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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含章背着那方褪了色的青布书箱,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被暮色浸透的泥泞小径上。雨丝细密,冰凉地钻进他脖颈的缝隙,洇湿了洗得发白的棉袍。放榜那日的喧嚣早已远去,只剩下榜单上密密麻麻的名字,唯独没有“柳含章”三字的冰冷事实,如同沉甸甸的铅块坠在心头。十年寒窗,青灯黄卷,熬干了心血,磨秃了笔锋,换来的依旧是囊中羞涩,前途渺茫。乡试落第,亲友的冷眼与微词如芒刺在背,他索性避开了归家的熟路,一头扎进这江南水网深处,只想寻个无人识得的角落,舔舐伤口,静待时光将这份难堪与失落磨平。
天色彻底暗沉下来,四野荒寂,唯有雨打残荷的单调声响。远远地,一座宅子的轮廓在迷蒙的雨雾中显现出来。墙垣倾颓,大半隐没在疯长的荒草与虬结的古树之后,黑黢黢的,像一头蛰伏在暗影里的疲惫巨兽。走近些,只见两扇厚重的朱漆大门早已斑驳不堪,铜兽门环锈迹斑斑,一只孤零零地悬着,另一只不知去向。门楣上悬着的匾额斜斜挂着,勉强可辨出“撷芳园”三个模糊的金漆大字,字迹被风雨侵蚀得几乎难以辨认。
这便是父亲生前偶然提起过的、柳家一房早已败落的远亲所遗的荒园了。柳含章深吸了一口潮湿微凉的空气,混杂着草木腐烂与泥土腥气的味道直冲肺腑。他放下书箱,用力推开那扇沉重沉沉的木门。门轴发出刺耳的“嘎吱”声,在寂静的雨夜中格外瘆人。
门内景象更是破败得令人心惊。偌大的庭院,荒草长得齐腰深,在雨中湿漉漉地倒伏着。假山石倾颓,太湖石上覆满了墨绿的苔藓,池沼早已干涸,露出龟裂的乌黑淤泥,几株枯荷的残梗兀自立着,如同伸向灰暗天空的嶙峋鬼爪。抄手游廊的廊柱油漆剥落,朽烂的痕迹蔓延,几处顶棚塌陷下来,瓦砾朽木堆了一地。唯有园子深处,影影绰绰地矗立着一座两层的小楼,黑黢黢的,像沉默的墓碑。
柳含章踩着湿滑的青苔和乱石,深一脚浅一脚地穿过荒芜的前院,寻到小楼底层一处尚算完整、窗棂未破的厢房。推门进去,一股浓重的霉味混合着尘埃气息扑面而来。屋内空空荡荡,只余几张缺腿断脚的桌椅歪斜地堆在角落,墙角挂满了蛛网。他放下书箱,摸索着寻了些廊下尚未湿透的枯枝败叶,又从行囊中找出火石火镰,费了好一番功夫,才在屋子中央点燃了一小堆微弱的篝火。橘红色的火苗跳跃着,驱散了些许寒意和黑暗,也映亮了他苍白而疲惫的脸。
火堆噼啪作响,窗外雨声淅沥。柳含章靠着冰冷的墙壁坐下,腹中空空如也,白日里强撑的镇定与体面,此刻被这无边的荒寂与失落彻底瓦解。他闭上眼,酸楚与茫然如同冰冷的潮水,无声地漫过心堤。
不知过了多久,半梦半醒间,一阵极其细微、如同花瓣飘落般的声响,轻轻拂过耳际。不是雨声,更非风声。柳含章猛地睁开眼,篝火的光芒已微弱下去,屋内光线昏暗。
那声音又来了。
“嗒…嗒…嗒…”
清脆,空灵,带着某种奇异的节奏,像是玉珠轻轻敲击在青石板上。声音似乎来自窗外,很近。
柳含章屏住呼吸,疑心是雨滴落在某种特别的器物上。他悄悄起身,蹑足走到那扇糊着破旧高丽纸的纸摘窗边,小心翼翼地推开一道缝隙,向外望去。
外面雨丝依旧细密,庭院浸在浓得化不开的墨色里。然而,就在小楼西侧不远处,那片荒草稍显稀疏、几株巨大古树盘踞的角落,竟有微光浮动!
那光极其柔和,并非烛火,倒像是无数细小的萤火虫聚拢在一起,散发出朦胧的、近乎月华般的清辉。光晕的中心,隐约可见一个纤细窈窕的身影。
是个少女。
她穿着一身素白得近乎透明的纱裙,裙裾在微凉的夜风中轻轻飘拂,如同山间初绽的玉兰花瓣。乌黑如瀑的长发松松挽起,只斜斜簪着一朵小小的、淡紫色的花儿,形似垂挂的璎珞,在微光中散发着莹润的光泽。她背对着小楼,微微弯着腰,似乎在专注地侍弄着什么。一只白玉般莹润的手,正执着一个小小的、同样散发着温润白光的玉壶,姿态优雅地将壶中液体,一滴,一滴,极其小心地浇灌在身前的地上。
“嗒…嗒…嗒…”
那空灵悦耳的声响,正是水滴落下的声音。
柳含章的心跳莫名地漏了一拍。深更半夜,荒园废宅,怎会有如此装束、如此行事的少女?莫非是…精怪?他下意识地握紧了窗棂,指尖冰凉。
就在这时,那少女似乎察觉到了窥视的目光,动作微微一顿,缓缓直起身,转了过来。
篝火的微光透过窗隙,恰好勾勒出她转过来的侧影。
柳含章只觉得呼吸一窒。
那是一张难以用笔墨形容的容颜。肌肤胜雪,莹润得仿佛笼罩着一层薄薄的月华。眉如远山含黛,眼似秋水横波,清澈得能倒映出人心底最深的角落。最令人心神摇曳的,是她唇边噙着的那一抹笑意。
那笑容并非刻意,仿佛是天生就镌刻在唇角的弧度,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带着一种不谙世事的纯净与烂漫,如同初春第一缕穿透寒冰的阳光,瞬间照亮了这荒园死寂的雨夜。她的目光穿过雨幕,似乎落在了柳含章藏身的窗棂上,眼波流转,没有丝毫惊惧,反而带着一丝好奇,一丝探寻,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温柔善意。
四目相对的刹那,柳含章只觉得脑中“嗡”的一声,仿佛有清泉流过干涸的心田,白日里的沉重与苦涩竟奇异地被冲淡了几分。他怔怔地看着那双含笑的眸子,一时竟忘了言语,忘了动作,也忘了恐惧。
少女见他呆立不动,唇角的笑意似乎更深了些,如同涟漪般漾开。她并未说话,只是抬起那只执着玉壶的纤手,朝着柳含章的方向,极其自然地、轻轻招了招。动作轻盈灵动,带着一种无声的邀请。
然后,她不再停留,如同完成了一件寻常小事,转过身,素白的裙裾在荒草间轻轻拂过,无声无息地朝着园子更深处那片被巨大古树笼罩的黑暗走去。那团朦胧的微光随着她的身影移动,渐渐隐没在浓密的树影与如织的雨幕之中,只留下若有若无的、清雅如兰似麝的幽香,在潮湿的空气里丝丝缕缕地萦绕,还有那“嗒…嗒…”的滴水余音,仿佛还敲在柳含章的心弦上。
他久久地站在窗边,直到那微光与幽香彻底消散在雨夜深处,才缓缓回过神来。指尖触碰到冰冷的窗棂,方才那惊鸿一瞥的真实感才重新涌上心头。不是梦。那清辉,那素衣,那笑靥…都是真的。
荒园深处,竟藏着这样一个谜一样的少女。她是谁?从何而来?那玉壶中滴落的,又是什么?
这一夜,柳含章躺在冰冷坚硬的砖地上,身下只铺着薄薄的稻草和一层旧衣,却再无半分睡意。篝火早已熄灭,黑暗重新笼罩了破败的厢房。窗外的雨声似乎小了些,淅淅沥沥,如同蚕食桑叶。但他耳中反复回响的,却是那空灵的“嗒…嗒…”声,眼前挥之不去的,是那惊鸿一瞥的笑靥与清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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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曦艰难地穿透厚重的云层和破败窗棂上残存的旧纸,在布满灰尘的地板上投下几道惨淡的光斑。柳含章被一阵细碎而压抑的啜泣声惊醒。那哭声断断续续,像是被强行堵在喉咙里,憋闷而痛苦,夹杂着几声短促的、如同幼兽呜咽般的抽噎。
声音很近,似乎就在隔壁。
柳含章坐起身,揉了揉酸涩的眼睛,侧耳细听。哭声稚嫩,显然是个孩子,而且是个女童。在这荒无人烟的废园里,怎么会有孩子?莫非是昨夜那白衣少女的同伴?亦或是…这荒园里还住着别人?
他披上外衣,推开吱呀作响的房门。雨已停歇,庭院里弥漫着浓重的水汽和草木的清新气息,荒草湿漉漉的,挂满了晶莹的水珠。循着哭声,他绕过小楼的一角,来到相邻的一间厢房外。
这间屋子比他住的那间更显破败,门板歪斜地虚掩着。哭声正是从里面传出来的,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悲伤。
柳含章犹豫了一下,轻轻叩了叩门板:“请问…有人在吗?”
哭声戛然而止。片刻的死寂后,门板被小心翼翼地拉开一道缝隙。一张布满泪痕的小脸怯生生地探了出来。是个约莫七八岁的小姑娘,梳着两个枯黄的小揪揪,身上穿着打满补丁、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裳,小脸瘦得脱了形,显得眼睛格外大,此刻正惊恐又无助地看着柳含章。
她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嘶哑气音,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能徒劳地用手比划着,小脸上满是焦急和痛苦,眼泪又扑簌簌地滚落下来。
竟是个哑女?
柳含章心头一软,放柔了声音:“小妹妹,别怕。我是新搬来隔壁的书生,姓柳。你…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哭?”
小女孩似乎听懂了他的话,眼中的惊恐稍减,但悲伤更浓。她指了指屋内,又急切地指了指自己的喉咙,发出更急促的“嗬嗬”声,小脸涨得通红,泪水流得更凶了。
柳含章顺着她指的方向,透过门缝看向屋内。光线昏暗,隐约可见屋内陈设同样简陋破败。一张破旧的板床上,躺着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妇人,双目紧闭,面色蜡黄,气息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床边放着一个缺了口的粗陶碗,里面盛着一点浑浊的汤水。
看来是祖孙俩相依为命,祖母病重,小孙女又口不能言,心急如焚却束手无策,只能无助哭泣。
柳含章的心揪紧了。他推开些门缝,温声道:“小妹妹,你奶奶病得很重,是吗?别急,哥哥想想办法。”他摸了摸身上,空空如也,昨日仅剩的几枚铜钱也在路上买了些粗饼果腹。自己尚且落魄,又能如何帮人?
正当他愁眉不展之际,昨夜那若有若无的、清雅如兰似麝的幽香,竟又丝丝缕缕地飘了过来。他下意识地回头,只见荒园深处,那片被巨大古树遮蔽的角落方向,昨夜少女消失的地方,一个素白的身影正轻盈地穿过湿漉漉的荒草,朝着这边走来。
正是昨夜那白衣少女!
她依旧穿着那身素净得不染尘埃的纱衣,乌发松松挽着,簪着那朵奇特的淡紫色小花,唇边噙着那抹天然纯净的笑意。晨曦柔和的光线透过树叶缝隙洒在她身上,仿佛为她周身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边,比昨夜雨中微光下的身影更加清晰,也…更加不似凡尘中人。
她步履轻快,如同踩在无形的云端,转眼便到了近前。目光先是落在柳含章身上,那清澈的眸子里笑意盈盈,微微颔首,像是在打招呼。随即,她的视线越过柳含章,落在了门缝后那哭得双眼通红的小女孩身上。
看到小女孩脸上的泪痕和眼中的绝望,少女唇边的笑意淡了些,秀气的眉尖几不可察地微微一蹙,流露出一丝温柔的怜惜。
她并未言语,只是径直走到小女孩面前,蹲下身,与她平视。她伸出纤白如玉的手指,极其轻柔地拂去小女孩脸上的泪珠。动作温柔得像是在触碰一件稀世珍宝。
小女孩似乎被少女身上那股宁静祥和的气息安抚了,呆呆地看着她,忘记了哭泣。
少女微微一笑,变戏法似的从她那宽大的素白衣袖中,取出了昨夜那只小巧玲珑的玉壶。玉壶温润,在晨光下流转着柔和的光晕。她又拿出一只同样莹润的白玉小杯。
柳含章屏息凝神地看着。只见少女执着玉壶,微微倾斜,一滴清澈透明、如同最纯净晨露般的液体,从壶嘴缓缓滴落,坠入白玉杯中。
“嗒。”
那熟悉的、空灵悦耳的滴水声再次响起。
少女端起玉杯,递到小女孩唇边。她的眼神温柔而坚定,带着一种无声的抚慰和鼓励。
小女孩看看少女,又看看那杯中的一滴晶莹,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被少女眼中纯粹的善意所打动,张开干裂的小嘴,就着少女的手,小心翼翼地啜饮了那一滴。
说来也奇。那小小一滴液体入口,小女孩原本因哭泣和焦急而涨红的小脸,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平复下来。她喉咙里那“嗬嗬”的嘶哑气音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顺畅的呼吸。她眨了眨大眼睛,茫然地摸了摸自己的喉咙,似乎有些不敢相信。
少女看着她懵懂的样子,唇角的笑意重新漾开,如同春风吹皱了一池春水。她伸出手,轻轻揉了揉小女孩枯黄的头发,然后站起身,目光转向柳含章,又看了一眼屋内病榻上的老妇人,眼神中带着询问。
柳含章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连忙侧身让开:“姑娘请进,老人家病得很重。”
少女点点头,步履轻盈地走进了昏暗的屋内。她走到病榻前,低头看了看气息奄奄的老妇人,秀眉再次微蹙。她再次执起玉壶,这一次,她往杯中滴入了三滴那清澈的液体。然后,她俯下身,动作极其轻柔地掰开老妇人紧闭的嘴唇,小心翼翼地将三滴液体喂了进去。
屋内一片寂静,只有老妇人微弱得几乎听不到的呼吸声。柳含章和小女孩都紧张地看着。
时间一点点过去。约莫半盏茶功夫,奇迹发生了!
老妇人蜡黄的脸上,竟渐渐恢复了一丝血色!那微弱得如同游丝的气息,也明显变得平稳、悠长起来!她紧皱的眉头缓缓舒展,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整个人陷入了一种深沉而安稳的睡眠之中。
小女孩瞪大了眼睛,看看奶奶,又看看白衣少女,小嘴张得圆圆的,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的惊喜。
少女见状,唇边的笑意加深,如同盛放的优昙花,纯净而温暖。她收起玉壶玉杯,对着柳含章和小女孩微微颔首,然后转身,依旧步履轻盈,如同来时一般,无声无息地穿过荒草,走向园子深处那片古树掩映的幽暗角落,素白的背影很快消失在浓密的树影里。
“奶…奶奶…”一个极其细微、带着试探和颤抖的稚嫩声音,如同初生鸟儿的呢喃,怯生生地在柳含章身后响起。
柳含章猛地回头。
只见那哑女小姑娘,正看着床上安睡的奶奶,小脸上带着一种近乎梦幻的神情,嘴唇翕动着,再次清晰地、带着哭腔唤了一声:“奶奶…”声音虽小,却字字分明!
她…她能说话了!
柳含章心中巨震,如同被一道惊雷劈中!昨夜那少女玉壶中的一滴,竟有如此神效?不仅能治病,还能让哑者开口?!
他望向少女消失的方向,那幽深的树影仿佛蕴藏着无穷的神秘。那白衣少女,她究竟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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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日子,撷芳园似乎被注入了某种难以言喻的生机。柳含章在厢房安顿下来,每日清扫除尘,修补窗棂,在荒草丛中艰难地开垦出一小片菜畦,种下些易活的菜蔬。隔壁的阿沅(柳含章从小女孩断断续续、带着浓重乡音的讲述中得知了她的名字)和她奶奶的身体也一日好似一日。老妇人姓周,是这撷芳园旧日花匠的遗孀,园子荒废后,祖孙俩无处可去,便一直守着这破败的家园。周婆婆精神渐好,虽还有些虚弱,但已能下床做些简单的活计,浑浊的眼睛里重新有了神采。阿沅更是像换了个人,枯黄的小脸有了红润,那双大眼睛里充满了灵动和喜悦,恢复了孩童应有的活泼。她像条小尾巴,常常跟在柳含章身后,用她那带着乡音、尚有些含混不清的语调,叽叽喳喳地说话,讲述她和小伙伴(一只破旧的布娃娃)在园子里“冒险”的故事,或者好奇地问柳含章各种问题,关于书箱里的书,关于外面的世界。
而那个谜一样的白衣少女,也仿佛融入了这片荒园,成了其中一道静谧而灵动的风景。柳含章发现,她似乎只在晨昏之际,或者月色清朗的夜晚出现。她的身影总是出现在园子最深处,那片被数株巨大古树盘踞、藤蔓缠绕的幽谧之地。那里,虬结的枝干和浓密的叶片遮蔽了天光,即使在正午也显得光线昏暗。而就在那片浓荫之下,依着一堵爬满苔藓的残垣断壁,竟缠绕着一株极其古老而巨大的紫藤!
那紫藤的主干粗壮得需两人合抱,深褐色的老皮皲裂如同龙鳞,盘旋着向上,与古树的枝干紧紧纠缠在一起,难分彼此。时值暮春初夏,正是紫藤盛放的季节。只见无数串淡紫色的蝶形花朵,如同倾泻而下的瀑布,从高高的枝头垂落下来,层层叠叠,累累繁繁,在幽暗的光线下,散发着如梦似幻的柔光。浓郁而不失清雅的甜香,正是少女身上那股幽香的源头,弥漫在整个园子的深处。
柳含章常常在读书间隙,或者劳作疲乏之时,悄然走到那片藤萝架下。他并不靠近,只是远远地望着。总能看见那素白的身影,如同花间的精灵,轻盈地穿梭于垂挂的紫色花穗之间。
她有时执着她那莹润的玉壶,小心翼翼地收集着紫藤花瓣上滚动的晨露。晨曦透过叶隙,在她专注的侧脸和素白的纱衣上跳跃,露珠在她指尖折射出七彩的光芒。
有时,她只是静静地伫立在花瀑之下,仰头望着那些垂挂的花朵,唇边噙着那抹永不凋零的笑意,眼神清澈而悠远,仿佛在与这些古老的花树进行着无声的交流。微风拂过,紫藤花穗轻轻摇曳,几片细小的花瓣飘落在她乌黑的发间、素白的肩头,她也恍若未觉。
更多的时候,她会和阿沅在一起。阿沅似乎天然地亲近她、依赖她。她会用纤细的手指,灵巧地将垂落的紫藤花穗编成美丽的花环,戴在阿沅枯黄的小揪揪上。阿沅便会开心地咯咯笑起来,绕着藤萝架奔跑,紫色的花环在奔跑中轻轻颤动。少女则含笑看着,眼神温柔得能滴出水来。她还会教阿沅辨认园子里那些顽强生长的野花野草,指着某种不起眼的绿色小草,用极其轻柔、如同春风拂过琴弦般的声音(柳含章第一次真切地听到她的声音)告诉阿沅:“这是婆婆丁,也叫蒲公英,它的根煮水喝,可以清热。”又或者指着另一种开着细小蓝花的藤蔓,“这是茜草,染红布的。”
她的声音清泠悦耳,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人心的韵律。柳含章远远听着,只觉心头的烦忧都仿佛被涤荡一空。他注意到,少女说话时,唇边的笑意从未消失,那笑容仿佛是她灵魂的一部分,自然而然地流淌出来,照亮了周遭的一切。
柳含章也尝试着在适当的时机,走近那片藤萝架。当他靠近时,少女会停下手中的动作,转过身来,含笑望着他,眼神清澈坦荡,没有丝毫的忸怩或疏离。柳含章便与她攀谈,询问她的名字。
少女唇角的笑意加深,如同花蕾绽放,声音清泠如玉石相击:“我叫婴宁。”她指了指头顶那片如梦似幻的紫色花瀑,又指了指自己,“生于斯,长于斯。”
生于斯,长于斯?柳含章心中一动,再次抬头望向那株古老得仿佛与天地同寿的紫藤。藤萝架下,幽香浮动,花影婆娑。少女素衣胜雪,笑靥如花,与这株巨大的紫藤,竟有一种奇妙的、浑然一体的和谐感。一个念头如同电光石火般划过他的脑海——莫非…她并非凡人?而是这株紫藤历经岁月,所凝聚的一缕精魂?
这个念头让他心头微震,再看婴宁时,眼中便多了几分敬畏与探寻。然而,少女那纯净无邪的笑容,又让他觉得任何揣测都是对她的亵渎。他压下心头的惊疑,转而请教她一些关于花草、关于这园子旧事的闲话。婴宁似乎对这园子极为熟悉,说起园中昔日栽种的各种名贵花木、假山流水的布局、甚至是一些早已湮灭在时光里的旧人旧事,都如数家珍,娓娓道来,眼神悠远,仿佛亲眼所见。
她说话时,总带着那抹与生俱来的笑意,眼波流转间,顾盼生辉。柳含章常常听得入了神,不知不觉便沉浸在她清泠的声音和醉人的笑意里,忘记了时间的流逝。有时,婴宁会随手摘下几片带着晨露的紫藤嫩叶,或者几朵新开的、香气最浓郁的花朵,递给柳含章:“柳公子读书辛苦,此叶清香醒神,此花可安眠。”柳含章接过,那叶片和花瓣入手冰凉,清香沁脾,果真令人神清气爽。
一次,柳含章在抄写书稿时,不小心被桌角的毛刺划破了手指,渗出血珠。他并未在意,随手用手帕按住。恰在此时,婴宁端着一小碟她新制的、用紫藤花和蜂蜜调成的花露点心过来。她一眼瞥见柳含章手指上的血痕,唇边的笑意微微一凝,清澈的眼眸里飞快地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她放下碟子,执起柳含章的手。
她的手指微凉,触感却异常柔软细腻。柳含章心头一跳,下意识地想抽回手,却被她轻轻按住。只见婴宁另一只手从袖中取出那小小的玉壶,对着他指尖的伤口,小心翼翼地滴落一滴那神奇的、清澈的液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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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嗒。”
液体接触到伤口的瞬间,一股难以言喻的清凉感瞬间弥漫开来。那细小的伤口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止血、收敛,眨眼间便恢复如初,连一丝痕迹都未曾留下!只余下指尖那点微凉的触感,证明方才的一切并非幻觉。
柳含章惊愕地看着自己完好无损的手指,再抬头看向婴宁。少女已松开他的手,唇边重新漾开那抹纯净的笑意,仿佛刚才只是做了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她将那碟晶莹剔透、散发着诱人甜香的花露点心往他面前推了推,示意他尝尝。
柳含章拈起一块放入口中,清甜微凉的花香瞬间在舌尖化开,齿颊留芳,连带着心神都宁静下来。他看着眼前巧笑倩兮、神秘莫测的少女,心中那关于她来历的疑云,更加浓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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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在撷芳园中静静流淌,仿佛被那紫色的花瀑和少女永恒的笑意所凝固。柳含章每日读书、习字、侍弄菜畦,偶尔去镇上典当些旧物,换回些米粮油盐,与周婆婆和阿沅一同分享。荒园的日子清贫,却因婴宁的存在和阿沅的欢声笑语,而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宁静与暖意。婴宁像一缕不染尘埃的清风,带着紫藤的幽香,自由地穿梭于园中每一个角落。
然而,这份宁静在一个闷热的午后被猝然打破。
柳含章正伏在窗下临帖,蝉鸣聒噪,搅得人心浮气躁。忽然,一阵喧哗吵闹声夹杂着粗暴的砸门声,如同滚烫的油锅里泼进冷水,猛地从前院方向炸响!
“开门!里面的穷酸听着!快滚出来!”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躲到这鬼地方就以为没事了?”
“再不开门,老子放火烧了你这破园子!”
粗鄙凶狠的叫骂声如同破锣,刺破了撷芳园的寂静。是钱大疤!柳含章心头猛地一沉,脸色瞬间变得煞白。这钱大疤是镇上有名的地痞无赖,专放印子钱,手段阴狠毒辣。柳含章落第后心灰意冷,为了给病重的母亲抓药,曾在他那里借了五两银子应急,言明秋后还清。如今秋收未至,母亲却已在前几日溘然长逝…丧母之痛尚未平息,这催命的恶鬼竟循踪追到了这荒僻的撷芳园!
沉重的砸门声越来越响,伴随着门板不堪重负的呻吟。柳含章握笔的手微微颤抖,墨汁滴落在宣纸上,洇开一团污迹。他强自镇定,放下笔,深吸一口气,对闻声从隔壁跑出来、小脸吓得煞白的阿沅和周婆婆低声道:“婆婆,带阿沅躲到里屋去,无论听到什么都别出来!”周婆婆浑浊的眼中满是惊恐,嘴唇哆嗦着,紧紧搂住瑟瑟发抖的阿沅,点了点头,慌忙退回了屋内。
柳含章整了整衣襟,压下心头的恐慌,走到那扇摇摇欲坠的大门前,拉开了沉重的门闩。
“吱呀——”
门开的瞬间,一股浓烈的汗臭和劣质烧刀子的气味扑面而来。门外站着三个凶神恶煞的汉子。为首一人身材魁梧,满脸横肉,一道狰狞的刀疤从左边眉骨斜划至嘴角,随着他狞笑的表情扭曲蠕动着,正是钱大疤。他敞着怀,露出浓密的胸毛,一双牛眼恶狠狠地瞪着柳含章。他身后左右,站着两个歪眉斜眼的跟班,一个瘦高如竹竿,一个矮壮似铁墩,都抱着膀子,眼神不善地上下打量着柳含章,如同在打量一只待宰的羔羊。
“哟嗬!柳大秀才,可算舍得开门了?”钱大疤咧开嘴,露出满口黄牙,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柳含章脸上,“老子还以为你和你那短命的娘一起埋了呢!怎么?躲到这鸟不拉屎的鬼地方,就想赖掉疤爷的账?”
柳含章强忍着屈辱和愤怒,沉声道:“钱爷,并非柳某有意拖欠。家母新丧,实在…手头拮据。还望钱爷再宽限些时日,待秋粮下来,柳某定当连本带利一并奉还!”
“宽限?”钱大疤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怪笑一声,猛地伸出蒲扇般的大手,一把揪住柳含章的前襟,将他往前狠狠一带!力道之大,让柳含章踉跄几步,险些摔倒。“老子宽限你?谁他妈宽限老子?”他凑近了,浓重的口臭熏得柳含章几欲作呕,“少废话!今天要么还钱!十两银子,一个子儿都不能少!要么…”他阴冷的目光越过柳含章的肩膀,贪婪地扫视着破败的庭院,最后落在柳含章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长衫上,“我看你这穷酸身上也没几两油水,听说这破园子以前也是个大户?说不定藏着什么好东西?让兄弟们进去搜搜,兴许能抵点债!”
说着,他用力一推,将柳含章推搡到一边,抬脚就要往门里踹!他身后的两个跟班也摩拳擦掌,一脸狞笑地跟上。
“站住!”柳含章肝胆俱裂,猛地张开双臂,死死挡在门口,厉声道,“钱大疤!光天化日,你擅闯民宅,还有没有王法了!这里什么都没有!只有孤儿寡母!”
“王法?在这地界,疤爷我就是王法!”钱大疤狞笑一声,三角眼里凶光毕露,“给脸不要脸!给老子滚开!”他抡起砂钵大的拳头,带着凌厉的风声,狠狠朝着柳含章的面门砸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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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含章下意识地闭眼,心知这一拳下来,自己不死也得重伤。然而,预想中的剧痛并未到来。
就在钱大疤的拳头即将触及柳含章鼻尖的刹那,一道素白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柳含章身侧!
是婴宁!
她不知何时到来,脸上那永恒的笑意竟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从未有过的冰冷和凝重。清澈的眼眸深处,仿佛凝结着万年寒冰。她甚至没有看钱大疤一眼,只是伸出一根纤白如玉的手指,极其随意地、轻轻地点在了钱大疤那只砸来的手腕上!
指尖与粗壮手腕接触的瞬间,异变陡生!
“嗷——!”
钱大疤如同被烧红的烙铁烫到,猛地发出一声杀猪般的凄厉惨嚎!那砸向柳含章的拳头硬生生僵在半空,整条手臂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变得青紫肿胀!他庞大的身躯剧烈地颤抖起来,脸上瞬间失去了所有血色,豆大的冷汗滚滚而下,看向婴宁的眼神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难以置信!
“妖…妖怪!!”他嘶哑地怪叫着,如同见了鬼魅,踉跄着连连后退,那只被点中的手臂软软地垂落下来,仿佛已经不属于他。
他身后的两个跟班也被这突如其来、诡异莫名的变故惊呆了!看着老大瞬间失去战斗力的惨状,再看看那突然出现、美得不似凡人却又透着森然寒气的白衣少女,两人吓得魂飞魄散,哪还敢上前?怪叫一声,连滚爬爬地扶住痛得浑身抽搐的钱大疤,如同丧家之犬般,头也不敢回地朝着来路仓皇逃窜,连句狠话都忘了撂下。
转瞬之间,三个凶神恶煞的恶徒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钱大疤那杀猪般的惨嚎声在荒寂的田野间隐隐回荡。
柳含章惊魂未定,靠着门框大口喘气,后背已被冷汗浸透。他转头看向婴宁,只见少女脸上那层寒冰般的冷意已悄然褪去,唇边重新噙起那抹熟悉的、纯净的笑意,仿佛刚才雷霆出手、震慑恶徒的并非是她。她看着柳含章惊愕的脸,眼波流转,带着一丝安抚的温柔,轻轻摇了摇头,示意他不必担心。
柳含章张了张嘴,想问什么,却觉得喉咙干涩,一个字也吐不出来。方才那轻描淡写的一指,那瞬间冰封般的眼神…绝非人力可为!眼前这巧笑倩兮的少女,她那纯净无邪的笑容之下,究竟隐藏着怎样令人心悸的力量?她…到底是什么?
撷芳园重新恢复了平静,但柳含章的心湖,却因这惊心动魄的一幕,掀起了滔天巨浪。他望向园子深处那片紫藤花瀑的目光,变得无比复杂。敬畏、感激、探寻、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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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大疤事件如同一块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涟漪久久未能平息。柳含章虽对婴宁心怀感激,但那份深藏于纯净笑容下的力量,也让他心生敬畏与一丝难以言喻的疏离。他不再像往常那样,主动去藤萝架下寻婴宁说话,读书时也刻意避开能望见那片紫色花瀑的窗口。偶遇时,他依旧恭敬地行礼问候,眼神却多了几分闪躲。
婴宁似乎察觉到了这份微妙的变化。她唇边的笑意依旧,清澈的眼眸深处,却偶尔会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如同露珠滑落花瓣般的黯然。她依旧会为阿沅编花环,教她辨认花草,只是当柳含章远远走过时,她投来的目光,会多停留一瞬,带着一丝无声的询问和淡淡的失落。
这份僵持的平静,在一个闷雷滚滚的傍晚被猝然撕裂。
柳含章正埋头于一本艰深的《礼记注疏》,窗外天色阴沉得如同倒扣的墨砚,空气粘稠得令人窒息。突然,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哭喊声如同淬毒的利箭,猛地刺破死寂,从隔壁周婆婆和阿沅的屋子方向传来!
“奶奶!奶奶你怎么了?!你醒醒啊!呜呜呜——”
是阿沅!声音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恐慌和绝望!
柳含章心头猛地一跳,手中的书卷“啪嗒”一声掉落在地。他霍然起身,冲出房门。只见周婆婆的屋门敞开着,阿沅小小的身子扑在床边,哭得撕心裂肺,小小的肩膀剧烈地颤抖着。
柳含章冲进屋内,一股浓重的、令人作呕的腥甜气息扑面而来!只见周婆婆躺在板床上,双目紧闭,脸色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青紫色,嘴角不断有白沫混合着暗红的血沫涌出!她的身体间歇性地剧烈抽搐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气息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床边地上,散落着几片啃了一半的灰白色蘑菇和一只打翻的破碗,碗底残留着一些浑浊的汤水。
“毒…毒蘑菇?!”柳含章倒吸一口冷气,脸色瞬间惨白!这荒园潮湿,雨后林间树下常有毒菌滋生!周婆婆定是误采误食了!
“柳哥哥!救救奶奶!救救奶奶!”阿沅看到柳含章,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扑过来死死抓住他的衣角,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小脸上满是鼻涕眼泪,“奶奶…奶奶说去采点野菌子…给我熬汤…呜…她…她喝了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