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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含章心急如焚!周婆婆的症状凶险万分,显然是剧毒攻心!此地荒僻,离镇上医馆甚远,且天色已晚,大雨将至,如何来得及?!就算有婴宁那神奇的玉露…可那露水能解这穿肠剧毒吗?况且,自钱大疤事件后,他与婴宁之间那份微妙的隔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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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呜…奶奶…你别死…阿沅害怕…”阿沅绝望的哭声如同刀子般剜着柳含章的心。
不能再犹豫了!
柳含章猛地一咬牙,对阿沅急声道:“阿沅,守着你奶奶!我去找婴宁姑娘!”说完,他转身冲出屋子,一头扎进了越来越浓重的暮色之中,朝着园子深处那片藤萝架狂奔而去!
狂风骤起,卷起地上的枯枝败叶,抽打在脸上生疼。头顶乌云翻滚,闷雷如同沉重的车轮碾过天际,一道道惨白的电光撕裂厚重的云层,瞬间照亮了狰狞狂舞的树影。
柳含章深一脚浅一脚地穿过疯长的荒草,雨水开始噼里啪啦地砸落下来,瞬间将他浇得透湿。他终于冲到了那片巨大的藤萝架下。
浓密的紫藤花叶在狂风中疯狂摇曳,如同无数紫色的手臂在痛苦挣扎。花穗被打落,淡紫色的花瓣混着雨水,零落成泥。浓郁的花香被风雨搅散,弥漫在潮湿的空气里,带着一种凄凉的况味。
婴宁并未像往常那样在花下流连。柳含章焦急地环顾四周,终于在虬结的紫藤老根盘踞的角落,看到了那个素白的身影。
她背对着他,跪坐在湿冷的泥地上,素白的纱衣已被泥水浸染得斑驳不堪。她微微弓着背,肩膀似乎在轻轻颤抖。一只莹白的手紧紧按在自己心口的位置,另一只手则死死抓着身旁那粗粝如龙鳞的紫藤老根,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婴宁姑娘!”柳含章冲到她身边,急切地喊道,“周婆婆误食毒菇,危在旦夕!求姑娘救命!”
婴宁缓缓地、极其艰难地转过头来。
柳含章的心,在看清她面容的瞬间,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几乎停止了跳动!
那张永远带着纯净笑意的脸庞,此刻惨白如纸,没有一丝血色!那清澈如秋水的眼眸中,盛满了难以言喻的巨大痛苦和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她紧咬着下唇,原本粉嫩的唇瓣已被咬破,渗出一点刺目的猩红。她似乎想对柳含章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可唇角刚勉强牵动一下,便因剧烈的痛苦而扭曲变形,豆大的冷汗混合着雨水,从她光洁的额角不断滚落。
“柳…公子…”她的声音极其微弱,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完全失去了往日的清泠悦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艰难地挤出来,“我…我…”
她的话未说完,身体猛地一颤,一口暗红色的鲜血毫无预兆地喷涌而出!点点猩红溅落在她素白的衣襟上、身下冰冷的泥水里,如同雪地里绽开的红梅,触目惊心!
“婴宁!”柳含章失声惊呼,肝胆俱裂!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想去扶她,却僵在半空,不敢触碰。
婴宁剧烈地喘息着,用尽全身力气抬起那只按在心口的手,颤抖着伸向宽大的衣袖,摸索着。终于,她取出了那只温润的玉壶。然而,此刻那玉壶的光芒黯淡了许多,壶身甚至隐隐透出一丝不祥的灰败之色。
她颤抖着,想将壶嘴对准自己的嘴唇,似乎想汲取什么。但她的手抖得太厉害,玉壶几次都未能送到唇边。
柳含章再也顾不得其他,跪倒在她身边,用自己冰冷颤抖的手,小心翼翼地扶住她冰冷颤抖的手,帮她将那玉壶的壶嘴,凑近她毫无血色的唇边。
婴宁就着柳含章的手,极其艰难地、如同汲取生命甘露般,啜饮了壶中一滴液体。那液体似乎是她最后的支撑,饮下后,她惨白的脸上稍稍恢复了一丝极其微弱的生气,但眼神中的痛苦和疲惫丝毫未减。
她喘息稍定,用尽力气推开柳含章的手,挣扎着将玉壶递向他,眼神急切而恳求地看着他,艰难地吐出两个字:“…婆婆…快…”她的目光投向周婆婆屋子的方向,充满了焦急。
柳含章瞬间明白了!她是让自己拿这玉露去救周婆婆!可是…她自己呢?她这可怕的模样,分明是自身也遭受了巨大的反噬或创伤!
“那你…”柳含章的声音都在颤抖。
婴宁用力摇了摇头,示意他快去。她唇边再次努力地、极其艰难地挤出一个极其微弱的、几乎不成型的笑容,那笑容里没有往日的明媚,只剩下无尽的疲惫和一丝恳求的意味。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袭来,她用手死死捂住嘴,指缝间再次渗出暗红的血丝。
时间就是生命!柳含章看着婴宁痛苦而决绝的眼神,再看看手中那光芒黯淡的玉壶,猛地一咬牙,不再犹豫!他握紧玉壶,深深地看了婴宁一眼,哑声道:“你…撑住!等我回来!”说完,他猛地起身,顶着越来越大的狂风暴雨,朝着周婆婆的屋子,拼尽全力狂奔而去!
冰冷的雨水如同鞭子抽打在身上,视线一片模糊。柳含章的心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炸开!一边是危在旦夕的周婆婆,一边是吐血不止、神秘莫测的婴宁!他脑中一片混乱,只有一个念头:快!再快一点!
当他如同落汤鸡般冲回周婆婆屋内时,阿沅的哭声已经嘶哑,小小的身子伏在床边,绝望地摇晃着奶奶的身体。周婆婆的抽搐已经停止,但脸色青紫得吓人,气息微弱得几乎断绝,嘴角的血沫变成了暗黑色,散发着死亡的气息。
“让开!”柳含章冲到床边,一把扶起周婆婆的头,拔开玉壶的塞子。玉壶入手冰凉,里面的液体所剩无几,只有薄薄的一层底。他顾不得许多,小心翼翼地将壶中剩余的、约莫五六滴的清澈液体,尽数倒入周婆婆口中。
“嗒…嗒…”细微的滴落声在阿沅绝望的哭声中几不可闻。
时间仿佛凝固了。柳含章和阿沅都屏住呼吸,死死盯着周婆婆的脸。
一秒…两秒…
突然!周婆婆喉咙里发出一阵剧烈的呛咳!一大口暗黑腥臭的污血猛地喷了出来!紧接着,她蜡黄青紫的脸色,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褪去那层死气!虽然依旧苍白虚弱,但呼吸却明显地变得平稳而悠长!紧皱的眉头缓缓松开,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再次陷入了昏迷,但这昏迷,却带着一种生机回归的安稳。
“奶奶…奶奶呼吸顺了!”阿沅惊喜地叫出声,小脸上还挂着泪珠,眼中却已燃起了希望的光芒。
柳含章长长地、颤抖地吁出一口气,悬着的心落下一半。他看了一眼手中空空如也、光泽尽失的玉壶,再想到风雨中吐血不止的婴宁,刚刚落下的心又猛地提到了嗓子眼!
“阿沅!看好奶奶!”他丢下一句话,甚至来不及擦一把脸上的雨水,再次转身,如同离弦之箭般,冲入了外面那如同世界末日般的狂风暴雨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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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雷在头顶炸响,惨白的电光如同巨蟒撕裂翻滚的墨色天幕,瞬间将荒芜的撷芳园映照得一片森然惨白。豆大的雨点被狂风裹挟着,如同密集的冰雹,狠狠砸在柳含章的脸上、身上,冰冷刺骨,几乎让他睁不开眼。脚下泥泞不堪,每一步都像踩在湿滑的陷阱里,随时可能摔倒。
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呐喊:婴宁!婴宁!你一定要撑住!
当他连滚爬爬、几乎耗尽最后一丝力气再次冲回那片巨大的藤萝架下时,眼前的景象让他如遭雷击,瞬间僵立在滂沱大雨之中,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冻结!
风雨如晦。曾经如梦似幻的紫色花瀑,此刻在狂风暴雨的肆虐下,变得一片狼藉。无数花穗被硬生生折断、打落,淡紫色的花瓣混着雨水,在泥泞的地面上铺了厚厚一层,如同为谁铺就的、凄凉的祭毯。浓郁的花香被浓烈的土腥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类似草木急速枯萎腐败的气息所取代。
而在虬结盘绕的紫藤老根下,那个素白的身影,静静地蜷缩在冰冷的泥水里。
婴宁。
她侧卧着,素白的纱衣早已被泥水和…暗红色的血渍浸透,紧紧贴在她单薄的身躯上,勾勒出令人心碎的脆弱轮廓。乌黑的长发散乱地铺陈在泥泞中,如同破碎的墨锦。她双目紧闭,长长的睫毛覆盖在毫无血色的脸颊上,如同栖息着两只冰冷的蝶。唇边,那抹永恒的笑意早已消失无踪,只余下一丝凝固的、暗红的血痕,触目惊心。
最让柳含章魂飞魄散的是——
她的身体,似乎正在发生着某种诡异而可怕的变化!
借着惨白闪电的瞬间亮光,柳含章清晰地看到,婴宁裸露在衣袖外的一小截手腕,原本莹白如玉的肌肤上,竟浮现出无数细密的、如同老树皮般的深褐色纹理!那些纹理如同活物般,正在她的皮肤下缓缓蔓延、加深!而她紧紧攥着泥土的一只手,指尖竟也隐隐透出一种非人的、类似木质的灰败色泽!
“婴宁——!”柳含章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嘶吼,声音被狂暴的雷雨声瞬间吞没。他连滚爬爬地扑到她身边,冰冷的雨水混合着泪水疯狂地涌出眼眶。他颤抖着伸出手,想要触碰她,却又像怕碰碎一件稀世珍宝般停在半空。
“醒醒!婴宁!你醒醒!”他跪在泥泞里,对着她毫无生气的脸庞,绝望地呼唤着,声音哽咽沙哑,“别吓我…求你…睁开眼睛看看我…”
没有回应。只有冰冷的雨水无情地冲刷着她苍白的脸颊和身上那诡异的纹理。
柳含章猛地想起什么,手忙脚乱地去摸她的脉搏。指尖触到她冰冷的手腕,那脉搏的跳动微弱得如同游丝,时断时续,仿佛随时会彻底停止。他又俯身去探她的鼻息,气息更是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彻底淹没。他想起周婆婆中毒时婴宁的反常痛苦,想起她递出玉壶时那决绝的眼神,想起她唇边最后那个不成型的、带着无尽疲惫的笑容…一切都明白了!她那神奇的玉露,并非凭空而来!每一次救人,每一次动用那份力量,消耗的…是她自身的本源!周婆婆所中的乃是剧毒,要解此毒,所需耗费的力量远超寻常!她为了救人,竟不惜耗尽了自己的生机!
“是我…是我害了你…”柳含章紧紧握住婴宁那只浮现出木质纹理的、冰冷的手,将额头抵在她冰冷的手背上,泣不成声,巨大的悔恨如同毒蛇噬咬着他的心脏。若不是自己那点无谓的猜忌和疏离,若能早些明白她的付出与牺牲…“我不该…不该疏远你…不该怕你…婴宁…你醒醒…你看看我…我是含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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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语无伦次地忏悔着、呼唤着,滚烫的泪水混合着冰冷的雨水,滴落在婴宁冰冷的手背上。
就在他悲痛欲绝、几近崩溃之际,被他紧紧握在掌心的、婴宁那只冰冷的手,指尖似乎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柳含章猛地抬头!
只见婴宁那覆盖着长长睫毛的眼睑,极其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掀开了一条细微的缝隙。那双曾经清澈如秋水、盛满笑意的眸子,此刻黯淡无光,如同蒙尘的星辰,充满了无尽的疲惫和一种近乎虚无的空洞。她的目光艰难地移动,最终,极其缓慢地、聚焦在柳含章布满雨水和泪水的脸上。
她的嘴唇极其微弱地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柳含章慌忙凑近她冰冷的唇边,屏住呼吸,用尽全身力气去倾听。
“…不…怪…你…”三个极其细微、气若游丝的音节,如同风中残烛最后的微光,艰难地、断断续续地飘入柳含章的耳中。每一个字都像是耗尽了她残存的所有力气。
紧接着,她的目光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眷恋和不舍,投向头顶那片在风雨中疯狂摇曳、花叶凋零的巨大紫藤花架。那眼神悠远而深邃,仿佛在凝望自己生命的源头,又像是在做最后的告别。
“…家…”一个更轻、更模糊的音节,从她唇间溢出。
柳含章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心如刀绞。那株古老的紫藤,在狂暴的风雨中显得格外凄楚。粗壮的枝干在风中发出痛苦的呻吟,无数串曾经绚丽的紫色花穗被无情地撕扯、打落,如同生命在急速流逝。
“家…你的家在这里…我知道…我知道!”柳含章哽咽着,用力点头,握紧她冰冷的手,“我会守着你!守在这里!哪也不去!婴宁,你撑住!风雨会停的!花…花还会再开的!”
似乎听到了他的承诺,婴宁那黯淡的眸子里,极其微弱地、极其艰难地,重新凝聚起一丝微弱到几乎看不见的光亮。那光亮如同寒夜尽头即将熄灭的星辰,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洞悉一切的平和与释然。
她极其缓慢地、极其缓慢地,对着柳含章,极其微弱地牵动了一下唇角。
那不是一个成型的笑容。它如此微弱,如此艰难,甚至带着凝固的血痕。然而,就在这微弱到近乎虚无的弧度里,柳含章却清晰地看到了——那份曾经照亮了整个撷芳园、照亮了他灰暗心境的、纯净无邪、不染尘埃的笑意!如同穿越了生死,如同凝固了时光,在这一刻,最后一次、也是最深刻地绽放!
那笑意在她眼中漾开,如同投入死水的最后一颗星辰,带着无尽的疲惫,却又奇异地焕发出一种洞悉一切、归于永恒的平和与释然。
然后,那眸中微弱的光,如同燃尽的烛火,轻轻地、轻轻地…熄灭了。
覆盖在她眼睑上的长长睫毛,如同疲惫的蝶翼,缓缓地、彻底地垂落下来,再无一丝颤动。唇边那抹凝固的、带着血痕的微弱弧度,也如同被风吹散的烟缕,悄然隐去。
被她紧握在掌心的手,彻底失去了最后一丝力气,变得冰冷而僵硬。手腕上那蔓延的深褐色木质纹理,仿佛失去了最后的束缚,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加深、扩散,如同墨汁浸染宣纸,瞬间爬满了她裸露的肌肤。
“不——!!!”
柳含章发出一声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凄厉哀嚎,响彻在狂暴的雷雨声中!他猛地将婴宁冰冷僵硬的身体紧紧搂入怀中,试图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她,仿佛这样就能阻止那可怕的变化,阻止生命的流逝。然而,怀中的躯体冰冷得如同千年寒玉,并且,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类似树木纤维的粗糙质感,正透过湿透的纱衣,清晰地传递到他的掌心!
“婴宁!你看看我!你睁开眼看看我啊!”他疯狂地摇晃着她,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混合着冰冷的雨水,汹涌而下,滴落在她冰冷的面颊上、浮现木质纹理的颈项间,“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不该怕你!不该疏远你!你回来!求求你回来!”
回应他的,只有呼啸的狂风,炸裂的惊雷,和冰冷无情砸落的滂沱大雨。怀中的人儿,再也没有丝毫回应。
柳含章绝望地抬起头,泪眼模糊中,他看到那株巨大的紫藤,在狂风暴雨中剧烈地摇曳着。伴随着一阵令人牙酸的、如同骨骼断裂般的“咔嚓”声,一株最为粗壮、挂满了残败花穗的虬枝,竟被狂风硬生生地折断!巨大的枝干连同上面残存的花叶,轰然坠落,砸在泥泞的地面上,溅起一片污浊的水花!
花落…枝折…
仿佛在为一个精魂的逝去,奏响最后的哀歌。
柳含章紧紧抱着怀中那冰冷、僵硬、正迅速失去人类形态的躯体,跪在泥泞的紫藤花泥里,如同抱着整个世界最后的余温,在倾盆大雨和灭顶的绝望中,失声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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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不知何时停了。肆虐了一夜的狂风暴雨,仿佛耗尽了所有的力气,只留下满目疮痍的撷芳园和一片死寂的黎明。天边泛起一丝极其微弱的蟹壳青,光线惨淡,照在湿漉漉的庭院里。荒草被彻底打趴在地,泥泞不堪。假山石上冲刷下道道污痕,池沼里的黑泥翻涌上来,散发着腐败的气息。
柳含章依旧跪在藤萝架下,浑身湿透,冰冷刺骨,却浑然不觉。他怀中紧紧抱着的,已不再是那个巧笑倩兮的白衣少女。
那是一个由深褐色藤蔓和虬结根须,极其粗糙地、勉强缠绕勾勒出的人形轮廓。依稀还能辨认出头颅、躯干和四肢的形态,但肌肤的莹润、五官的精致、发丝的柔顺,早已消失无踪,只剩下冰冷、僵硬、布满皲裂树皮纹理的木质躯壳。唯有那件同样被泥水浸透、污秽不堪的素白纱衣,如同残破的蝶翼,还缠绕包裹着这具非人的躯干,证明着昨夜那惊心动魄的一切并非虚幻的噩梦。
怀中这冰冷粗糙的触感,如同最锋利的冰锥,一下下凿穿着柳含章早已麻木的心脏。泪水早已流干,只剩下无尽的空洞和钝痛,沉甸甸地压在胸口,让他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松开手臂,如同放下千钧重担。那藤蔓缠绕的人形躯壳失去了支撑,无声地倒在冰冷的泥地上,与散落满地的紫色花瓣和断枝残叶混在一起,再也分不清彼此。
柳含章的目光空洞地扫过这片狼藉。他的视线最终落在藤蔓人形蜷缩的位置旁边,那片被昨夜风雨冲刷得格外干净的泥土上。
一点极其微弱的、近乎幻觉般的柔光,吸引了他的目光。
他挪动僵硬麻木的双腿,如同行尸走肉般爬过去,拨开覆盖的湿泥和碎叶。
只见泥土中,静静地躺着一朵花。
那是一朵完整的、尚未绽放的淡紫色花苞。花苞小巧玲珑,形似微缩的璎珞,紧紧闭合着,却通体流转着一种温润内敛、如同月华般的柔光。这光芒极其微弱,在惨淡的晨光下几乎难以察觉,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心安的暖意。花苞底部,连接着一段极其细嫩、如同翡翠般青翠欲滴的藤蔓嫩枝,仿佛刚刚萌发。
这朵花苞…柳含章颤抖着伸出手,指尖小心翼翼地触碰。触感冰凉,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微弱的生命脉动。它像一枚沉眠的种子,静静地躺在昨夜婴宁生命消逝之地,仿佛是她留在这世间最后的、也是最纯净的印记。
柳含章的心猛地一颤!他小心翼翼地将这朵奇异的花苞连同那截嫩枝一起捧在手心,如同捧着易碎的琉璃,捧着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花苞在他掌心散发着微弱的柔光,那光芒仿佛带着一丝微弱的暖意,透过冰冷的皮肤,渗入他死寂的心田。
就在这时,隔壁传来阿沅带着哭腔的呼喊:“柳哥哥!柳哥哥!奶奶醒了!奶奶醒了!”
柳含章浑身一震,如梦初醒!他最后看了一眼地上那具冰冷的藤蔓躯壳和满地的狼藉,将掌心的花苞小心翼翼地藏入怀中贴身处。那微弱的暖意紧贴着心口,如同一点不灭的星火。他撑着冰冷的泥地,艰难地站起身,拖着灌了铅般的双腿,一步一步,朝着周婆婆的屋子走去。
屋内,油灯昏黄。周婆婆果然已经苏醒,虽然脸色依旧苍白虚弱,但眼神清明,正靠在床头,阿沅紧紧依偎在她身边,小脸上还挂着泪痕,眼中却充满了失而复得的巨大喜悦。
看到柳含章浑身泥水、失魂落魄地走进来,周婆婆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了然和深切的悲伤。她颤抖着伸出手,紧紧握住柳含章冰冷僵硬的手,老泪纵横:“孩子…苦了你了…也…苦了那孩子了…”
柳含章喉咙哽咽,说不出话,只能用力回握老人枯瘦的手,感受着那微弱的暖意和生命的脉搏。目光落在阿沅劫后余生、充满依赖的小脸上,再感受着怀中那朵花苞微弱却执着的脉动,一股混杂着巨大悲恸与微弱希望的复杂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再次汹涌地冲垮了他强筑的心防。
他猛地转过身,肩头剧烈地耸动起来,压抑了许久的泪水,如同开闸的洪水,再次汹涌而出。这一次,不再是绝望的哀嚎,而是混杂着无尽悲伤、深深悔恨、以及对那渺茫如星火般的未来的…无声恸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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撷芳园的日子,在巨大的创伤之后,艰难地重新流淌起来,如同一条带着沉重泥沙的河。
柳含章在藤萝架下,那株古老紫藤盘根错节的老根旁,用最干净的泥土,为那具冰冷的藤蔓躯壳堆起了一个小小的坟冢。没有墓碑,只在坟前移栽了一株新生的、枝叶青翠的紫藤幼苗。幼苗纤细柔弱,在风中轻轻摇曳,如同一个无声的承诺。
他依旧住在厢房,读书,习字,侍弄菜畦,照顾着身体逐渐康复的周婆婆和活泼依旧的阿沅。只是,他变得更加沉默。常常在黄昏时分,独自一人来到藤萝架下,坐在那株新移栽的紫藤幼苗旁,一坐就是许久。夕阳的余晖穿过稀疏了许多的紫色花穗,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有时会低声诵读诗书,声音低沉而温和,仿佛在与谁分享;有时只是静静地坐着,望着那株幼苗出神,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怀中贴身藏着的那朵奇异的花苞。
那花苞始终保持着闭合的状态,如同沉睡着。通体流转的月华般柔光也未曾增强,只是恒定地散发着微弱而温暖的暖意,紧贴着他的心口,像一颗微缩的、永不熄灭的心脏。
阿沅似乎也在一夜之间长大了许多。她不再像以前那样整日叽叽喳喳,只是常常抱着她那只破旧的布娃娃,默默地坐在藤萝架下,挨着柳含章,或者对着那株新生的紫藤幼苗说话,小声地告诉它今天奶奶吃了什么,柳哥哥又读了什么书,园子里哪朵小花开了。
周婆婆的身体在慢慢恢复,只是行动不如从前利索,眼神也常常带着一种历经沧桑后的悲悯和宁静。她不再提起婴宁,只是每当看到柳含章独自坐在藤萝架下时,总会无声地叹息,浑浊的眼中含着深深的怜惜。
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便是三年。
又是一个暮春初夏。撷芳园经过柳含章三年的精心打理,早已不复当初的破败荒凉。荒草被清除,小径重新铺上了捡来的青石板。菜畦整齐,瓜果飘香。坍塌的游廊被简单修补,漏雨的屋顶也重新苫盖过。虽然依旧简朴,却充满了生活的气息与盎然的生机。
园子深处,那片藤萝架更是成了整个园子的灵魂所在。那株古老的紫藤,经历了三年前那场劫难,非但没有衰败,反而焕发出更加磅礴的生命力。虬枝盘结,绿叶葱茏,无数串淡紫色的蝶形花朵再次如同瀑布般倾泻而下,累累繁繁,层层叠叠,比三年前开得更加盛大、更加绚烂!浓郁清雅的甜香弥漫在空气里,沁人心脾。
而在那巨大的紫色花瀑之下,那株三年前柳含章亲手移栽的紫藤幼苗,也已亭亭如盖,枝蔓攀援着旁边的竹架,开出了自己的一串串淡紫色小花。新生的花朵与古老花瀑交相辉映,如同生命的接力与延续。
花架下,一个小小的身影正忙碌着。是阿沅。她已经长高了不少,梳着整齐的双丫髻,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碎花布衫,小脸依旧有些瘦削,却红扑扑的,充满了活力。她手里提着一个精巧的小木桶,正踮着脚,小心翼翼地将桶中清澈的溪水,浇灌在花架下几株刚刚冒出新芽的植物根部。她的动作认真而专注,口中还哼着一支不成调的、带着浓重乡音的童谣小曲。
柳含章坐在花架旁的石凳上,手中捧着一卷书,目光却并未落在书页上。他望着阿沅忙碌的小小背影,唇边噙着一抹温和的笑意。三年的时光,早已洗去了他眉宇间的落魄与青涩,沉淀下一种温润如玉的书卷气。只是那温和的眼底深处,偶尔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沉静与悠远。
他的目光,又缓缓移向花架深处,那株新生的紫藤。目光温柔而专注,仿佛在凝望着什么。
一阵温煦的南风拂过藤萝架,无数紫色的花穗轻轻摇曳,如同风铃在低语。细小的花瓣如同紫色的雨,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落在柳含章的肩头、书页上,也落在阿沅的发梢。
阿沅停下浇水,仰起小脸,任由花瓣拂过脸颊,咯咯地笑了起来,清脆的笑声在花架下回荡。
就在这时,柳含章的心口,那朵被他贴身珍藏了整整三年、如同沉眠般毫无动静的奇异花苞,毫无征兆地、极其轻微地……跳动了一下!
那感觉如此清晰,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指轻轻点触心房!
柳含章浑身剧震,猛地捂住了心口!书卷“啪嗒”一声滑落在地。
他难以置信地低头,颤抖着手,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从怀中取出那个贴身收藏了三年、用柔软丝帕仔细包裹着的小小布包。布包打开,露出了里面那朵淡紫色的、形似璎珞的奇异花苞。
三年了,它一直保持着闭合的状态,如同沉眠的玉雕。然而此刻,在柳含章惊愕的目光注视下,那花苞紧闭的尖端,竟极其细微地、如同被无形的春风温柔拂过般……颤动了一下!
紧接着,那流转了三年的、恒定而微弱的月华般柔光,仿佛注入了新的生命,骤然明亮了一丝!光芒温润内敛,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勃发的生机!
柳含章的心跳,如同擂鼓般狂跳起来!他屏住呼吸,死死地盯着掌心的花苞,眼睛一眨也不敢眨,生怕错过一丝一毫的变化。
花苞的尖端,那细微的颤动越来越明显。如同沉睡的蝶蛹感受到了春日的召唤,正在奋力挣脱束缚。那紧裹的花瓣,竟以肉眼难以察觉的、极其缓慢的速度,开始……向外舒展!
一片…又一片…
淡紫色的花瓣,如同初生婴儿怯生生伸出的手指,带着一种懵懂的、试探性的姿态,极其轻柔地、一点一点地,从紧紧包裹的花苞顶端,怯生生地探了出来!花瓣边缘还带着一丝新生的、近乎透明的嫩绿,在温煦的阳光下,显得格外娇嫩脆弱,却又充满了难以言喻的生命力!
浓郁而清雅的甜香,不再是来自头顶的紫色花瀑,而是真真切切地从这朵正在他掌心缓缓绽放的、奇异的花苞中弥漫开来!这香气比藤萝架上的花香更加纯粹、更加醉人,带着一种直抵灵魂深处的熟悉感——正是婴宁身上那永恒的清雅幽香!
柳含章浑身僵硬,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唯有捧着花苞的双手在剧烈地颤抖。滚烫的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汹涌地涌出眼眶,顺着脸颊无声滑落,一滴,一滴,砸在掌心那正在舒展的、娇嫩的花瓣上。
花瓣接触到温热的泪水,似乎轻轻瑟缩了一下,随即绽放的姿态变得更加舒展、更加从容。那温润的月华光芒也随着花瓣的舒展而流转、扩散,将柳含章的手掌都笼罩在一片柔和的、梦幻般的清辉之中。
阿沅被这边的动静吸引,好奇地跑了过来。当她看到柳含章掌心中那朵正在缓缓绽放、散发着奇异光芒和醉人香气的紫色小花时,惊讶地捂住了小嘴,大眼睛瞪得溜圆:“柳哥哥…这花…好香!好漂亮!”
柳含章哽咽着,说不出话,只是用力地点着头,泪水流得更凶。他小心翼翼地捧着这朵正在重生的奇迹,如同捧着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缓缓站起身,目光投向藤萝架深处,那株在阳光下茁壮成长、开满了淡紫色小花的紫藤新苗。
风,更轻柔了。紫色的花雨飘落如织。
就在这片如梦似幻的花雨深处,在那株新生的紫藤旁,在流转的柔光与醉人的甜香交织的氤氲里,柳含章恍惚间仿佛看到——
一个穿着素白纱衣的模糊身影,正对着他,静静地伫立着。
她的面容依旧朦胧不清,唯见唇边那一抹纯净无邪、不染尘埃的笑意,如同穿透了生死轮回,如同凝固了悠悠时光,在漫天花雨与醉人甜香中,无声地、永恒地……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