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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真没有吃过别的?”杨容姬蹙眉,“我方才从脉象中探查到他身中剧毒,原本应该生命垂危,可不知为何有一种东西中和了大部分毒素,就仿佛已经服用过解毒的药剂。但这种解毒剂,我竟然平生从未见过,想必极为珍贵。”
“那……大概是我一时情急记不清了,我这就派人去查一查。”司马冏只觉得背后凉飕飕的,内衫都被冷汗浸湿了,口中敷衍道,“想不到,杨婶婶竟然对毒药也如此精通。”
“谈不上精通。只是当年你父亲因毒遇害,檀郎一直耿耿于怀,我就开始研究起毒药。二十年来,也有了些心得。”潘岳的情况还算稳定,杨容姬慌乱的心也渐渐平静下来。她略微思忖了一下,凑到书案边,迅速写下了一剂药方,交给司马冏:“烦请殿下马上派人去抓药,我在这里先为檀郎施针,压制住毒性。”
“好。”司马冏不敢再停留,一把抓起药方走了出去。
吩咐一个侍从去药房抓药,司马冏跨上马车,吩咐车夫马不停蹄地回到了齐王府。一进王府,他将所有从人都赶了开去,独自关上门,焦灼地来回踱步。
当齐王太妃贾荃叫人硬撞开司马冏的房门时,她看见自己的儿子依然在房内不断转圈。司马冏面色潮红,嘴唇干裂,后背衣衫上是大片的汗渍,哪怕听到贾荃的呼唤,他也只是茫然地转头看了一眼,似乎都没有认出来人是谁。
“发生什么事了?”贾荃从未见过儿子如此失魂落魄的样子,连忙关紧房门,厉声问道,“难道你是担忧太子识破了你的心思,从此不再信任你?”见司马冏依然惊恐不言,贾荃嗤笑一声道,“那个窝囊废太子,撕破脸就撕破脸好了。他那个人的性子,做得好功劳都是他的,做得不好就都推诿到别人身上,所以这么多皇室宗亲,都只冷眼看他笑话,没谁真正肯帮他一把。你耐着性子奉承了他那么久,如今终于解脱了,他无凭无据,还能把你怎么着?”
“不是因为这个。”司马冏摇了摇头。
“那就是因为四皇女的事?”贾荃又问,“虽说那小丫头是你骗进东宫的,但说到底也是太子害死了她,你怕什么?”
“四皇女那边,我安排得天衣无缝,不会有人知道。”司马冏终于停下了踱步,瞪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贾荃,“可是檀奴叔叔一旦醒来,我所有的谋划都会泄露了!”
“符水中既然有毒,四皇女都死了,潘岳还会没事?”贾荃奇怪地问,“为什么他醒了就能识破你的安排?事是在东宫出的,毒是‘贾生’下的,这一切事情里,你不是都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的吗?”
“我……我怕檀郎叔叔日后真的被孙秀控制,就骗他事先服了解毒丸。”司马冏急得都快哭了出来,“谁知道杨婶婶精通医术,竟然看出来了!”
贾荃一言不发,只是伸手扯开了司马冏的衣领,掏出那颗小小的银珠来。她看着内部空空如也的银珠,好半天才冷笑了一声:“这是我费尽千辛万苦给你留着保命的东西,你倒是大方,居然偷偷给了潘岳。可惜人家未必会领你的情呢!”
“母妃息怒!”司马冏扑通一声跪在贾荃脚边,伸手抱住了她的双腿,“我指望日后能得潘岳辅弼,所以不舍得他真的出事。”
“你是不舍得。”贾荃冷笑,“哪怕他这些年来对你不冷不热,甚至连你父亲的大仇都可以置之不顾,你的心里,是不是还把他当成半个父亲?”
最后这句话意思太复杂,司马冏不敢接,只能越发用力地抱住贾荃的腿,低低地央求:“母妃息怒,都是儿子的错。”
“我就不明白,潘岳那点才学,怎么就值得你用保命的解药去换。”贾荃皱眉盯着儿子的头顶,“他的文才确实不错,但计谋方面也并非算无遗策。我想要为你寻的是姜子牙诸葛亮那样的人物,潘岳的智谋,还当不起。”
“潘岳是比不了姜子牙诸葛亮,可儿子如今,却只能靠他。”司马冏仰头看着贾荃,眼神清明,“撇开他与咱们家的渊源不说,单他那份承担实务的心思和历练,当今朝堂还能找得出几个人来?他做司空掾时参与修订律法;做县令时将穷乡僻壤变成鱼米之乡;做尚书度支郎时核算朝廷收支;做廷尉平时掌管刑狱;做贾谧幕僚时力排众议、以一己之力为晋书断限,这些经验和见识,哪里是那些只会空谈的世家子弟可以企及的?儿子要成事,自然需要的能做实事做大事之人,更何况潘岳才名卓着,一支笔有颠倒乾坤的力量——这样的人虽然比不了姜子牙诸葛亮,纵观当今朝堂,能为我用者也只有他了!”
魏晋时期,高门士族醉心玄学和清谈,以办理公务和实事为耻,导致朝政懈怠。而潘安崇尚儒家经世济民的学说,对清谈不屑一顾,是难得的可以委以重任的人才。因此司马冏这一席话,说得贾荃暗暗点头——既然如此,那她不惜一切手段,也要将潘岳拉入儿子的阵营,绝不能放任他对贾南风贾谧等人尽忠。
“事已至此,我说什么都是没用。”贾荃下定了决心,一脚将司马冏踹开,“潘岳醒来,自然会猜到大难不死的原因,那你与孙秀联手害死四皇女的事也昭然若揭。他原本就看不惯你杀伐决断,如今你跟你父亲越发不像,他却对贾南风死心塌地,说不定真的会把你告到贾南风那里,让你去给四皇女陪葬呢。”
这番话说中了司马冏最恐惧的地方,当即又吓出一身冷汗来:“儿子担心的也正是这个。可又有什么法子,让潘岳想不起紫米糕的事情?”
“本来让潘岳就这么无声无息死掉最好,”贾荃说到这里,见司马冏脸上勃然变色,不由嗤笑道,“知道你不舍得,我也不舍得,所以,只能趁着他还没醒,让另一个人去死了。”
“谁?”司马冏心头突突乱跳,紧张地问。
“谁看出潘岳事先服过解毒丸,就让谁去死。”贾荃拨弄着自己长长的指甲,将心中的决断用力吐了出来,“只要在潘岳醒来之前处理干净,他就不会怀疑到你头上。”
轰隆一声,一道霹雳在齐王府上空劈过。司马冏一下子瘫坐在了地上。“万一檀奴叔叔知道了真相,他会恨死我的。”半晌,司马冏虚弱地道。
“既然要做,就把这件事嫁祸给贾南风!这样潘岳才会死心塌地地辅佐你!”贾荃看着司马冏怔怔大睁的眼,听着外面倾盆而下的大雨,忽然露出一个暧昧的笑容,“你放心,有一个人会帮我们的。”
恍惚之间,潘岳也不知道自己是活着还是死去,是醒着还是做梦。他朦胧听到身边有人来了又离开,喁喁说着他听不清楚的话,然后有人唤他“安仁”,有人唤他“老师”,有人唤他“檀奴叔叔”,却始终没有等到他想要听的那个称呼。
他究竟等待的是哪个称呼呢?潘岳一时想不出来,却本能地觉得那是世上最重要的东西。
体内那两股缠斗的力量已经消弭,似乎一方已经占了上风,终于将另一方从他四肢百骸中压制下去。他不再疼痛,只是疲累,仿佛全身都被泰山一般的重量碾压了许久,沉得连眼皮都抬不起来。
虽然闭着眼睛,潘岳却看到一个身影朝着自己走了过来。那身影如此熟悉,又如此亲切,平素里哪怕想一想也会在内心满溢出温柔,此刻也不例外。
潘岳的嘴角,不经意地微微翘起:“阿容。”
“檀郎,是我。”杨容姬的脸上,也露出了一丝笑容,缥缈得如在风中颤动的花瓣。
潘岳的心下忽然一阵通明,原来他一直等待的称呼,就是这一声“檀郎”,从杨容姬口中吐出的这声“檀郎”。
“你怎么才来看我?我等了你好久。”他仗着她的情,有些委屈地嗔怪,“你方才口中所念的,是什么?”
“猗猗春兰,柔条含芳,落英雕矣,从风飘扬。”她温柔地回答,“我方才念的,是你的新作呀。”
“我的新作?”潘岳有些愣怔,想不起自己什么时候写过这样的句子,“这是哀悼少女早逝的诔文吧,可我是为谁写的呢?”
“为宫中的四皇女写的。”杨容姬忽然低下声音,“你听,宫中已经敲响了为她报丧的钟声。”
潘岳屏住呼吸,仿佛真的听到了幽远沉郁的钟声,一声,又一声,如同撞木直接击打在他的心上,让他心中一痛,竟是说不出话来。
女彦,那个聪颖可爱的女孩,真的已经像落英一样凋落,随风飘扬不见了吗?
“檀郎,怪不得世人都说你文章高妙,尤其以哀诔文最为打动人心。”杨容姬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回味潘岳以往所写的文字,“那些哀伤里都有一种珍珠般的光辉,好像幽黑的海底深处鲛人的泪水。我真幸运,不仅能感受到你心底那片幽黑的哀伤的大海,还是唯一可以在那片海底傲游的人。”
“是的,只有你。”潘岳伸出了手臂,想要将杨容姬揽入怀中,“阿容,其实幸运的那个人是我。”
“从我嫁给你算起,到今年正好二十四年了。这二十四年来,虽然经历了千辛万苦,但能和你一起担当,我始终是幸福的。”出乎潘岳的意料,杨容姬并没有像往常那样依偎进他的臂弯中,仍然若即若离地站在原处。她素白的脸上忽然落下了泪珠,嘴角却依然弯出一抹笑意,“檀郎,我一直好奇,若是我死了,你会给我写出怎样的文字呢?”
这个问题让潘岳心中一惊,脱口说道:“不会有那么一天的,因为我必定要死在你前面。”
“若是真有那么一天,你一定要好好照顾金鹿。”泪珠在杨容姬腮边莹莹闪动,那是黑暗中唯一发出的光,“檀郎,你思虑的事情总是太多,现在应该为你自己想想了!”
“你在说什么?”潘岳心头的不安越来越大,“你是金鹿的亲娘,你还要亲眼看着她长大的!”
“我舍不得金鹿,可我更舍不得你。”杨容姬的泪水忽然泉涌而出,“檀郎,这些年你过得那么辛苦,若是我也不在了,你要怎么活下去?我再也不会用吃醋胁迫你了,你再娶一个妻子吧,你好好对她,她就会好好对你,好好对金鹿……”
“你在说什么,我不明白。”潘岳心头的惊恐越来越深,想要走过去拉住杨容姬,却发现自己根本动弹不了分毫。看着杨容姬一步一回头地慢慢离去,潘岳终于失控地大喊起来:“阿容,不要走,不要抛下我一个人!”
“大厦将倾,非一人之力可以挽救。檀郎,我唯一担心的,是你不记得保护自己。”杨容姬的身影越来越远,声音也越来越轻,唯有那分斩不断挥不去的担忧,依然萦绕在潘岳身边,“只要你平安,我宁可你忘了我,永远不要再追究真相……”
“阿容,阿容!”潘岳拼命地挣扎着想要追上杨容姬,眼角也迸出了泪花,“阿容,不要走,不要抛下我……”
“老师,老师,你终于醒了!”一个声音在潘岳耳边响起,真实而清晰。
潘岳睁开了眼睛,看见的是床边一张年轻的关切的面容。他认出来,是自己的学生琅琊王司马睿。
用手帕轻轻拭去潘岳额头的冷汗和鬓边的泪水,司马睿从床边小几上端起一碗药:“再喝几付药,老师就会慢慢好起来了。”
潘岳费力地撑起身子,靠坐在床头的软垫上。方才的梦境依然不曾散去,让他的心依然不安地跳动:“阿容呢?我想见她。”
司马睿的身子一僵,随即努力撑出一个笑容:“这药就是师母亲手开的方子。老师先喝了,再去看师母不迟。”
潘岳绝顶聪明,立刻敏锐地从司马睿的答话中发现了破绽——是他去看杨容姬,而不是杨容姬来看他!他一把推开司马睿的手,翻身就从床上坐了起来:“阿容呢,她出了什么事了?”
“老师,你先喝药……”司马睿还想相劝,潘岳已经用力推开他,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
“老师小心!”司马睿慌忙放下药碗,想去搀扶潘岳,门外却有人叹道,“既然迟早瞒不住,索性就说出真相吧。”说着,门外走进来一个人,却是东莱王司马蕤。
“檀奴叔叔,我带你去看杨婶婶。”司马蕤瞪了一眼司马睿,两个人便搀扶着潘岳,一步步地走出了房门。
饶是潘岳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待看到门外院中处处悬挂的白幡时,还是被晃得眼前一花,几乎一头栽倒,慌得司马蕤和司马睿连忙用力扶住。
然而下一刻,潘岳又重新稳住了步伐,缓慢却又坚定地朝着正房走了过去。正房里此刻已经布置成了一个灵堂,供桌上点着香烛,一口上好的楠木棺材静静地躺在铺天盖地的白幡之中。潘岳想要看清那灵位上的名字,奈何精力不济眼前发花,无论怎么用力也看不清楚。
一个人影此刻正跪在供桌前,低低抽泣着往火盆里烧着纸钱。他听到动静转过身来,一眼看见潘岳,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安仁,你终于醒了!可惜阿容她……她再也看不到了!”说着,用袖子胡乱抹着脸上的泪水,哭得伏到了地上。
潘岳定了定神,认出面前声泪俱下的人正是石崇,可是石崇说的话,他似乎却不怎么明白。
究竟是谁去世了,为什么要在他的家里设置灵堂?潘岳恍恍惚惚地想着,忽然转头问:“我母亲呢?”
“太夫人伤心过度,不敢来这里,在偏房陪着金鹿妹妹。”司马睿回答。
既然母亲和金鹿都还在,那是谁故去了呢?潘岳感觉自己的胸腔空了一大块,却不敢往那里细想,只怔怔地站在原地,觉得一颗心被一根无形的钢索勒得越来越紧,竟是气都喘不过来了。
见他原本惨白的面容越来越青,到后来竟泛起了骇人的死灰色,一旁扶着他的司马蕤再也忍耐不住,开口劝道:“人死不能复生,檀奴叔叔,你就趁着盖棺之前再看杨婶婶一眼吧。”
潘岳的目光,终于落到了那具楠木棺材上。他木木地举步走到棺木边,伸手扣住棺沿,垂目往里面看去,正看见杨容姬安安静静地躺在里面,盖着一层薄薄的丝被,就仿佛睡熟一般——不,不是睡熟,若是真的睡熟,她的眼角和唇边为什么会有无法擦干的细小血痕,那血痕透着诡异的黑色,分明就是中毒造成的!
“阿容她,怎么了?”半晌,潘岳才听见了自己的声音。喑哑得几乎无法分辨,仿佛他方才虽然不曾开口,嗓子却早已不知不觉地撕裂了。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伏地痛哭的石崇哽咽着回答,“昨日我听说你中了毒,马不停蹄就从金谷园赶过来。谁知进门之后,正撞见你大哥潘释,他告诉我阿容中毒了,然后就跑了出去。我看见阿容倒在院子里,顾不得问他究竟,赶紧找大夫医治。可是大夫来时,阿容已经没了……”石崇用华丽的衣袖使劲擦着脸上的涕泪,“大夫说了,中毒已深,救不回来的……我没有办法,只能帮着张罗阿容的丧事,一定要给她一个风光大葬……”
“是谁害的阿容?”潘岳的手指深深陷进了棺木中,支撑着身子僵直地站立。他喑哑的声音让在场的众人瑟缩了一下,却都只能摇了摇头,没有人知道,为什么传出中毒消息的人是潘岳,中毒死去的人却变成了杨容姬。
“最后见到阿容的人是你大哥,等他回来再问问。”石崇撑着地爬起身来,见潘岳只是呆愣着,连忙吩咐一旁哭得不能自制的老仆李伯,“愣着干什么,赶紧帮你家郎君把衣服换了。”
按照礼制,妻子死后,丈夫应该为妻子服齐衰一年。石崇见潘岳如同行尸走肉一般任凭李伯为他披上齐衰,知道他这股悲痛憋得越久,后果越是可怕,不禁劝道:“安仁,我知道你伤心,你伤心就哭出来吧。你自己也才捡回一条性命,要是毒气反噬,阿容走得也不能安心……”
潘岳此刻也早已觉得全身剧痛,似乎早已被克制的毒性又重新冲进了四肢百骸。他伸手摸了摸棺木之中杨容姬的脸,只觉触手冰冷,再不复往日的柔软温暖,只觉心中大恸,低低地道:“阿容之死必定与我有关。我一日不为她报仇,就一日没有资格伤心。”
“那……你坐下歇歇,你这个样子,我看着害怕。”潘岳越是平静,石崇就越能预感到后面的惊涛骇浪,连忙使个眼色,想让司马睿和司马蕤两个年轻人将潘岳硬扶到苫席上来。
就在这个时候,院外终于有人叫道:“潘御史来了!”
听到大哥侍御史潘释终于回来了,潘岳晦暗的眼中顿时燃起了光亮。他拂开身旁的手臂,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果然看见潘释脚步飘忽地走了进来。他双眸无神,似乎消失的一天一夜都不曾入睡,整个人就如同失去了魂魄一般。
“大哥……”还不待潘岳开口追问,潘释已经惊讶地后退了一步,“檀奴,你……你醒了?”
“大哥,阿容是怎么死的?”潘释这一走就是一天一夜,由不得潘岳不起疑。虽然平素两兄弟往来并不算亲密,但也算兄友弟恭,潘岳不相信潘释有什么事会瞒着自己。
“有些事情,不知道反倒更好。”潘释见潘岳双眼已然血红,吓得又后退了一步,后背抵在了院墙上,“檀奴,算我求你,这件事关乎我们整个潘家的命,你就别再问了!”
“不,我必须问。”潘岳平素对潘释十分尊重,此刻却如同疯魔了一般,伸手抓住潘释的胳膊就往自己卧房里拽。潘释想要挣脱,却发现潘岳的手居然硬得如同铁钳一般,只能任由他将自己拽进了卧房,一把关上了门。
“现在,你可以说了。”潘岳见其他人都被关在了门外,冷冷地说,“阿容的命,潘家的命,你说了,我会衡量。”
“好,我说。”潘释的脸色比潘岳还要难看,踌躇了半晌,终于道,“昨日我来你家看你,遇见了弟妹。我担忧地问起你的情况,她却说已经有了解药,让我不必担心。我奇怪地问解药是哪里来的,她却已经痛苦地弯下腰去,七窍中都涌出血来,然后,她跟我说了一句话……”
“什么话?”潘岳的左手下意识地抠进了自己的衣襟,似乎想要攥紧那颗不断抽搐的心脏。而他的右手,则依然死死攥着潘释的胳膊,疼得潘释眉目扭曲,却不敢叫出声来。
“弟妹说,说……”潘释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一咬牙说了出来,“皇后说,用她的命,换你的命。”
潘岳攥着潘释的手蓦地松了开去,步子也不由自主退了几步。潘释看着他的脸,又补充道:“这一整天,我拿着弟妹杯子里残余的毒药寻遍了洛阳城内的医馆,终于有个致仕的太医告诉我,那是金屑酒,是宫中专门赐死用的酒……檀奴,你能侥幸活下来,是弟妹用她的命向皇后换来的解药啊!”
“不对,皇后怎么会有解药,我中的毒,明明是孙秀下的。”潘岳用力摇了摇头,想要在日渐混沌的脑子里寻回一丝清明。
“你别忘了,四皇女和你中的是一样的毒。”潘释推测,“所有的太医都被召集起来为四皇女研制解药,只可惜解药制好的时候,四皇女已经薨逝了。她是小孩子,身子娇嫩,自然比不得你能挺得久些。”
“可是,皇后为什么要害阿容……”潘岳的指甲,已经抓破了胸口的衣服,带出醒目的血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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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释看了他一眼,面色中含着无奈的怜悯:“皇后为什么害弟妹,连我这个局外人都明白,你还有什么不明白?”
“是啊,我还有什么不明白?”潘岳颓然靠着墙壁,蓦地哈哈大笑起来,“以前阿容不肯嫁给我,因为她早已料到做我的妻子就要承受无尽的代价。可惜她明知是火坑,最后还是无怨无悔地陪了我这么多年……”想起杨容姬当年写在退婚文书边角上“宠辱不惊,贫贱不移。生死不顾,安危不惧”十六个字,潘岳蓦地捂住脸,泪水从指缝里汩汩涌出,“若是她不曾嫁给我,如今必定儿女绕膝,生活美满,又怎么会遭遇奇妒,无辜惨死……”
少女时藏在坐垫里的钢针,成婚前故意被召为宫女,怀孕时被罚入永巷的苦役,刚生产不久就被赶出洛阳长途跋涉的艰辛,还有夭折在半途的唯一的儿子……自始至终,皇后贾南风就一直对杨容姬怀有深深的恶意。甚至就在他和贾南风开诚布公地讨论政局,不计前嫌互相引为知己的末了,贾南风依然毫不掩饰她对杨容姬的嫉妒之心。那个心狠手辣的女人,连杀害宗室和老臣都满不在乎,又怎么会在乎杨容姬的性命?
他们的命运,原本一直就被玩弄在贾南风的股掌之间!
“檀奴,你要到哪里去?”见潘岳伸手就要打开房门,潘释惊慌地一把拉住了他,“这件事你知我知,绝不能泄露出去!难不成,你还想当面去质问皇后?无凭无据,她又怎么可能承认?”
“是,我不能去质问她。为了我的前途,为了我们的家族,甚至为了这个天下,我所有的血泪,都应该吞进肚子里。”潘岳惨然一笑,扶住了门框,那股在喉间起伏了许久的鲜血终于喷薄而出,将雪白的墙壁染上一抹艳色,“可是,有些东西,是咽不下去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