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安传

第三章 拜尘(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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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我离羣。二周于今。虽简其面。分着情深。子其超矣。实慰我心。发言为诗。俟望好音。

欲崇其高。必重其层。立德之柄。莫匪安恒。在南称柑。度北则橙。崇子锋颖。不颓不崩。”

河南尹府后宅一间装饰精美的卧室之中,鎏金博山炉袅袅吐出龙脑香的香气,略略遮蔽了室内经久不散的药味。贾谧坐在床边,放下手中所持诗稿,对躺卧在床上之人恭敬道:“父亲,这就是潘岳代我所写的招揽陆机的诗。父亲以为如何?”

卧床之人面色晦暗,嘴唇苍白,双颊深深凹陷下去,几乎让人辨认不出这就是当年逾墙偷香的风流才子韩寿。他听儿子贾谧念完了潘岳的诗,不置可否,只是努力说了一声“扶我起来。”

一旁伺候的僮仆连忙上前,将卧病多日的韩寿搀扶着半坐在床上,又在他身后塞上了柔软的软垫。韩寿好不容易坐稳了身子,朝儿子招了招手:“拿来我看。”

贾谧反应过来韩寿是想看潘岳的诗稿,连忙递了过去,不无关切地道:“要不我再念一遍?父亲身子不好,不要费了目力。”

“无妨。”韩寿接过诗稿,细细地又看了几遍,忽然将诗稿撂下,轻轻叹息了一声,“我这一生,终究是比不过潘安仁了。”

贾谧撇了撇嘴,心中不服,却也知道韩寿指的是文字造诣,不便出言反驳。顿了顿,韩寿又道:“这首诗的精妙之处,你看得出来么?”

“此诗先述说我大晋一统天下乃天道使然,然后描述陆机入晋之后的出仕经历,最后以我与他的同僚之情为引,表达我对他的殷殷期盼之心。”贾谧回答。

“你所说的,只是这首诗的表面意思。”韩寿枯瘦的指尖摸了摸那张诗稿,悠悠道,“这首诗舍弃了当下时兴的五言体,选用典雅雍容的四言诗,从述史到述德,再到述情,极为稳妥厚重。因为是代你所写,既要表达对陆机这个东吴旧臣的笼络之意,打消他作为亡国之臣的疑虑,又要不失我天朝上国威服四方的气概;既要表达亲近,又要体现主君的诫勉——这等遣词造句的苦心,用典与分寸的拿捏,一般文人绝难望其项背。”

“父亲说得极是,所以那陆机收到此诗之后,回诗说‘唯南有金,万邦作咏’,表示他自己像南方的金子一样忠贞不变,同意到我麾下为我效力了!”贾谧提到此事,按捺不住内心得意,眉飞色舞地道,“如今我手下已经聚集了二十四名英才,在石崇的金谷园内结社,称为‘金谷二十四友’。一旦我守孝期满重入朝堂,他们便是辅佐我参与朝政的股肱幕僚——日后看谁还敢嘲笑我年轻识浅,没有理政的能力?”

“你所说的‘金谷二十四友’,潘岳包括在里面吗?”韩寿忽然问。

“潘岳自然在里面。不仅在里面,他还被公推为二十四友之首呢!”贾谧没有觉察到父亲阴沉的脸色,自顾神采飞扬地道,“我得潘岳潘安仁为幕僚,就仿佛刘备得了诸葛亮一般!”

“切莫高兴得太早了。”韩寿的声音忽然插了进来,虽然不大,却如同冷水一样泼在贾谧的热情上。少年蓦地住了口,奇怪地望着自己的父亲,“难道潘岳名不副实?”

“我自幼与潘岳相交,他的才干,自然毋庸置疑。”韩寿靠在软枕上,病中无神的眼睛望着虚空,似乎回忆起当年和潘岳为友时的情景,“然而他和齐献王的交情太过深厚,我很怀疑他到你身边,会不会有着其他目的……”

“齐献王司马攸,他不是早死了很多年了吗?”贾谧不以为然地看着韩寿,心想父亲是不是病得有些糊涂了,“潘岳潦倒了那么多年,按照如今朝堂之中的形势,他不来投靠我,还能投靠谁?父亲说他别有用心,还能是什么用心?”

“有些事情……”韩寿说到这里,又顿住了。有些事情贾谧还不知道,但是不知道更好吧。

“谧儿,你要相信父亲,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好。”韩寿叹息了一声,语调忽然高亢起来,“就算潘岳怀有异心,我也有办法堵死他的退路,让他只能一心一意地辅佐你!”

“父亲打算怎么做?”贾谧奇怪地问。

“找个机会,让我单独见见他。”韩寿说着,似乎耗费完了所有的精神,眼皮渐渐沉了下去。恍惚之间,他心中掠过一个念头——他们这两个早已绝交的老朋友,是应该彼此做个交待了。

不久之后,尚在为祖母郭槐服丧期间的贾谧被重新启用,担任掌管国史的秘书监。这明显出自于皇后贾南风的授意,令朝中的宗室和世家生出了隐秘的波澜,却又很快消失无踪。而这一次贾谧重回朝堂,还带来了他苦心延揽的庞大智囊团——“金谷二十四友”。

“金谷二十四友”以石崇的金谷园为名,包括潘岳、石崇、陆机、陆云、刘琨、欧阳建等一众英才,他们的名气无疑为年轻的贾谧增加了声势。而在这囊括了天下才俊的二十四友之中,潘岳被公推为首座,随即被朝廷下诏启用为着作郎,归贾谧所在的秘书监管辖……

在贾谧、石崇等人看来,潘岳位居二十四友首座无可争议,但东吴才子陆机却自视甚高,对此颇有微词。而潘岳虽然帮助贾谧招揽了陆机兄弟,见面之后却对他们态度冷淡,混不像对待其他人那样温文和煦。

石崇一向与潘岳交好,无论潘岳做什么都大力赞同,因此看陆机也有些不顺眼起来:“陆机那个东吴佬,跑到我们洛阳来还不老实,居然想跟你争这首座的头衔,真是不自量力!下次,我想个办法帮你教训教训他!”

“自古文无第一,陆机之才连我也真心钦佩。若他不是东吴降臣,这‘二十四友’之首原本也应该是他的。”潘岳的回答,实实出乎石崇的意料。

“我知道你不看重这个,但还是好奇你对陆家兄弟为什么总是冷冰冰的?”石崇奇怪地追问,“莫非他们有什么得罪过你的地方,我怎么会不知道?”

“我与他们素昧平生,他们自然不曾得罪过我。不过——”潘岳轻轻吸了一口气,“你可还记得我岳父一家是怎么败落的?”

“你说阿容的父亲杨刺史?”石崇摸了摸头,竭力回忆泰始年间杨容姬的父亲杨肇获罪免官的往事,“我记得杨刺史那个时候是吃了东吴的败仗,还被人诬陷说接受了东吴的贿赂,后来多亏阿容聪明心细,保存了书信作为证据,才洗脱了杨刺史通敌的罪名……事情都过去了二十多年了,我怎么想不起来这事和陆机陆云有什么关系呢?”

“你忘了,当年使诈打败我岳父的,正是陆机陆云的父亲陆抗。”潘岳沉着脸回答。

“闹了半天,原来是这个茬!”石崇一拍脑门,恍然大悟,“陆抗是东吴名将,杨刺史败在他手下也不算冤,只是后来因此被废为庶人,还连累了阿容落难,这笔账确实要算!”

潘岳抿紧了嘴唇,没有说话,眼中冰寒之意却更深。胜败本是兵家常事,但杨肇被人陷害通敌,虽然未能查明流言的本源,但始作俑者多半就是陆抗。想起杨肇被押入囚车槛送京城时,自己与杨容姬在路途上九死一生的苦楚,潘岳心中不由自主涌上诸多愤懑委屈——若是杨肇未曾败于陆抗手下,自己与杨容姬早几年便会成亲,又何至于杨容姬被征选入宫,生死不知,苦如地狱。

“不过那是上一辈的事情,跟陆机陆云没有什么关系……这件事,倒真不像安仁你素日为人……”石崇没有潘岳那么婉转迂回的心思,一心只想和和稀泥,“再说现在大家都同朝共事,关系弄僵了鲁国公面子上也不好看……”

“与阿容有关的事情,我都绝不会原谅,不过不会因私废公。”潘岳蓦地打断了石崇,“至于与陆家兄弟无法融洽相处,鲁国公要怪罪,我也只能领受,不会更改。”

“好好好,你要倔,就由着你,谁让你是鲁国公的头号智囊,他根本离不开你呢。”石崇面对潘岳的固执,只有败退的份儿,“不过我若是把这个理由说出去,旁人只怕都会笑你是个‘护妻狂魔’了。”

“夫妇原本就是天道伦常,我护她天经地义,哪里怕别人说什么?”潘岳瞪了一眼石崇。

“行,行,知道你爱妻如命,反正我才不敢欺负阿容。”石崇缩了缩脖子,心中掠过一个不能说出来的念头——万一有一天杨容姬不在了,那时候的潘岳,会变成什么样子?

过了几天,贾谧邀请潘岳、石崇等人在自己府中宴饮。待到潘岳走进大厅时,原本在座的陆机忽然站起身来向外走去,令其他人目瞪口呆。

潘岳却不觉尴尬,只是朝着陆机的背影轻笑了一声:“清风至,尘飞扬。”竟是将自己比做清风,将陆机比做了被清风掀走的尘土。

陆机才思敏捷,自然也不甘示弱,当即回了一句:“众鸟集,凤凰翔。”意思自己这只凤凰,才不屑于与凡鸟为伍。

两人一来一往,唇枪舌剑,却又都如孩子般赌气,看得身为主人的贾谧无可奈何,只能派人将陆机硬留了下来。

酒过三巡,贾谧忽然朝潘岳使了个眼色,两人一起离席走到了僻静之处。

“潘郎大概有所不知,此刻我父亲正在后宅之中。”贾谧见四下无人,忽然开口道。

潘岳微微一惊,不明白为何突然提到了韩寿。他轻咳一声,敷衍着问:“令尊可安好?”

“不好。”贾谧摇了摇头,“父亲病了多日,药石罔效,只怕时日无多……”说着,眼圈儿都有些红了。

潘岳轻叹一声,宽慰了两句,心中却纳罕韩寿既然病重,为何舟车劳顿跑到贾谧府上来,而贾谧为何还要邀请这么多人上门饮宴?

“父亲他,想见见潘郎。”贾谧说着,又补充了一句,“单独见。”

“好。”潘岳点了点头。虽然早已与韩寿绝交,但韩寿既然病入膏肓,念及旧情,他还是愿意去见他最后一面。

贾谧叫来一个僮仆,让他领着潘岳到内宅去。因为贾谧早已过继给贾家,韩寿与他一直分居两府,这次韩寿为了见潘岳一面,不顾病体挪动到贾府来,这其中的刻意不禁让潘岳生出深深的疑惑——那早已绝交的旧友,究竟要和自己说什么?

僮仆将潘岳带到后宅内的正房前,躬身退了出去。潘岳见四下并没有任何伺候的下人,便自己掀开帘子走进了屋内。

虽然听贾谧提到韩寿已经时日无多,潘岳早已有了心理准备,但一眼看到那个斜倚在床头,枯瘦得仿佛随时就要折断的人形时,潘岳还是心中一紧,喉咙也哽咽了起来:“德真,你怎么病成这样了?”

听潘岳依旧下意识地唤出了自己的表字,就仿佛他们之间还存着昔日的友情一般,韩寿干瘪晦暗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齐献王、夏侯兄都走了,如今也该轮到我了。”

听他提到那两个名字,潘岳只觉得一股酸涩从喉咙直冲到了眼眶。当年他与司马攸、夏侯湛、韩寿四人年岁相仿,情深义重,满心只愿四人的金兰之谊能天长地久,却不料司马攸与夏侯湛死于非命,如今连早已碎玉绝交的韩寿也要去了,这天地之间,只剩下了他一个人,怎不让人黯然神伤,孤寂得从心底生出一股冷意。

“你好好养病,也未见得就到了那一步。”良久,潘岳吃力地从哽咽的喉咙中吐出这句宽慰之语。

“生死有命,何况这辈子我想要的都得到了,也没有什么遗憾。”韩寿勾起嘴角,带出几分他年少时的风流不羁。

见潘岳只是默然,韩寿忽然转换了话题:“安仁,你如今还在怀念齐献王吗?”

潘岳蓦地抬起眼睛,正望见韩寿探究的眼神,不由心中一动,表面却不露声色地回答:“齐献王对我有恩,我自然不会忘记。”

“他确实对你有恩,你怀念他是应该的。”韩寿轻笑了一下,眼神似乎望进了过去的一幕幕中,“你记不记得,当初司马伦纠缠你,邀你赴约,齐献王为了保护你,竟然让我冒充你去司马伦府上赴会。我不肯去,找了胡芳假扮你,惹得司马伦找文皇帝告状——就是因为这件事,齐献王对我大不如前,我这才另投门墙,去了贾司空的府上。”

“我自然记得,这件事确实对不住你。”潘岳点了点头,当初司马攸让韩寿去当自己的替罪羊,难怪韩寿心存怨愤。可是怨愤归怨愤,韩寿还是不该向贾充泄露关于司马攸的恶毒预言,否则潘岳不会狠心与韩寿绝交了十多年。

“你知道吗?其实就算司马伦没有认出胡芳女扮男装,齐献王事后也不曾怪罪于我,我都不会再安心辅佐齐献王的。我们之间,注定分道扬镳。”韩寿见潘岳沉寂的脸上终于露出了几分惊疑的神色,口气逐渐兴奋起来,“安仁你一向自诩聪明,可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潘岳奇怪地问。司马攸一向对自己与众不同,夏侯湛与韩寿早已习惯,韩寿为何突然对司马攸失去了忠心?

“你记得我韩家祖上有一位特殊的着名人物吗?”韩寿反问。

这个问题难不倒潘岳。韩寿家族虽然近世中落,在汉代却是裂土封国的韩王信的后裔。韩家人一贯以美貌闻名,最着名的人物自然就是曾经做过汉武帝男宠、后来又被皇太后赐死的美男子韩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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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潘岳说出了“韩嫣”的名字,韩寿点了点头,冷笑道:“这位先祖的事迹,你自然是知道的。正因为背负了这‘佞幸’的罪名,我韩氏家训特别忌讳龙阳之事。齐献王明知道司马伦对你的心思,却让我冒充你去顶缸,这样不动声色的阴狠,对齐献王来说真是信手拈来。遭遇这种莫大的侮辱,叫我怎么可能还留在他府中,对他尽忠?”

“所以你向贾司空告密的时候,心里是存着报复之心的?”潘岳虽然也知道司马攸当时的做法不妥,但多年来对司马攸习惯性的维护让他的歉疚立刻被愤怒淹没,“这些年来洛阳城中的乱象你也看见了吧?如果不是你将关于齐献王的荒谬预言泄露出去,齐献王就会名正言顺的辅佐朝政,那什么杨骏之乱、楚王之乱统统都可以避免,洛阳城里将会少死多少人,少流多少血?”

“哈哈,你真的相信齐献王上位之后,天下会大不相同?”韩寿看着潘岳激愤的表情,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他病体虚弱,就算大笑也如同喘咳一般,一边喘一边道,“齐献王深得祖父宣皇帝真传,最擅作伪,表面上敦厚恭敬,却深谙以退为进之道。你别看他在朝野声誉卓着,却只会做些博取虚名、收买人心的花招,减减赋税,抚恤孤弱,都不过是演戏罢了。若真论治理朝政,安定天下,你可瞧见他有什么实际的本事?他死得早,其实还是他的福气,若是真等武帝死后他辅佐朝政,那可就是自曝其短,让天下人失望了!”

“齐献王生前一直被武皇帝压制,就连提一点政见都会被斥责有不臣之心,你让他如何使出实际的本事?更何况他的主张,只能徐徐图之,积弊日久,怎么能够妄想一蹴而就?”潘岳听不得韩寿如此批评司马攸,后退了两步,“如果你这次请我来就是为了说这些,那请恕我告辞了!”

“慢着,我还没有说完!”韩寿蓦地大喝了一声,虽然音量不高,却带着一股濒死之人难得的气势,“你不听我说完,休想走出这间屋子!”

“你到底,想说什么?”潘岳知道这是贾谧的府上,韩寿作为贾谧的亲生父亲,自然说一不二。他不愿引起太明显的冲突,只好停住脚步,望向韩寿,指望他赶紧把要说的话说完。

“我想告诉你,就算齐献王在世,他辅政下的朝廷也未必有现在的好。”韩寿喘了一阵,继续道,“你看看这些年各级郡县报上来的户口和钱粮,哪个地方不是河清海晏,蒸蒸日上?府库里的粮食堆到顶棚,有些甚至发了霉,百姓生活安稳,路不拾遗——请问这些是谁做到的,那群只知道清谈、炫富和吃五石散的宗室与世家子弟吗?”

“天下人皆知,朝廷的中流砥柱,乃是司空张华,尚书仆射裴頠等一众贤臣。”潘岳回答。

“只有张华他们么?你为什么不肯承认,这些年的元康之治,皇后和她背后的贾家居功至伟?若是没有皇后力排众议,张华寒门庶族的出身,能够在世家云集的朝堂中独占鳌头?”韩寿冷笑,“就算齐献王复生,他能做到的也不过如此吧?”

“齐献王已逝世多年,说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了。”潘岳不想再与韩寿纠缠下去,口气上退了一步,“正因为当今皇后辅政,贾氏于社稷江山举足轻重,所以我也投身于令郎幕府之中,以期为朝廷效力——那我们之间还有什么可争辩的呢?”

“你这个人太聪明,所以我也分不清你是在为我儿子效力,为朝廷效力,还是在为别的什么效力。”见潘岳正要分辩,韩寿摆摆手,自顾喘咳着笑道,“所以我只有个笨法子,让你当着天下人的面显示对我儿子的忠心。哪怕你有别的心思,也架不住天下人的悠悠之口,不能再回头。”

“你要我做什么?”潘岳后心有些发冷。不愧是从小就厮混在一起的伙伴,韩寿对他的了解,确实大大超过了旁人。偏偏他必须咬死在原地,绝不能露出一点端倪。

“我要你从现在开始,每次看到我儿贾谧的车仗出行,都必须当众跪拜。”韩寿的声音虚弱,却一字一顿极为清晰。

见潘岳的脸色刷地褪去了血色,韩寿得意地笑了起来:“如果你真心投靠贾氏,此举只会赢得我儿对你的信赖。将来我儿若是掌控了实权,威震海内造福天下,无论你什么屈节谄媚之举都会变为君臣佳话。可如果你藏着别的什么心思,这当众跪地迎送之举也会消弭你的二心——毕竟天下人都会知道你卑躬屈膝,谄事贾氏,贾氏一旦失势,你这一辈子的污点就不可能洗白了。”

“所以安仁,别怪我狠心——我就是要堵死你所有的后路,将你的名声与贾氏的前途绑在一起。”

“毕竟对你这种人来说,名声可比生死还要重要多了。”

“如果你不答应,我儿就绝不会用你。”韩寿笑了笑,露出唇边一颗尖尖的虎牙,在晦暗的房间内闪着白光,“那么你就准备好老死荒郊,这一辈子到此为止吧。”

“安仁,方才你到哪里去了?”等潘岳走回前厅席上,石崇连忙凑过来,关切地问。

“没什么,随便走了走。”潘岳神色疲惫,坐在席前端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

“我记得你以前不怎么喝酒的……”石崇看得目瞪口呆,隐隐觉得发生了什么大事。他顺着潘岳的眼光望出去,穿过正在歌舞的乐伎,正对上了一个倨傲冷淡的身影——那是被贾谧强力挽留下来的陆机。

“是不是那个陆机又得罪你了?”石崇忿忿地问。

“不,我只是看着他清高傲世的样子,想起了以前的自己。”潘岳持起酒壶,给自己满满斟了一杯酒,再度一饮而尽,“我只希望他能保持初心,不要变成我现在的样子。”

“什么意思,你现在不是挺好的吗?”石崇不解,再追问下去,潘岳却不再多说什么。见他还是一杯接着一杯地喝酒,石崇忍不住伸手将潘岳的酒杯夺了下来:“别喝了!要是喝醉了,平白让陆机那家伙笑话!”

“笑吧笑吧,事到如今,我还有什么可怕的……”潘岳含糊地说着,头渐渐沉下去,伏在了桌案上。

好不容易熬到散席,石崇担心潘岳醉酒,正打算去扶他,潘岳却蓦地坐直了身子。“鲁国公要出门了是吗?”他推开石崇,自己站起身来,那双形状优美的眼睛亮得异样,丝毫没有醉酒之人的迷蒙,看得石崇心中一颤。

“是。鲁国公要送他父亲韩寿回河南尹府,我们大家都要去送行。”石崇回答。

“我们现在既然都是鲁国公的幕僚,去送行是应尽之礼。”见席上诸人纷纷起身向外走去,潘岳也向前迈出了一步。见他脚步微微有些踉跄,石崇又想伸手扶他,却再度被潘岳推开。下一刻,潘岳已经稳稳地走到鲁国公府大门外去了。

此刻鲁国公府门口已经聚集了很多人,不仅有“金谷二十四友”中的陆机、刘琨、牵秀等人,远处还围拢了不少看热闹的闲散过客。毕竟贾谧位高权重,生活又极为奢靡,服饰车马等俱都是一等一的豪华,因此贾府出行,向来都能吸引大量的路人围观。

潘岳走到门口,在人群后静静停下了脚步。石崇赶上来,站在他身边,不知怎么的总觉得有些心惊肉跳。然而还没等石崇再度追问,人群已突然静默下来,引得石崇不由自主地向着府内望去。

只见四个精壮的贾府家仆抬着一乘肩舆从内宅走了出来,肩舆上斜斜靠着一个人影,用锦被捂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张晦暗枯瘦的脸。而年轻俊美的鲁国公贾谧,则孝顺地守候在肩舆旁,一边走一边切切叮嘱抬舆的家仆们脚步稳健,不要颠簸到了肩舆上的人。

不用说大家也知道,那个斜倚在肩舆上的病弱之人,就是贾谧的父亲、河南尹韩寿了。

“家父病重,不能与各位见礼,还请见谅。”见众人纷纷行礼,贾谧以儿子的身份代韩寿致谢。他护送着那乘肩舆走出鲁国公府,另有力壮的仆人将韩寿连人带被子一起稳稳地送进马车里去,而贾谧也登上了马车,向府前众人拱手作别:“我亲自护送父亲回府,多谢诸位相送。”说着,钻进车厢内放下了车帘。

贾谧拱手作别,其他人则按礼躬身一揖,唯有潘岳还直直地站在原地,仿佛一时间忘记了礼数。石崇在一旁扯了扯他的袖子,想要提醒,潘岳却没有察觉,眼前只是不断闪过韩寿临上车前,对着自己状若无意瞥来的那一眼。平常人根本不会注意到那濒死之人虚弱的目光,而潘岳却深深感觉到了那目光中的挑衅,就仿佛一柄匕首直扎入心底,逼着他在拔与不拔的两难中痛苦抉择。

就在潘岳微一犹豫的当口,韩寿和贾谧所乘的华丽马车已经隆隆向远处驶去。近日天干无雨,地上早积了厚厚一层尘土,马蹄和车轮驶过,当即扬起一阵尘霾,让站得近些的人们躲避不迭。

然而透过这微黄的尘霾,潘岳却清楚地看见车后帘被轻轻掀开了一条缝隙,仿佛地狱张开了一条裂口,露出了深藏在里面猩红的眼光。眼看马车已经行驶出了几步,很快就要消失在街巷之中,潘岳知道自己再也不能犹豫,心一横走出人群,双膝一屈,重重地跪在了尘土飞扬的大街之上。

“安仁,你这是干什么?”石崇冲到潘岳身边,惊讶地叫道。就算韩寿官职大过众人,就算贾谧是他们这群人的府主,这跪拜相送的礼节,也实在太重了。

然而潘岳没有理会石崇,反倒俯身下去,将额头触在了自己撑地的手背之上,久久不曾抬头。弥漫的尘土呛进他的口鼻,街道上的污秽弄脏了他的衣袍,但他却毫不理会,依旧朝着渐渐驶远的马车行了一个标准的跪拜礼。

众人原本被潘岳的举动惊得呆了,好半天才有一声轻笑响了起来,带着东吴特有的软糯却又刻薄的口音:“我道是什么掷果盈车的锦绣才子,原来膝盖骨竟是这么软……”

“哥哥,你别说了。”另一个东吴口音的人低声劝阻。

“他拜得,我就说不得?说什么‘潘江陆海’,我陆机真是羞与这等人为伍……”

陆机陆云兄弟的话传入潘岳的耳朵,让他禁不住羞愤得血液上涌,一时竟不敢抬起头来。虽然只是短短一瞬,时间却仿佛丝线一样被拉得无比漫长,让潘岳无地自容之余,还能够称赞一声韩寿的心机与刁钻——双膝上的尘土还可以洗净,但他这当众拜贾谧路尘的谄媚之名,却是一生一世、永生永世都清洗不去了!

忽然,只听“噗通”一声,有一个人重重地在潘岳身边跪了下来。潘岳惊讶地转头望去,正看见石崇跪在自己身边,也深深地朝着前方马车的扬尘拜伏下去。

“季伦,你这是干什么?”这一次,轮到潘岳惊问了。

“你在干什么,我就在干什么!”石崇拜完,直起身子理直气壮地道,“虽然我不知道安仁你用意为何,但我相信你的为人,这么做必定有你的道理。所以——”他的眼睛瞟了一眼围观众人,又狠狠瞪了一眼不远处的陆机,提高了声音,“如今我陪着你一起望尘跪拜,别人要嘲笑你,就连我一起嘲笑好了!”

“季伦,谢谢你……”潘岳动了动嘴唇,还是决定不将实情告诉石崇。当年他已经连累了夏侯湛的性命,如今绝不能再连累石崇了。让石崇快快乐乐做一个富家翁,是他作为朋友最好的报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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