的血珠。
府邸深处,陈慕云的书房宽敞而肃穆。紫檀木的大书案光可鉴人,堆满了各地呈报的卷宗。空气里弥漫着昂贵的沉水香,以及纸张和墨锭混合的、属于权力的独特气味。窗外是精心打理的花园,假山流水,花木扶疏,隔绝了市井的喧嚣,自成一方尊贵天地。
这一日,陈尚书正埋首批阅一份关于江南盐税厘清的奏报,眉头微锁,指尖无意识地在光滑的案面上轻轻敲击。阳光透过雕花的窗棂,斜斜地投下一道明亮的光柱,恰好落在他左手手腕附近。
就在他凝神思考之际,眼角的余光忽然捕捉到一丝异样。
那枚贴身佩戴了十年、早已与他体温相融的牡丹玉扣,此刻在明亮的阳光下,竟隐隐透出一抹刺目的猩红!那红并非玉质本身的沁色,而是如同活物般,正从玉扣内部极其缓慢地、极其诡异地向外渗染、晕开。那点花蕊处的沁色,更是红得妖异欲滴,仿佛饱吸了鲜血!
陈慕云的心猛地一沉,一股寒意猝不及防地从脚底窜上脊背。他霍然停笔,抬起手腕,凑到眼前细看。
没错!不是错觉!玉扣温润的羊脂白玉底子上,正有丝丝缕缕、如同毛细血管般的红痕在蔓延,无声无息,却又清晰无比。那红,带着一种不祥的粘稠感,像是凝固的血丝正在玉中缓缓复苏、流淌。一股若有似无的、极其淡薄却异常熟悉的腥甜气味,似乎也随着这诡异的血色,在沉水香的馥郁中隐隐透了出来。
他猛地攥紧了左手,指节因用力而发白,玉扣硌着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书房里寂静无声,只有他自己骤然变得粗重的呼吸声,在空旷的空间里回荡。十年宦海沉浮练就的镇定功夫,在这一刻几乎溃不成军。他死死盯着那抹不断扩大的、妖异的红,仿佛看到某种被深深埋藏、早已遗忘的东西,正带着淋漓的血色,悄然浮出水面。
那抹猩红如同活物,在玉扣里无声地蔓延、扭动,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黏腻感。陈慕云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目光死死锁住玉扣边缘。一滴极其微小、几乎难以察觉的暗红色液体,正从玉扣与皮肤接触的缝隙间,极其缓慢地渗出,沿着他因用力而绷紧的手腕内侧,蜿蜒滑落。
嗒。
微不可闻的一声轻响,那滴血珠落在他面前摊开的、关于江南盐税的奏报上。上好的宣纸立刻贪婪地吸吮了它,晕开一个细小却刺眼的暗红圆点,像一只骤然睁开的、充满恶意的眼睛。
陈慕云浑身一震,仿佛被这滴血烫到。他猛地站起身,顾不得官袍被书案边角勾了一下,几乎是屏住呼吸,俯下身,眼睛死死追随着那滴血珠滑落的轨迹——它并非垂直滴落,而是带着一丝极其微弱的倾斜,方向,赫然指向书房西侧那面巨大的、镶嵌着紫檀木雕花博古架的书墙!
那面墙!陈慕云的瞳孔骤然收缩。这书房自他搬入尚书府邸便已存在,前任尚书张廷栋在此经营多年。他只知那面博古架厚重古拙,摆放着一些看似寻常的瓷器古玩,从未深究过它背后是否另有乾坤。玉扣的异变,这滴诡谲的血迹,难道……线索竟指向那里?
一股混杂着恐惧、惊疑和强烈不祥预感的寒意瞬间攫住了他。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作为户部尚书,他深知府邸格局,更明白这种高门大宅往往暗藏玄机。他强作镇定,走到那面博古架前,屏息凝神,伸出微微颤抖的手,开始一寸寸地摸索冰冷的紫檀木架身,指腹用力按压着每一处雕花的凹陷、每一道木纹的接缝。
时间在死寂中流逝。汗水浸湿了他的鬓角。忽然,当他按压到博古架中部一个不起眼的、雕刻着夔龙纹的凸起时,指尖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咔哒”机括声响!
紧接着,一阵沉闷的、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响起。那面看似浑然一体的巨大博古架,竟从中缓缓向两侧滑开,如同怪兽张开了巨口,露出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向下的幽暗入口!一股更加浓烈、更加陈腐、混杂着尘土、铁锈和某种难以形容的腥甜气息的阴风,猛地从洞口倒灌而出,扑面而来,呛得陈慕云几乎窒息!
他下意识地后退半步,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破肋骨。那洞口下方,是一段陡峭的石阶,没入深不见底的黑暗。玉扣上的血痕仿佛感应到了什么,竟微微发烫,那诡异的红光在幽暗中一闪一闪。
陈慕云脸色惨白,他猛地从怀中掏出那枚牡丹玉扣。此刻,那玉扣竟散发出微弱的、不祥的暗红光芒,如同黑暗中的鬼火,一明一灭,仿佛在急切地催促着什么。玉扣中心那点花蕊处的沁色,更是红得如同烧红的烙铁,灼灼地烫着他的掌心。
他咬紧牙关,一股说不清是愤怒、是恐惧还是被欺骗的屈辱感在胸中翻腾。他不再犹豫,一把摘下旁边灯柱上的青铜鹤形烛台。烛火在阴风中剧烈摇曳,勉强照亮脚下湿滑的石阶。他一手紧握烛台,一手死死攥着那枚发烫、渗血的玉扣,如同攥着一块烧红的炭,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踏入了那深不见底的黑暗甬道。
石阶陡峭而湿滑,布满青苔。腐朽阴冷的气息浓得化不开,混杂着铁锈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类似陈旧血腥的甜腻味道,每一次呼吸都令人作呕。烛火在狭窄的通道里被无形的阴风撕扯着,光线忽明忽灭,将他投在冰冷石壁上的影子拉扯得扭曲变形,如同张牙舞爪的鬼魅。
甬道并不长,却仿佛走了一生。石阶尽头,是一扇虚掩着的、沉重的铁门。门缝里,透出更加浓郁的血腥气和一种令人心悸的死寂。
陈慕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握着烛台的手心全是冷汗。他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推开那扇生锈的铁门!
“哐当——!”
铁门撞在石壁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回响。烛光猛地向前一扑,瞬间照亮了门后的景象。
饶是陈慕云宦海沉浮,见惯风浪,眼前的景象也足以让他魂飞魄散,血液瞬间冻结!
这是一间不大的石室,四壁空荡,冰冷彻骨。在石室的正中央,立着一件东西——那并非寻常的摆设,而是一把造型奇诡的乐器!琴身修长,弧度流畅,呈现出一种令人不安的、森森的白骨之色,表面布满细密流畅的天然纹路,竟似人的脊椎骨!琴颈细长,弦轴处雕琢成两个微微张开的、痛苦哀嚎的骷髅头形状。四根琴弦紧绷着,闪烁着幽冷的金属光泽。
而最令人肝胆俱裂的是,一只通体雪白的狐狸,被四根粗如儿臂、锈迹斑斑的冰冷铁链,死死地锁在这把白骨琵琶之上!铁链分别穿透了它的四肢,牢牢钉死在琵琶的琴头和琴身两侧。白狐的皮毛早已失去了往日的光泽,被干涸发黑的血污和脓液黏连成绺,瘦骨嶙峋的身体因为剧痛和虚弱而微微颤抖。琵琶洁白的骨身上,溅满了星星点点、新旧叠加的暗褐色血斑!
似乎是铁门撞击的巨响惊动了它,那白狐极其艰难地、一点一点地抬起了头。当烛光照亮它面目的刹那,陈慕云如同被一道无形的惊雷劈中,踉跄着倒退一步,手中的烛台差点脱手掉落!
尽管皮毛污秽,尽管那双曾经灵动的琥珀色眼眸此刻布满血丝,黯淡无光,充满了刻骨的痛苦与绝望……但陈慕云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这眼神,这轮廓,这气息……与他十年前在凤阳山道上,用棉袍换下的那只白狐,何其相似!不!不仅仅是相似!几乎就是同一只!只是当年那哀怜求生的眼神,此刻已化为一片死寂的枯潭,倒映着烛火和他惨无人色的脸。
“呜……”
一声极其微弱、如同游丝般的呜咽,从白狐干裂的唇边溢出。这声音瞬间击溃了陈慕云最后一丝侥幸。他浑身剧震,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惊骇、剧痛和荒谬绝伦的感觉攫住了他,让他几乎站立不稳。
“胡…胡姑娘?!”陈慕云的声音干涩嘶哑,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在这死寂的石室里显得格外刺耳。
白狐的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声,它用尽全身力气,再次抬起头。那双布满血丝、浑浊不堪的琥珀色眼睛,死死地、死死地盯住陈慕云手中的烛光,更确切地说,是盯住他另一只手中紧握的那枚仍在幽幽散发红光的牡丹玉扣!
它的目光,充满了无尽的悲凉、刻骨的怨毒,还有一种令人心碎的、仿佛被整个世界彻底背叛的绝望!
“嗬…嗬…”白狐的胸腔剧烈起伏,每一次喘息都带出细微的血沫,它死死盯着那枚妖异的玉扣,那玉扣上的红光似乎也随着它的注视而急促闪烁起来。
“十年了……陈大人……”一个极其嘶哑、破碎,如同砂纸摩擦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从白狐口中挤出,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和蚀骨的恨意,“好一个…步步高升…好一个…尚书大人!”
白狐的声音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刺入陈慕云的耳膜。那破碎嘶哑的控诉,每一个字都带着淋漓的血沫和深入骨髓的绝望恨意,将他钉在原地,动弹不得。他脑中一片混乱,如同被狂风搅碎的乱麻。胡氏?白狐?琵琶?玉扣?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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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你说什么?”陈慕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烛火在他剧烈颤抖的手中疯狂跳跃,将他和白狐的影子扭曲地投在冰冷的石壁上,如同群魔乱舞,“这琵琶…这玉扣…到底…”
“嗬嗬…”白狐发出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喘息,夹杂着痛苦和一种近乎癫狂的讥讽,“看看你手里那宝贝吧!陈大人!看看它吸了什么,才让你…才让你青云直上,官运亨通!”
它艰难地、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被铁链穿透的前肢,指向那森森白骨制成的琵琶:“认得这琵琶么?它的骨…是张廷栋那老贼亲生女儿的脊骨!那可怜的女子…被自己的亲爹活活剥皮抽筋…就为了制成这把能‘聚财升官’的邪器!”
“嗡——”陈慕云只觉得脑袋里仿佛被重锤狠狠砸了一下,眼前阵阵发黑。前任尚书张廷栋!那个在朝堂上以老成持重、门生故旧遍布着称的老臣!他竟然…竟然用自己的女儿…制成了这把琵琶?!一股强烈的恶心感猛地冲上喉咙。
“而我…”白狐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无尽的悲愤与怨毒,它挣扎着,铁链发出刺耳的刮擦声,琵琶骨身上溅起几点新的血花,“而我…胡玉娘!当年承你活命之恩,一心报偿!耗尽修为,为你改命!助你登科!甚至…甚至不惜以自身灵骨为引,融入这枚玉扣,化作‘文曲星辉’…护你心神,助你文思…只盼你做个好官,不负苍生!”
它死死盯着那枚在幽暗中红得妖异的玉扣,琥珀色的眼中流下两行混浊的血泪:“可我万万没想到…万万没想到!你陈慕云步步高升的脚下…踩的竟是我同族的尸骨!你官邸的基石…浸透的是我狐族的血!这玉扣…它哪里是什么‘文曲星辉’?它是吸髓啖魂的邪物!它吸的是我族被剥皮拆骨、炼魂熬魄时的滔天怨气!吸的是被你们这些贪官污吏榨干的百姓的血泪!你每升迁一步,这玉扣便吸一分怨血!你官做得越大,它便红得越深!我当年渡给你的那点灵骨…早就在这十年污浊血腥的浸染下…成了怨毒的引子!将我死死困在这炼狱之中!日日承受这琵琶锁魂、怨气噬骨之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