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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拜尘
无干欲于万物,岂顾恤于网罗。
——潘岳
离洛阳城不远,有一处山谷名叫金谷涧。数年前石崇从徐州监军任上罢官回到洛阳后,便将整个金谷涧给买了下来。随后他花费重金,耗费大量人力建筑亭台,开凿泉流,种植竹柏,侍弄药圃,又置备下水碓、鱼池、土窟等等娱目欢心的景致,直把整个金谷涧变得如世外仙境一般。为了维持家人与宾客所需,石崇安置了数百户荫客僮仆,在谷中开辟了十顷田地,数亩果园,又养了二百头羊,其余鸡猪鹅鸭,更是不计其数。等到涧中主体建筑金谷园建好之后,石崇将家眷都搬到了园中常住,甚至常常对外人夸口道:“不是我似神仙,而是神仙似我。”
此时此刻,潘岳正坐在一辆新雇来的马车上,向着金谷园的方向而去。而给他驾车之人,却非家中的老仆李伯,而是一个身材魁梧英挺的中年大汉——恰正是当年潘岳所救的冰室管库马敦。
那马敦被冤杀人,蒙担任廷尉平的潘岳无罪开释,便诚心诚意要报答潘岳的救命之恩。他协助潘岳和齐王司马冏通过前汉密道进宫后,便遵从潘岳的指点,投身到匈奴左部帅刘渊府中,想要探查当年司马攸遇害的真相。如今潘岳既已确定了真凶,马敦又表明了建功立业之心,潘岳便借此次石崇在金谷园召开聚会之际,打算将马敦推荐给即将赴任的冯翊太守欧阳建,让他到关中军前效力。
“潘郎君,那金谷园主人石崇号称天下首富,究竟是怎么个富法?”马敦一边赶车,一边好奇地问。以他的身份,就算是能进入金谷园,也无法登堂入室得揽大观。
怎么个富法?潘岳想起石崇原先在洛阳城内的宅邸,白玉榻、珍珠帐、火浣衣,还有那富丽堂皇恍如宫殿的更衣处,刚想开口却又顿住。石崇的家资多半是靠劫掠东吴和荆楚富户所得,来路不正,只是因为他家世丰厚做事又缜密,才一直无人追究。而马敦乃是尘世中的豪杰,若起了效仿之心,将来到了关中混乱之地,对当地和对他自己,都未必是福气。
“听说洛阳富户里连喂马的食槽都是黄金打制的,可是真的吗?”见潘岳一时不答,马敦又自顾憧憬道,“一会儿我倒真可以去看看金谷园的马厩,万一有马尥蹶子踹下一块黄金来,那可该不该捡呢?”
“什么黄金食槽,自然是没有的。”潘岳被马敦的认真劲儿逗笑了,“你可知道石崇和国舅王恺斗富的事情么?其实石崇当年只用了一招,就让王国舅甘拜下风了。”
“哦,用了哪一招?潘郎君快说说。”马敦兴奋地问。
“那还是泰始年间的一个冬天,石崇约了王国舅上门吃饭。”潘岳娓娓道,“席上所陈山珍海味就不用提了,王国舅家资巨富,又有先帝撑腰,自然不会放在眼中。但最后所上的一味吃食,却真正打败了王国舅,让他再也不提与石崇比富之事。”
“难道是——龙肝凤髓?”马敦绞尽脑汁地问。
“不是。是一碗韭菜粥。”潘岳微笑回答。
“韭菜粥?我们小老百姓也常常喝的韭菜粥?”马敦大惊,忍不住回头查看潘岳神色。不过他也是个聪明人,见潘岳神色笃定,静下心思一想,终于回过味来,“潘郎君的意思是——冬天里的韭菜粥?”
“石家究竟有什么本事,可以在冬天里种出韭菜来?”马敦想象着白米粥中青绿而细长的韭菜叶子,失神张开的嘴巴越来越大,“韭菜只有春季天暖才会发芽,难道一个人有了钱,就可以改变天道吗?”
“石崇再有钱,自然还是无法改变天道。所以他那碗韭菜粥,只是做出来骗王国舅的。”潘岳见马敦一迭声地追问真相,便坦白道,“冬天的韭菜只有根而没有叶,所以石崇便命人将韭菜根斩成碎末,混入白米粥中散发出浓浓的韭菜味。至于那些碧绿细长的韭菜叶,则是用冬天最常见的麦苗叶子冒充的。”
“所以说,王国舅其实输得很冤!”马敦哈哈大笑,“不过金谷园主人这份灵巧心思,也实在高明,怪不得他能当上首富了。”
潘岳笑了笑,没有回答。石崇一向聪明机变,又视律法道德如无物,所以不仅财运亨通,官运也青云直上,早已是九卿之一的卫尉了。和自己的不合时宜比起来,石崇在这个世上如鱼得水,游刃有余,所以自己今天也迫不得已要步他的后尘,再度走进那片暗藏荆棘的锦绣丛中去了。
还未到得金谷园,远远便看见亭台辉煌,高下错落,竟是依据山势修筑大片园林,占地方圆竟有几十里之巨。园林间按照高低开凿了十数个泉池,引山溪穿流其间,还未靠近便已听得见流水潺湲,鸟鸣幽树,一扫暑热之气。
见潘岳马车到来,早有石崇的家仆们簇拥过来相迎,牵马的牵马,引路的引路,还有小婢捧上金盆、澡豆和毛巾,请客人盥手擦面,以洗路上风尘。马敦虽然被这番花团锦簇晃迷了眼,却也不失礼数,跟在潘岳身后走进了园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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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潘岳到来,园中早呼啦啦迎出一大拨人来。除了主人石崇,其中有潘岳早已认识的刘舆刘琨兄弟、左思、欧阳建等,还有郭彰、杜斌、牵秀、邹捷等人,俱都是洛阳城内有名的青年才俊。好不容易等众人热热闹闹地互相见礼寒暄完毕,潘岳才抓住机会将马敦介绍给了欧阳建:“马敦兄乃是当世豪杰,精通胡语,满腔忠义。若欧阳兄能带他前往关中赴任,报效国家,潘岳感激不尽。”
“潘世叔亲自推荐的人才,自然是我的福气,也是关中民众之福。”欧阳建见马敦英气勃勃,气度沉稳,心中喜不自胜,“说实话,这次去担任冯翊太守,我心中颇有些踌躇。赵王司马伦镇守关中多年,又宠幸嬖人孙秀,孙秀一言一行都可影响关中大局,我只恐自己年轻历浅,无法与之抗衡。如今有马敦兄助我,欧阳建誓必为国除奸,保我大晋边陲平安。”
“欧阳太守放心,小人没有别的本事,倒是自小便与胡人厮混熟了的。听说孙秀那厮在关中欺上瞒下作威作福,无论匈奴人还是氐人羌人都对他怨声载道,因此想要抓住他的把柄,绝非难事。”马敦拱手回道。
“那就太好了!”欧阳建喜道,“抓住孙秀的罪证,于公是为国锄奸,与私是为潘世叔报仇。那就请马敦兄尽快收拾收拾,过几日便同我前往关中赴任。”
“是谁说要在关中锄奸什么的?”正说话间,忽然有人凑了过来,恰是刘琨。
猛然想起刘琨的姐姐正是嫁给了赵王司马伦的世子司马荂,两家乃是通家之好,潘岳的脸色顿时一变。不料一旁的欧阳建却对刘琨哈哈大笑起来:“你来得正好,我们正商量着要名正言顺除掉孙秀,你可有什么好办法么?”
“孙秀是赵王的嬖宠,赵王又是我的长辈,我敢有什么办法?”刘琨为难地笑了笑,下一刻却促狭地一撇嘴角,“不过不光我和我大哥看不惯孙秀,就连赵王世子也深恨这个蛊惑他父王的佞幸,所以日后欧阳兄一定要给我们兄弟一个机会,让我们亲手狠狠揍孙秀一顿!”
“孙秀奸邪小人,居然敢害我们安仁,提起他来我就牙根痒痒!好外甥,我们都指望你为民除害了!”石崇见这边聊得欢,走过来拍了拍欧阳建的肩膀,招呼大家到厅内开席。而马敦,也自有石家僮仆带下去招待休息了。
金谷园占地众多,连宴客的大厅也比寻常厅堂更加宽广。石崇此次借着为欧阳建践行大宴宾客,二十几个人一同在厅内落座,加上伺候的婢女僮仆,竟还在大厅正中空出大片场地来。等到众人落座不久,就有石崇家中蓄养的俳优走入厅中,向众人行礼后开始了表演。
只见那几个男女俳优俱都穿着红绿相间的绸衣绸裤,衣裳宽大,脸上妆容也尽是喜庆滑稽之态。他们每个人手中都拿着一个平坦的白瓷碟子,上面各放着几个薄瓷酒杯和茶盅。当伴奏的丝竹声响起来时,几个俳优便将瓷碟上所托的易碎杯盏抛到半空,再迅速翻转手中瓷碟将它们接住。这几个俳优训练有素,不仅确保瓷碟每次都稳稳将杯盏接住,同时身体还灵活地做着各种扣人心弦的翻腾动作,让观众情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
让人目眩神迷的表演中,那几个俳优还悠然自得地伴随乐曲唱起歌来,听到潘岳耳中是如下的句子:
“晋世宁,四海平,普天安乐永大宁。四海安,天下欢,乐治兴隆舞杯盘。舞杯盘,何翩翩,举坐翻覆寿万年。”
原来这套繁复的杂耍,还含着为当今朝廷歌功颂德之意,怪不得石崇我行我素却依然官运亨通,他所下的功夫,可不是一般人所能相比的。潘岳想到这里,侧身看向坐在主位上的石崇。因为众人尊奉潘岳无双才名,纷纷拥他坐了客人的首座,所以潘岳此刻很容易就对石崇低声问道:“季伦,上次我托你打听的事情,可有眉目了吗?”
“我打听过了,没事没事,你放心就好。”石崇知道潘岳所问何事,笑容满面地摇了摇头。
潘岳虽见石崇神色笃定,心中仍然有些不放心。他托石崇打听的,恰正是东莱王司马蕤担心之事——司马蕤听到了贾谧大逆不道的言论,而权倾朝野的贾谧究竟觉察了没有?若是觉察,贾谧又要如何处置司马蕤?司马蕤虽然只是个闲散藩王,无关大局,但他毕竟是司马攸之子,潘岳不可能不为他的前途忧心。
“我说了没事,你不信的话,待会儿你自己去问。”石崇察觉到潘岳的心事,乐呵呵地将眼睛从表演的俳优身上转了过来,“你这个人就是心思太重。我知道你此刻也没心情看什么歌舞,不过你好歹看完下一个节目,我保证就放你去见正主儿,好不好?”
“好。”潘岳用力点了点头。此番他前来金谷园,不单单是为了参加宴会为欧阳建践行,还有一个更重要的使命,如同大石一样压得他难以释怀。
此刻,俳优们表演的翻覆歌舞已经结束,齐齐行礼退了下去。主人石崇端起酒杯,站起身对众人笑道:“大家都知道,我平素最器重的就是我这外甥欧阳建。如今他要到关中任职,我这做舅舅的别的帮不了,唯有给他举办一个绝代无双的饯别宴会,好让他到了关中苦寒之地,也能不忘诸多好友的扶持之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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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这里,石崇的眼睛将在座宾客都扫了一圈,方才笑道:“既然是绝代无双的宴会,自然少不了绝代无双之人助兴,大家说是不是?” 他促狭地故意停了停,见众人的眼光都情不自禁往潘岳望去,而潘岳也有些不自在起来,方才恶作剧得逞一般笑道:“洛阳檀郎固然容止无双,但我所说的乃是一名绝代无双的美女。”
一说美女,纵然在座的都是洛阳名士,都忍不住好奇起来。刘琨当时便笑着打趣道:“主人家切莫夸下海口。洛阳美女以宫中胡贵嫔为最,在座诸位也有不少是见过贵嫔的。若是待会儿出来的美人比不过胡贵嫔,主人家可是要罚酒的。”
“若是我言不符实,自然认罚。”石崇笑嘻嘻地说到这里,忽然拍了拍手,周遭伺候的婢女僮仆们便起身四散,将四周的紫丝帐幔都放了下来。一时间宴会大厅阴暗沉寂下来,唯有一线炫目的日光从大厅正门的门缝中直射进来,隐隐勾勒出一个渐行渐近的人影,而淡淡的香味和轻轻的环佩声,也随着漫开的光线缓缓萦绕到厅中每个人的身边。
“当年我担任南蛮校尉,兼任交趾采访使,听说白州境内的双角山下有一名绝色女子,便亲自登门造访,最终以十斛珍珠为代价得到了她,并给她取名为绿珠。”石崇的声音在一片屏息的静默中响起,带着按捺不住的得意,“这几年来,我不惜重金延请名师,像雕琢一块璞玉一般栽培绿珠,如今终于有所小成,可以让美玉绽放光华了。”说完,他朝着炫光中的人影点了点头,“开始吧。”
众人听到这声“开始”,都以为美人必将入场,可以一睹真容,却不料那人影只停在原处,只是缓缓抬起了手臂,垂下两幅流云般舒长摇曳的广袖,恍如御风飞行的仙子一般。下一刻,一个幽咽的声音恍如初春的泉水叮咛响起,渐渐冲开笼罩其上的浮冰,终于在冰块清脆的撞击声中喷薄而出。那泉水沿着宽阔平坦的大地渐渐漫开,温柔却又坚决,水过之处,蛰伏在土地下的种子也纷纷萌芽,渲染开一片片沁人心脾的绿意。哪怕那笛声只能钻进听者的耳朵,却神奇地在他们眼前铺开了一片浩瀚无边的苍天绿野。
每个人都在这片天籁般的笛声中屏住了呼吸,不敢开口,甚至不敢轻微地挪动身体,生怕打破了这片天地相接的静谧。直到笛声一曲终了,四周伴奏的乐伎们轰然一声奏响了丝竹,众人的心才恍如被重锤敲击,轰然一震,正要击节叫好,却不料如同做了一个梦中梦,自以为醒来,却沉入了另一层梦境之中。
因为笛声并非终了,一波渐去,另一波涌来的却是深海鲛人般婉转幽远的歌声:
“我本良家女,将适单于庭。辞别未及终,前驱已抗旌。仆御涕流离,猿马悲且鸣。哀郁伤五内,涕泣沾珠缨。行行日已远,遂造匈奴城。延我于穹庐,加我阏氏名。殊类非所安,虽贵非所荣。父子见凌辱,对之惭且惊。杀身良不易,默默以苟生。苟生亦何聊,积思常愤盈。愿假飞鸿翼,乘之以遐征。飞鸿不我顾,伫立以屏营。昔为匣中玉,今为粪土尘。朝华不足欢,甘与秋草屏。传语后世人,远嫁难为情。”
伴随着这歌声的,便是那始终伫立在光影之中的女子,终于跨过屏障,缓缓步入了宴客的大厅正中。她身着一身绿衣,长袖翩然,裙裾飘摇,头上除了一颗指腹般硕大的珍珠,别无装饰。
女子手中仍然握着方才吹奏的玉笛,此刻却成了舞蹈的道具,她口中唱着歌,身体却不断旋转起舞。众人目眩神迷之中,只觉得那支玉笛虽然莹润,却比不过持笛之手灵活宛转;那颗珍珠虽然价值连城,也比不过珠下容颜生动鲜妍。而那绿衣包裹中舞动的曼妙身躯,更是如同一根拨弦的手指,带得观众的心一会儿飞上云端,一会儿落入渊薮,起起伏伏恍如沉醉之人,再也找不到归路。
等到歌舞止歇,丝竹俱罢,大厅内仍然是一片诡异的静谧。直到主人石崇心满意足地轻咳了一声,众人才大梦方醒般放松了脸上表情,轰然叫好。
“小女子绿珠,见过各位郎君。”绿珠将手中玉笛交给一个婢女,盈盈敛衽,向众位宾客见礼。
“绿珠不仅擅长吹笛,也雅爱诗文。方才她所自创的《明君》歌舞,用的便是她自己所填的歌词。”石崇说到这里,见绿珠已将誊写好的诗句捧了起来,方才笑着道,“在座诸位都是洛阳才俊,绿珠,你便挑选一人,请他为你指点诗文吧。”
绿珠清澈的妙目灵活一转,已将在座各位宾客尽收眼底,眼光便轻轻巧巧地落在了潘岳面上。然而就在潘岳下意识寻思如何推脱之际,下一刻,绿珠已走到刘琨面前,盈盈拜倒:“小女子诗词浅薄,还请刘公子多加指点
“刘公子文武双全,绿珠端的是有眼光。”石崇带头一赞,众人便纷纷起哄,一时之间好不热闹。潘岳正有些心神不宁,不妨石崇转过头来朝他使了个眼色,立刻有僮仆走上前来,对潘岳低声道:“潘郎君请随我来。”
潘岳朝石崇点了点头,起身跟着那僮仆转到主座宽大的屏风之后,从一道隐蔽的侧门离开了饮宴大厅。
那僮仆恭顺而安静地在前方引路,潘岳则默默地随着他穿过金谷园层层叠叠的院落和景致,一直走到了一座高楼前才停下了脚步。
“这是崇绮楼,贵人正在楼内等候潘郎君。”那僮仆朝潘岳深深地行了个礼,悄无声息地退下了。
潘岳站在崇绮楼前,仰头看了看这座金谷园内最高的建筑。只见崇绮楼高达百丈,因为占地广阔开间轩敞,并不会让人产生摇摇欲坠的“危楼”感,显得十分巍峨稳固,似乎永远也不会坍塌。
迈步走入崇绮楼内,安静得没有一点声响,似乎这座楼内此刻空无一人。潘岳提起衣摆踏上楼梯,没有刻意掩饰自己的脚步声,就那么不紧不慢地一路向上,发出有节奏的轻微的“嗒嗒”声,向对方昭示着自己的到来。
对方自恃身份,自然不会主动给予回应。潘岳独自踏着一层层的木质楼梯,虽然渐渐上行,心中却不知为何生出一股越走越低,甚至要堕入地底的感觉,就仿佛这座崇绮楼其实是一座华丽的坟墓,他大胆闯入,原本就抱着赌徒孤注一掷的勇气和决绝。
终于,潘岳走到木梯的尽头,来到崇绮楼的最高一层。
和预想中的一样,这个金谷园内最高的所在四面开窗,宽敞透亮,由于已经远远高过了树梢,窗外只能看到一片天光,略微炫人眼目。
就在这片炫目的天光中,一个人背对着楼梯坐在窗前,听到潘岳的脚步声也不曾回头。他穿着一身素白的孝服,漆黑的发髻上插着一支羊脂白玉簪,同样镶嵌着无暇白玉的衣带在腰间轻轻一束,勾勒出少年人特有的清瘦柔韧的身躯。
潘岳轻轻吸了一口气,停在距离少年一丈有余的地方,躬身行礼:“在下潘岳,见过鲁国公。”
“你终于来了。”那少年转过身站起,朝潘岳拱手还礼,眼神却一瞬不瞬地盯住了潘岳抬起的脸,“久闻檀郎之名,今日才有幸得见,潘郎君当真是难请得很啊。”
“惭愧。”潘岳口中谦逊,眼睛却也细细地打量了一眼面前的少年——鲁国公贾谧,也是当今最炙手可热的朝堂权贵。这个少年继承了母亲贾午的精明美貌和父亲韩寿的风流蕴藉,加上这些年来用最高权力浸淫出的尊贵气度,乍见之下让人惊为天人。然而再仔细一看,他的额头和下巴都偏于尖削,天庭不满地阁不足,脸色白中带青,身材也过于瘦削,便于俊美尊贵中透出隐隐的单薄尖刻,让潘岳心中一紧,无端地想起了司马睿对贾谧的那两个字评价——
地劫。
六凶星中的地劫星,岂不正是贾谧这样的相貌?
“我还在为祖母宜城君守孝,所以不便进入饮宴之所,只能在此单独接见潘郎君,还望郎君不要见怪。”贾谧虽然年轻,却早已见过了诸多大阵仗,对待潘岳也十分自然。
“鲁国公少年才高,潘岳早有耳闻,今日能得一见,荣幸之至。”潘岳压下心中惊乱,不卑不亢地回答。
“潘郎君请坐。说起来,你当年与家父也是好友,算得上是我的长辈了。”贾谧伸手让潘岳坐在自己对面,和气地笑道,“此地只有你我二人,还请潘郎君不要拘礼,畅所欲言。”
听贾谧主动提到他的父亲韩寿,潘岳淡淡笑了笑,客气敷衍。当年他与韩寿同在司马攸府中担任伴读,算得上是总角之交,只可惜后来因为韩寿出卖司马攸之事,二人碎玉绝交,自此再也不相往来。如今韩寿借着贾家乘龙快婿的身份官至河南尹,不仅夫人儿子是皇后贾南风最亲近的心腹,就连韩家其余人等也仗着这层裙带关系飞黄腾达,潘岳就更不可能与他有什么往来了。
“昔日我托石卫尉多次邀请潘郎君,郎君都托词不就。此番不知潘郎君为何改变了主意?”被潘岳拒绝过多次,贾谧此刻的话语虽然客气,但年少气盛,到底掩饰不住几分不满,几分得意。
“易经有云:上下无常,刚柔相易。不可为典要,唯变所适。”似乎早已料到贾谧有此一问,潘岳不慌不忙地回答完,伸手从袖子里取出一份手稿,双手递给贾谧,“这是我为宜城宣君所写的诔文,就算是送给君侯的见面礼了。”
一听是为自己祖母郭槐所写的诔文,贾谧的神色顿时严肃起来。他双手接过潘岳的手稿,打开来细细一读,不禁暗自钦佩——怪不得世人都说潘岳文采非凡,撰写哀诔之文更是绝世无双,这篇《宜城宣君诔》气势宏大偏又悱恻入微,就算贾谧这个亲孙子自诩文采出众,也不得不甘拜下风。
贾谧明白,这篇“见面礼”,实际上就是潘岳展示的才华和诚意。
不过,贾谧想要的,还不限于此。
“久闻潘郎君不仅精擅文辞,还对朝野之势颇有见解,不知有什么可以教给我的?”贾谧将潘岳的那篇诔文郑重收好,终于不再绕弯子,直接提出了此次见面最重要的目的。
所有的文辞都是虚饰,是时候把彼此的底牌亮出来了。贾谧从来不缺奉迎溜须之人,他肯亲自潜入金谷园与潘岳会晤,看重的就是他当初足以倾覆杨骏一门的智谋和手段。
“我有一句真话,不知君侯敢不敢听?”潘岳故意道。
“你敢说,我有什么不敢听?”贾谧一笑,下意识地抱起了双臂。说实话,他虽然年轻放任,却也有自知之明,知道世人常常讥讽自己借着姨母贾皇后作威作福,生活奢靡,对太子也不够尊重。只是知道归知道,他从心底里都对这些议论嗤之以鼻。若是潘岳也提起这些老生常谈,那贾谧就会后悔亲自跑这一趟了。
“那在下就直言不讳了。”潘岳点了点头,一字一句地道,“贾氏危矣。”
“什么?”贾谧愣了愣,似乎过了一会儿才明白潘岳在说什么,随即,哈哈大笑了起来。
“好好好,麻烦说一下,我贾氏一门如何危险?是不是还有灭顶之灾?”贾谧笑着问潘岳。少年的眼睛晶亮亮的,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戏谑,就仿佛潘岳方才说了一个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
对于一出生就含璋弄玉的贾谧来说,他这一辈子所见的就是贾氏一族如何步步高升,从一个巅峰迈向更高的巅峰,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因此潘岳的话,不过是故弄玄虚,以达到耸人听闻的目的。
见贾谧笑,潘岳也笑了。等贾谧笑完,潘岳这才笑着问了一句:“君侯可知道杨骏为什么会败亡?”
“他目中无人,大权独揽,排斥异己,欺压宗室……”对于杨骏的罪状,贾谧自然是倒背如流。不过他也是个聪明人,背着背着脸上的神色渐渐变了——杨骏的这条条罪状,若要硬扣在贾家头上,也不是完全不能成立。
贾谧脑子活络,又不愿在潘岳面前示弱,当即辩解道:“不过我贾氏与杨骏一门大不相同。皇后虽然辅佐朝政,但一心为公,贾氏作为外戚也一直谨言慎行。皇后最信任的族叔贾模不过是个乡侯,我也只是承袭了祖父的鲁国公爵位,从未获得增封,贾家子弟的官职全都在张华、裴頠、王戎等人之下,甚至连封邑都比不上从小校提拔起来的将军孟观。正是因为有了杨骏的前车之鉴,皇后约束我贾氏一门甚严,因此才有了这些年国泰民安的治世。贾氏已做到了这一步,难道还有什么令人不满的地方吗?”
“君侯所言有理,皇后这些年的贡献,天下人有目共睹。”潘岳点了点头,见贾谧的神色逐渐放松开来,终于说出一句话,“可是君侯不要忘了,这个天下,姓司马。”
“这个,我自然知道,用不着潘郎君提点。”贾谧面露不快,闷声回答,“天子对皇后,可是一直信赖有加。”
“天子对皇后信赖有加,可其他司马氏宗室却未必。”潘岳缓缓道,“昔日武帝分封诸王,天下兵权几乎都在司马家诸侯王手中,皇后所能调动的,基本上只是禁军而已吧?”
“禁军乃是天下精锐,何况有天子坐镇,哪个诸侯王敢轻举妄动?”贾谧反驳。
潘岳淡淡一笑,只是接下去娓娓分析:“宗室之中,以宗师高密王司马泰和梁王司马肜为尊。他们辈分既高,又担任朝中尚书令与大将军,用不着附庸贾氏。而其他年轻的宗室藩王中,淮南王司马允镇守寿春,成都王司马颖镇守邺城,河间王司马颙镇守长安,加上还有一个镇守关中的赵王司马伦,洛阳之外的天下兵权,全都不在贾氏控制之中。好在他们虽然实力强大,却因为前番汝南王司马亮和楚王司马玮之死,对皇后心存忌惮,不敢肆意妄为,可若是朝中发生某些变故,他们就极有可能生出事端,令皇后首尾不得相顾。”
“哼,谁敢生事,就让皇后夺了他的兵权,削了他的爵位!”贾谧随口反击。
“君侯忘了杨骏是怎么败亡的吗?”潘岳淡淡道,“别说是杨骏,就算当年宗室元老汝南王司马亮,就因为得罪了年轻一代的宗室,不也被楚王司马玮派人乱刀砍杀?皇后正是因为这些前车之鉴,才一直善待宗室,更不要说削爵夺权了。”
“朝中安定,能有什么变故?”贾谧知道潘岳所说句句在理,说到底,贾氏只能维持与司马氏的平衡,就算是贾南风也绝不敢轻易得罪外藩诸王。他强撑着说出这句话,却似乎碰触到某种隐秘的心事,眼神一变,气势陡然弱了下来,“我知道有些人确实对贾氏一族不满,不知潘郎君可有对付的良策?”
“宗室虽强,却终究是一盘散沙。只要朝中稳固,他们绝不敢轻举妄动。”潘岳旁敲侧击打压着贾谧的野心,见他神色有些怏怏,便宽慰笑道,“君侯如今被皇后委以重任,只要恪守臣道一心为公,宗室和世家大族自然没有诘责的理由。”
“皇后确实对我寄予厚望,可惜我太过年轻,历练不多,还得有人多多扶持提点才好。”贾谧毕竟是意气风发的少年,说到这里已经一扫方才的顾虑,满脸都是建功立业的渴望。他忽然站起身来,朝潘岳深深一揖:“久闻潘郎君大才,若是肯屈尊入我幕府,为我出谋划策,运筹帷幄,不仅是我的幸运,也是整个朝廷社稷的幸运。还望潘郎君不要推辞。”
潘岳知道仅凭自己三言两语,绝不可能打消贾谧的野心。这个少年的起点太高,心气太强,与太子针锋相对已不是一朝一夕,因此必须有人时常提点,才能避免贾氏与太子图穷匕见、天下大乱的那一天。因此潘岳没有推辞,也站起身对贾谧躬身一揖:“尺蠖知屈伸,体道识穷达。君侯但有所命,潘岳不敢不从。不过潘岳一人才识有限,只能充当君侯千金所买的马骨,从而招揽天下更多英才。”
“你说到天下英才,我忽然想起来两个人!”贾谧眼睛一亮,语气顿时兴奋起来,“潘郎君可听说过‘东吴二陆’?”
“君侯所说的,莫不是东吴陆逊之孙、陆抗之子的陆机、陆云两兄弟?”潘岳问。
“不错,正是他二人!”贾谧频频点头,“陆机、陆云两兄弟才名卓着,来到洛阳后极受司空张华器重。前两年陆机担任太子洗马,我也为东宫常侍,彼此有点头之交。我一直想要邀请他二人辅佐于我,他们却自恃才高,不肯应召。如今有潘郎君助我,一定要帮我将他二人也请进鲁国公府来!”
“我与陆机陆云素不相识,君侯想要我如何说服他们?”潘岳奇怪地问。
“陆机陆云来自江东,自恃文才天下无双,因此轻慢我中原才俊,这也是他们迟迟不肯归附我的原因。因此我想要潘郎君大展文采,好好震慑他们一下,让他们意识到我大晋人才济济,收敛收敛他们那狂傲的性子,好甘心为我所用。”贾谧有些赌气地道。
“在下明白了。”潘岳莞尔一笑,“张司空曾说:‘征伐东吴那一战,最大的收获是陆机陆云两位俊才。’那我就好好写一首诗,将这两位俊才收归君侯麾下。”
“肇自初创。二仪絪缊。粤有生民。伏羲始君。结绳阐化。八象成文。芒芒九有。区域以分。
神农更王。轩辕承纪。画野离疆。爰封众子。夏殷既袭。宗周继祀。绵绵瓜瓞。六国互峙。
强秦兼并。吞灭四隅。子婴面榇。汉祖膺图。灵献微弱。在湼则渝。三雄鼎足。孙启南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