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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真相
追想存彷佛,感道伤中情。
——潘岳
司马冏离开之后没几天,德宫里的潘家小院前,又来了一位客人。这位客人和逡巡徘徊的司马冏不同,一待潘家老仆李伯打开院门,也不等通禀主人,就径直迈开大步登堂入室——先给邢夫人拜倒请安,然后一把抱起金鹿转了两个圈,又大喇喇地朝着杨容姬道:“阿容不必费心准备食水,我一会儿就走。”最后才朝着潘岳拱了拱手:“安仁不必皱眉,我这次来可不是给鲁国公贾谧做说客,劝你出仕做官的。我只是请你们全家一起去蹭饭,别无他意!”
“你石大富翁富甲天下,哪里需要去别人家里蹭饭?”邢夫人笑道。自从潘岳回洛阳后,石崇常常不请自来,和潘家老小都是极熟稔的。加上他性情豪爽言语讨喜,常常把邢夫人哄得喜笑颜开,简直把他当作子侄一般亲近。
石崇朝潘岳夫妇望了一眼,见潘岳冷眼相对,杨容姬也是一副怀疑表情,便只对着慈眉善目的邢夫人笑道:“小侄不敢欺瞒伯母,说是蹭饭,其实是小侄做了一件善事,人家设宴来答谢救命之恩的。”
“是吗,你做了什么善事,快说来听听!”邢夫人招招手,让石崇坐在了自己下手。
“伯母可听说过王恺这个名字?”石崇卖了个关子。
“王恺?”邢夫人觉得这个名字有些耳熟,却一时想不起来,便朝潘岳望了过去。
“就是和石崇斗富的那个国舅王恺。”潘岳皱眉回道。
“应该说,就是和我斗富斗输了的那个国舅王恺。”石崇更正了一把,见杨容姬嫌弃地瞪了自己一眼,慌忙收了洋洋得意的嘴脸,老老实实讲下去,“那个王恺可不是个什么好东西,睚眦必报,心狠手辣。光禄大夫刘蕃有两个儿子,一个叫刘舆,一个叫刘琨,都是当今名士,因为得罪了王恺,王恺就把他兄弟俩骗到家里去准备杀掉。我恰好在王恺家布置了眼线,听到禀告后,连夜驾车冲进王恺家里——幸亏我去得及时,王恺在后院里把杀人埋尸的坑都挖好了!当时我一手驾车,一手持剑,在王恺府门上杀了个七进七出,终于把刘舆刘琨兄弟救了出来。脱险之后,他们俩对我千恩万谢,我却只是淡淡说了一句:‘年轻人以后不要随便在别人家里过夜’,就飘然离去……”
“噗嗤”一声轻笑,打断了石崇口沫横飞的讲述。他嗔怪地盯了杨容姬一眼:“阿容,你笑什么?”
“我笑你不光有常山赵子龙七进七出的勇力,还有当今名士万事不萦于怀的装腔作势……”杨容姬说着,已捂住嘴笑得背过身去。
“唉,伯母评评理,我做了件天大的好事,装一装名士风度也不行吗?”石崇哼了一声,求救一般朝邢夫人抱怨。
“我明白了,就是因为你救了刘家兄弟,所以他们今天要设宴答谢你。”邢夫人笑着问,“人家是要谢你,你特地跑来扯上我们一家又是为什么?”
“是刘家太夫人听说我与安仁交好,非要我请上你们一家的。还说若请不到伯母和安仁夫妇,我这场饭也吃不成呢。”石崇说着故意摸了摸肚子,可怜巴巴地道,“伯母就当可怜可怜小侄,赏光去一趟刘府吧。刘舆刘琨兄弟,也特别想结交一下安仁这位大才子呢。”
“我记起来了,光禄大夫刘蕃的夫人,是不是尚书郭弈的妹妹?说起来我们在闺中也是相识的。”邢夫人说到这里,抬头去看始终一言不发的潘岳,“檀奴,你怎么看?”
“方才故事里的刘琨,莫非就是那个‘闻鸡起舞’的刘琨?”潘岳忽然问。
“正是正是,就是那个每天鸡叫时就要起来练剑的刘琨!说起来,他就是个文武全才,将来必定是我大晋朝廷的栋梁,否则我费那么大力气救他做什么?”石崇见潘岳略略点头,立刻兴奋地跳起身来,朝着邢夫人笑道,“既然伯母和安仁有意,我们现在就去刘府吧。马车我都已经备好了!”他忽然想起了某件事,又朝杨容姬吩咐,“今夜刘府通宵饮宴,阿容你快收拾收拾伯母常用的东西,应该是要留在刘府过夜呢。”
“季伦,你究竟是打的什么主意?”潘岳见石崇欢快地指挥仆从搀扶邢夫人上车,伸手从背后敲了敲他的肩膀。洛阳世家之间聚会本属寻常,但石崇今日的反应,实在太过热情了些。
“没错,我是另外打得有主意,不过你放心,肯定都是好主意。”石崇见邢夫人、杨容姬连同金鹿都上了车,故作神秘地朝潘岳眨了眨眼睛,“安仁,我们这么多年的老朋友了,你信不信我就是自己死了也不会害你?”说着,手上使力,把潘岳也架上了马车。
潘岳虽不明白石崇在搞什么鬼,但知道他这个人是个热络的直肠子,索性随了他去。待马车驶到光禄大夫府门口,早有刘家的女眷迎着邢夫人和杨容姬等进了内堂,而石崇则陪着潘岳直接走进了宴客的前厅。
听闻石崇和潘岳到来,原本聚集在厅内之人全都迎了出来,将石崇和潘岳团团围在当中。石崇笑容满面,一一指引众人与潘岳见礼。
“这两位就是此间主人刘舆、刘琨。洛阳城中有民谚说:‘洛中奕奕,庆孙越石。’说的就是他们这文武双全的两兄弟。”石崇指着两个英姿勃勃的年轻人,笑着对潘岳道:“名不虚传,对吧?”
待到潘岳与刘氏兄弟互相行完礼,石崇又指着一个风采秀逸的年轻人道:“不知安仁是否听说过‘渤海赫赫,欧阳坚石’的说法,这说的就是这位欧阳建了。”他骄傲地拍了拍欧阳建的肩膀,笑向潘岳解释,“他是我大姐的儿子,是低我一辈的外甥。来,叫一声‘安仁世叔。’”
“安仁世叔。”那欧阳建笑意盈盈,果然乖乖地躬身向潘岳施礼。
“不敢当。”潘岳连忙还礼,却听石崇在自己耳边小声笑道,“你和我这外甥好好亲近亲近。他马上就要到关中去担任冯翊太守了。你那个死对头孙秀不就在关中吗?虽然有赵王荫蔽我们暂时奈何不了他,但等我外甥去了关中,就可以私下搜集孙秀不法的证据,咱们名正言顺地弄死他,给你报仇!”
“原来,这就是你这次一定要把我拉过来的原因?”潘岳悄声问。
“嘿嘿,不止于此,不止于此。”石崇得意地摸了摸头,见众人都行礼得差不多了,才收敛了一脸灿烂笑容,郑重地向众人道,“现在该轮到介绍这位贵客了。虽然大家都知道他是谁,但出于礼节还是要隆重介绍一下,他就是掷果盈车的檀郎,洛阳文笔第一的才子——潘岳潘安仁!”
“还有潘杨之好!”
“还有河阳一县花!”
石崇话音未落,就有人接二连三地报出潘岳其他有名的典故来,让石崇大大地没了面子。幸亏他脑子活络,立刻又挺胸叠肚地补充道,“你们还忘了安仁最新也是最厉害的一个典故——辞官奉母!他为了奉养母亲辞去了朝廷的官职,宁可居于陋巷箪食瓢饮,这桩大大的孝行,如今世人可是与舜帝孝感动天、王祥卧冰求鲤相提并论的呢。”
“你就别打趣我了。”潘岳没料到自己一来竟变成了主角,颇有些尴尬。
“请各位贵客进屋上座,准备开席了。”刘琨见众人还在礼让不止,连忙以东道主的身份引着大家进入厅内。
本应空旷的大厅中此刻竟早已坐着一人,握着酒杯正自斟自饮。见众人进来,那人也不搭理,只一口抿掉了杯中酒水。
“太冲,我来给你介绍,这位是……”刘琨正要开口,那人却蓦地伸出胳膊张开五指,摆出一个大大的拒绝姿态:“不用介绍,你们刚才引用了那么多典故,我早已听到了!潘岳潘安仁,天下第一美男子,还有说天下第一才子的,不用再给我重复一遍。”
“太冲兄何必小气,要说这典故,天下还有谁比得上你这个‘洛阳纸贵’?”刘琨似是深谙这个人的脾气,有些抱歉地望向潘岳:“安仁兄,这位是——”
“写《三都赋》的左思,左太冲。”不等刘琨开口,潘岳已经说出了此人的名字。他也不以左思的倨傲为忤,走上前深深地朝左思施了一个礼:“在下对太冲兄仰慕已久,今日得见,实乃三生有幸。”
左思没有料到大名鼎鼎的潘岳对自己如此礼敬,有些诧异地回过头来。他虽然文才出众,相貌却颇为丑陋,与潘岳一比,更是有玉树蒹葭之感。
见左思神情颇不自然,潘岳便在他身边座位上坐下,低声道:“‘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地势使之然,由来非一朝。’在下以前虽未曾与太冲兄谋面,但仅凭兄台这几句大作,心中便已将太冲兄引为知己,还望太冲兄不要嫌弃在下愚陋才好。”
“安仁兄出身世家,居然也会对我这几句牢骚之语心有戚戚?”左思出身寒微,在这个世家子弟把持了绝大部分官位的洛阳一直郁郁不得志,虽然妹妹左棻被进封为晋武帝司马炎的贵嫔,也因为貌丑不得宠爱,在宫中寂寥度日。
听左思问出这句话,潘岳只涩然一笑,随即倒了一杯酒双手举起:“我敬太冲兄一杯。说起来,在下与内子还欠令妹左贵嫔一个人情呢。”
“哦,什么人情?”左思惊奇地问。
“内子在宫中为宫女之时,在下因不胜思念之情,托人给宫中寄去了一首离合诗。”潘岳想起旧事,心下感触,“据内子说,当时左贵嫔已经看穿了在下那点文字上的花招,却没有点破,终究成全了在下与内子的姻缘。因此这杯酒,就算是借太冲兄向贵嫔表达谢意吧。”说着,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居然还有这种事,能成人之美,幸何如之。”左思性格木讷,不善言谈,此刻却因为潘岳的坦诚,渐渐亲近起来。他被酒意冲得满脸通红,半晌才呐呐地道,“安仁兄不要怪我先前无礼,实际上是我心中有旧怨,没道理与安仁兄置气。”
“哦,难道在下以前无意中开罪过太冲兄?”潘岳惊奇地问。
“其实都是我的错,与你无关。”左思嗫嚅了一会儿,终于开口道:“我初到洛阳之时,听闻安仁兄掷果盈车的美谈,心中十分羡慕。偏偏有世家子弟故意戏弄于我,说洛阳风气爱才若渴,若有才子驾车自闹市招摇而过,百姓就会以花果相迎,安仁兄即是明证。我那时涉世不深信以为真,竟然真的学安仁兄驾车外出,而那些围观百姓,也真的朝我投掷了不少东西——”他的脸涨红得有些发黑,又灌下一杯酒,这才苦笑着道,“可惜他们投掷的不是花果,而是砖瓦砾石,打得我狼狈而逃。那个时候我才明白,这个世上哪有什么真心爱才之人,他们爱的不过是华美的皮囊和炫目的家世,而我注定什么都没有……”
“所以,我一直在嫉妒你。”左思说完,深深地朝潘岳作了一揖,“今日,向你赔罪了。”
“太冲兄多虑了。”潘岳连忙一把架住左思,苦笑着回应,“其实就算我家世比太冲兄好些,容貌比太冲兄强些,又有什么裨益呢?我如今一介布衣,不仅一事无成,还差点丢了性命。能苟活至今,已是万幸了。”
“是了。我读过安仁兄写的《西征赋》,杨骏之乱中安仁兄的遭遇,确实令人唏嘘不已……”左思愣了愣,醒悟过来潘岳的处境,不禁更起同病相怜之意。
“说到安仁的诗赋,太冲兄可知道他的新作是什么吗?”见潘岳和左思聊得热络,石崇举着一只酒杯,带着三分酒意笑嘻嘻地凑过来。
“安仁兄的新作,不就是最近的《闲居赋》吗?”左思老老实实地回答,“我读过那篇《闲居赋》,只觉得千古高情,无出其右。”
“错了错了,安仁新近又写了一篇《狭室赋》,你们不曾看过,我却侥幸在他家里偷看到了!”石崇见席上众人的目光都朝自己望过来,不由得意地站起身来,朗声诵读道:“当祝融之御节,炽朱明知隆暑。沸体惄其如铄,珠汗挥其如雨。若乃重阴晦冥,天威震曜,汉潦沸腾,丛溜奔激,臼灶为之沉溺,器用为之浮漂……”
“季伦!”潘岳听石崇念出了自己抱怨所居陋室闷热漏雨,器具漂浮的文字,不禁大是尴尬,站起身就想阻止。
“你学颜回居陋巷而不改其志,有什么好羞耻的?”石崇一闪身躲过潘岳,继续大声念道,“彼处贫而不怨,嗟生民之攸难。匪广厦之足荣,有切身之近患。青阳萌而畏暑,白藏兆而惧寒。独味道而不闷,喟然向其时叹。”见潘岳脸上被酒意带起的酡红渐渐转白,石崇忽然跳过去一把拉起他的手臂,向着席上众人一挥,“在座诸位都是洛阳顶尖儿的俊杰,安仁根本不必一个人嗟叹民生的艰难,也不用叹息英雄无用武之地。只要我们勠力同心共匡社稷,何愁壮志难酬报国无门?来来来,有此心意者共饮一杯!”说着,抄过一只巨觞,咕咚咚地灌了个涓滴不剩。
“季伦兄说得好!”随着厅内雷鸣般的喝彩声,众人纷纷饮酒明志。就连潘岳也被这热烈亲近的气氛所打动,情不自禁地多饮了几杯。或许是因为酒意上头,他的眼睛竟没来由有些湿润,似乎自从司马攸和夏侯湛死后,自己就再也不曾融入过如此坦诚相见、惺惺相惜的气氛中了。
夜幕渐沉,灯烛缤纷,众人都纷纷有了醉意,却又舍不得回去休息,便放松地或倚在食案上,或斜卧在簟席上,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话。
石崇兴致高昂,却是又提起了他夜闯王恺府,救出刘舆刘琨兄弟的丰功伟绩,大着舌头道:“你们知道若是我不赶去,王恺那老东西会怎么杀刘家兄弟吗?不用说,肯定是鸩酒,神不知鬼不觉就毒死了他们!……什么,你问我为什么知道?因为我在担任荆州刺史兼南蛮校尉的时候,曾经得到过一只鸩鸟,经不住王恺厮磨,就差人送给了他。”
“舅舅,今朝不是有律令,一律不许鸩鸟过长江吗?”石崇的外甥欧阳建奇怪地问。
“没错,所以朝廷知道以后,严令王恺把那只鸩鸟交出来,当众烧死了它。”石崇打了个酒嗝,自信地挥舞着衣袖,“不过王恺那老东西的秉性我还不知道?他必定偷偷藏下了鸩鸟的羽毛,就预备着以后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人呢。”
“传说鸩鸟的羽毛只要在酒中一沾,就能把一壶酒变成穿肠毒药,这可是真的吗?”刘琨也好奇地问。
“自然是真的!那鸩鸟专吃毒蛇,毒液浸染了全身的羽毛,所以鸩酒比当今朝廷专门用来赐死的金屑酒还厉害!除非有专门的解药,必死无疑!”石崇在南方做过几年地方官,得意地炫耀着关于鸩鸟的见闻。
“鸩毒居然也有解药?是什么样子呢?”众人忍不住追问。
“鸩鸟死后,坠落在地上化为枯骨,一身毒液也浸入泥土。而在这骸骨之中,便会生长出一种紫色小花,南蛮之人称为‘独鲁’,就是鸩毒的解药。”石崇说着拍了拍自己的荷包,“不过这种解药十分难找,我可没有啊。”
“那幸亏我们早有提防,一直不肯在王恺家饮食,否则等不到季伦兄相救,我们两兄弟早已一命呜呼了。”刘舆刘琨兄弟拍着胸口,想起前事依然心有余悸。
“鸩酒虽毒,但毕竟会着了行迹,王恺那老家伙就算真杀了你们,他自己迟早逃不掉罪责。”石崇一向习惯于在各方面碾压王恺这个斗富的劲敌,鼻子里哼了一声,得意洋洋地道,“其实要真的杀人,有的是万无一失的方法,就算是给尧舜掌管刑律的皋陶再世,也查不出一点蛛丝马迹!”
“哦,当真有杀人于无形的方法?季伦兄快说来听听!”众人被石崇卖的这个关子提起了兴致,纷纷催促他说下去。
“这个方法,我还是从太医令程据那里听来的,我送了他一斛珍珠,他才肯透露给我这个秘密。”石崇享受地呷了一口酒,故意慢悠悠地道,“这个法子虽然费些时日,却胜在不留半点痕迹,就算是有经验的太医,也诊断不出来。”
石崇说到这里,慢吞吞地把在座诸人扫了一眼。等他确定把众人的好奇心都吊到了极致,才终于说出了答案:“其实这个方子简单得很,细辛配藜芦,足以生成置人于死地的剧毒。”
“细辛、藜芦?”左思低低地重复了一句,面露恍然之色,“这两味都是极常用的药材,若非今日听闻,怎么会知道它们药性相冲,竟会从济世良药变成变成穿肠剧毒?”
“这两味药材虽然常用,但平素用量极少,若要杀人,还必须每日服用,一段时间后才会见效。”石崇笑道,“不过中了此毒之人,就连太医也只会以为是病体虚弱所致,断断不会疑心有人下毒——这才是杀人于无形的高妙之处呢。”
“这个程据,不想着怎么救人,反而琢磨怎么害人,简直就是个奸佞!”左思忿忿道,“我记得武皇帝在位时,这个程据就因为呈献雉头裘这种奇装异服被武皇帝斥责,当殿焚烧了雉头裘,后来又因为误诊了齐献王的病情被流放外地。却不料如今他攀附上贾皇后,竟然做到太医令的高位了!这种奸佞小人成日赖在皇后身边,可不是什么好事,安仁兄,你说是不是?”此刻忽然意识到潘岳已经许久未见动静,左思寻思他大概是醉得狠了,连忙转过头去,不料一望之下,竟然大吃一惊!
只见此刻潘岳不仅没有醉倒,反倒直挺挺地坐得如同一桩枯木,而他酒后发红的眼睛,也瞪得大大的,仿佛透过前方的烛火看进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左思伸手推了推他,触手却是一片冰凉,再细看潘岳的额头,竟是密密麻麻布满了冷汗,就仿佛他刚才喝下的不是暖意洋洋的酒,而是寒彻骨髓的冰。
“安仁兄,你怎么了?”左思唤了两声,见潘岳犹在出神根本不曾听见自己的声音,不禁焦急起来,“安仁兄,安仁兄?”
“安仁,你哪里不舒服?”此刻就连醉意熏熏的石崇也看出了潘岳的异样,慌忙从席上连滚带爬地凑过来,使劲摇了摇潘岳的肩膀。
“阿容呢,快叫她来!”潘岳被石崇大力一摇,终于回过神来。他匆匆忙忙地站起身,目光却依然有些涣散,差点绊倒在石崇身上,“我有点急事,现在必须回家!”
“深更半夜的,阿容她们早就睡了!”石崇没好气地拉住潘岳,“而且洛阳城夜里宵禁,你就算要回家也得等天亮了再说!”
“不行,我现在就必须回去!”潘岳似乎清醒了一些,朝着主人刘氏兄弟和其他宾客施了一礼,歉然道,“今日有万不得已的状况,改日再来向各位陪罪。”
“洛阳城夜里宵禁,你走不了!等天亮了我送你回去!”见潘岳固执己见,石崇也拗着脖子回应。
“季伦兄担任卫尉一职,有夜间通行的便利,就烦请你送安仁兄回去吧。”刘琨也看出潘岳脸色惨白得几无人色,在劝他留下就医无果后,便派人到内堂,将已经歇息的杨容姬请了出来。而潘岳一见杨容姬,就仿佛溺水之人乍见浮木,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竟是不肯松开了。
“母亲和金鹿都休息了,需要去叫醒她们吗?”杨容姬感到潘岳握住自己的手指都在簌簌发抖,心知发生了了不得的大事,却只能镇静地询问。
“母亲既已歇下,就不要打扰了,明日再来接她们便是。”潘岳匆匆与众人告辞,拉着杨容姬走出了刘府大门。而石崇此刻的酒意也醒了三分,脚步蹒跚地跟在他们后面,一迭声地吩咐仆人去准备马车。
上车之后,潘岳抿紧嘴唇再不出声,只是身体还是忍不住地轻轻颤抖。杨容姬先是怀疑他得了寒症,伸手摸他额头却只觉一片冰凉,丝毫没有发烧症状,待她还想搭上他的脉搏时,潘岳却反手抓住了她的手腕轻轻一压,示意她不必再徒劳地探查病因。
“安仁,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石崇坐在车厢对面,苦着脸看着潘岳。见潘岳神色阴沉竟有些凌厉之势,石崇忍不住悄声嘀咕了一句,“不会吧。这么秘密的事情你都猜到了?”
“什么秘密?你们究竟在瞒着我什么?”杨容姬敏锐地扫了一眼石崇,见他有些心虚地缩下头去,又转头望向自己的丈夫,然而潘岳只冷冷地回答了一句:“跟他无关。”
“既然跟我无关,那一会儿你要是发火,可不许把气撒在我身上!”石崇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梗着脖子嘟囔。
石崇自殴打徐州刺史高诞被罢去徐州监军一职后,仗着朝中人熟好办事,没过多久就被启用为卫尉,掌管宫门宿卫,因此也就有了夜间在洛阳城通行的便利。他们的马车从刘舆刘琨兄弟家直走宣阳门,在宣阳门处等待了好一阵子,终于等到天色将明城门开放,便第一个冲出了洛阳城,直往南墙下的德宫里而去。
此时时辰尚早,德宫里依旧一片静谧,连炊烟都不过寥寥数行,伴随着时有时无的几声鸡叫。然而远处却似乎传来丁丁之声,仿佛有人在击打木石,又仿佛有人在锤钉铁钉。杨容姬见对面石崇越发笑得有些瑟缩,心中起疑,掀开车帘往外望去,却发现那怪异的嘈杂声正是从自己家的位置传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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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家里出什么事了?檀郎又是怎么回事?”杨容姬见这一路行来,潘岳惨白的脸色已经变作铁青,越发疑心与石崇有关。
“他发了什么疯我怎么知道?非要大清早巴巴赶回来,害得我都不能送给你们一个惊喜——”石崇见杨容姬一双秋水般澄净的眼睛直盯着自己,大感冤枉,一待马车停稳就委委屈屈地跳下了车,“我究竟做了什么,你们自己看好了!”
杨容姬拉住潘岳一起下车,发现哪怕自己这一路上都握紧着丈夫的手,潘岳的手依然冷硬得如同冰雪淬过的铁刃一般。这异乎寻常的现象让杨容姬心头一震,却明白此刻当着石崇的面,绝不是提问的时候。
此时潘家简陋的小院内人声鼎沸,院门更是大大地敞开着,台阶下堆积着各式青砖木料,几乎没有下脚之处。石崇跳着脚在前方引着路,不敢回头看潘岳夫妇的脸色,只好絮絮叨叨地解释着:“其实没什么,就是看你们原先的房子冬冷夏热,一刮风下雨就摇摇欲坠,盆碗飘摇,安仁自己不在意,可太夫人还有阿容金鹿可怎么过?我早就想出资帮你们修座新居,却又知道安仁那个倔脾气打死也不会同意,所以只好趁刘家兄弟宴客,把你们全家支出去一夜……若是你们再晚些回来,这新屋子就已经建好了……”石崇话还未说完,潘岳已经一侧身从他身边冲进了院子里,急得石崇大叫,“你小心些,别被掉下来的砖石砸了头!”
“你一夜之间就可以给我们建一座新屋子?”杨容姬见石崇被潘岳晾在了门槛上,有些过意不去,缓和了声音问。
“那当然,只要肯出钱,别说建几间屋子,造皇宫都可以!”石崇见杨容姬满眼疑惑,有些委屈又有些得意地解释,“我前几次来做客,就暗中嘱咐仆人偷偷丈量了土地尺寸。回去之后重金聘请能工巧匠,将木柱、横梁、门楣、窗扇等一应构件全都事先准备妥当,这个晚上派遣人工,无非是用青砖砌好墙面,再将早已匹配得严丝合缝的构件拼凑在一起而已。”
“你这是何苦?”杨容姬大惊。石崇的做法,相当于将一套房屋建好之后再原封不动迁移过来,而且还必须赶工在一夜之间建好,这样费事费工的做法,估计也只有他这个石大富翁才想得出来。
“我不就是怕你们不肯吗?”石崇顿足道,“他辞了官没了俸禄,要学颜回固穷我才不管,可我不能看着你和金鹿跟着他吃苦受罪!再说了,我知道你们也不肯要太富丽的屋子,就只给你们选了最普通的青砖黑瓦,只望着下次再下雨的时候,你们不用排出一地的锅碗瓢盆来接雨……”说到这里,见杨容姬神色缓和下来,石崇忍不住张肩拔背,又找回了天下第一富翁的自信,“你们不用不好意思,说起来安仁有两次救过我的命,我送你们一个礼物是应该的……”
“我旧屋子里面的东西呢?”忽然,一个声音冷冷地打断了石崇的话,却是潘岳不知什么时候又折了出来。
“你旧屋子里没什么值钱的东西,自然全都扔了!”石崇正说得兴高采烈,根本没有注意潘岳的脸色,“你们需要什么,尽管开出单子来,我叫人全部买上好的回来!”
“东西扔哪里了?”潘岳打断了石崇,冷冷问。
“扔哪里了?”石崇何曾管过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瞪着眼睛东张西望了一阵,随口道,“应该就和拆下来的土墙茅顶一起,抛进洛水里面去了吧……”
“你!”不等石崇说完,潘岳猛地一拳挥了过来。还好石崇早年间当过游侠,拳脚功夫不错,赶紧一蹲身躲过这一拳,又伸手过顶,架住了潘岳接下来的一拳,口中大嚷道:“君子动口不动手,潘岳你还是君子么?”
“你不经我的同意擅自拆毁我家,这等强盗行径,还跟我谈什么君子?”潘岳趁着石崇不备,一脚踢出,顿时将石崇踹得后退几步,一跤跌倒在大门台阶下。
见石家仆人们赶紧把哎哟哎哟乱叫的石崇搀扶起来,杨容姬不解地抓住了潘岳的胳膊,担忧地问:“檀郎,你怎么了?”她与他相识相知二十多年,却从未见过潘岳如此暴怒失态。眼看着潘岳的眼睛充血发红,牙关紧咬呼吸急促,杨容姬心头忽然灵光一现,“旧屋子里,是不是有什么要紧的东西?”
“是,就是那本簿册,你亲自用蓝布缝制了封套的。”潘岳的声音细如游丝,就仿佛刚才给石崇的两拳一脚,已经将他的力气压榨干净。
“潘郎君家旧物,小人们未敢擅动,全都堆放在院角,用苫席遮盖着呢。”一个石家仆人耳尖,听清了潘岳夫妇的对话,连忙大声禀告。而石崇则一边揉着肚子,一边气哼哼地道:“听见了没,你家那些东西还在!孔夫子都说了要只问人不问马,潘岳你倒好,为个什么破册子就对我动手!我只是不想还手而已,否则凭我当年纵横淮南无敌手的本事,你再动我一下试试!”
“石崇,你安静一点!”杨容姬此刻已经明白潘岳如此失态的原因,心中大惊,忍无可忍地朝石崇斥责了一声,疾步随着石家仆人走到隐蔽的院角里。
“夫人家里的箱笼都在此处,小人们原封未动。”仆人掀开角落里遮蔽的竹席,露出一些箱笼来,果然是潘家旧物。杨容姬在一个箱子里翻找了一阵,从箱底取出一卷套着蓝布封套的簿册,交到了紧跟而来的潘岳手中。
潘岳双手颤抖,扯了好几次才打开封套,打开了那卷记录得密密麻麻的簿册。他似乎胸中已有成竹,翻阅簿册不过是为了验证心中所想,所以匆匆看到某几行便蓦地合上了簿册,踉跄后退一步,闭上了眼睛。
石崇无辜被打,还被杨容姬责备,心里那个冤屈真是比洛水还要深。他揉着肚子凑到潘岳身边,想看看他那么宝贝的簿册里究竟记载了什么东西,杨容姬却横过来挡在潘岳身前,朝着石崇摇了摇头。
“究竟是怎么回事?”石崇无辜地眨着眼睛,向杨容姬求救。
“如果有可能,以后会告诉你。”杨容姬心中也颇为焦灼,只能尽力安抚石崇,“多谢你给我们建的房子,改日我和檀郎会登门拜谢。不过现在既然房子已经建好,请你先带着这些工匠离开。”
“好好好,我不在这里碍你们的眼!”石崇顿足恨道,随即吩咐已经完工的众人将潘家旧物搬回新居,再收拾残余废料离开。走到大门口时回头看去,只见潘岳依然泥塑木雕般站在原地,而杨容姬静静地握着他的一只手,一副不离不弃的模样,石崇胸中不禁涌起一股酸涩——他们夫妇一体,自己无论如何也只是个外人。不过好在石大富翁向来心胸宽广,清了清嗓子留下一句:“我去接太夫人和金鹿回来!”,就摆出一副宽宏大量不计前嫌的模样离开了。
方才还熙熙攘攘的小院刹那间安静下来,只听得见早起的街坊们在墙外引车汲水之声。杨容姬依偎着潘岳站了一阵,察觉潘岳紧绷的身子自始至终没有放松过,终于忍不住劝道:“站了许久,到屋里去坐吧。”
“好。”潘岳如梦初醒般回答了一句,刚一迈步,双腿就仿佛踩在棉花上一般无法着力,若非杨容姬眼疾手快地扶住,只怕就要跌下地去。饶是如此,他的手里还紧紧攥着那卷簿册,宁可自己摔倒也绝不会撒手。
“趁母亲和金鹿还没有回来,我们到屋里去说。”杨容姬提醒了一句,携着潘岳疾步走进屋内。
也亏得石崇财大心细,这一夜之间建成的房屋坚固精巧,带着新鲜木材淡淡的香味。杨容姬待潘岳在新铺的簟席上坐好,见他铁青的脸色终于渐渐有了血色,这才开门见山的问:“檀郎,关于齐献王的死,你发现了什么?”
自从潘岳提到要寻找这卷蓝布封套的簿册起,杨容姬一路上的疑惑都有了答案。因此无论潘岳表现得再怎样乖戾和反常,杨容姬都不再感到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