虾皮小说【m.xpxs.net】第一时间更新《潘安传》最新章节。
数年前,他们在杨氏医馆里与齐国太妃贾荃有过一次秘密对话,其中就涉及到了齐献王司马攸真正的死因。由于司马攸死得不明不白,不仅凶手无法确定,就连为何会中毒而死也不得而知,因此杨容姬要求贾荃将司马攸生前所服所用的东西一律开出了清单和来源,并花费数年时间细细研究其中的成分。她性子认真严谨,不厌其烦,贾荃罗列出的物品事无巨细都细细钻研,而所有的收获,都条缕明晰地记录在了这本簿册里。只是哪怕杨容姬精通医术,也没能从中分析出司马攸真正的死因。等到后来潘岳带司马冏夜闯含章殿,亲耳听到武帝司马炎说出是杨骏杨珧兄弟毒死司马攸,这本簿册就被杨容姬套上封套,放进了闲置的书箱之中。
可是如今,在杨骏杨珧兄弟已经身死族灭的五年后,潘岳却再度重视起了这卷早该被忘却的簿册,难道……
“我们以前弄错了。”潘岳悲哀地看着杨容姬,不过一夜过去,他已是憔悴不堪,“毒死桃符的,不是杨骏杨珧,而是另有其人。”
“可武皇帝临终时,不是亲口说杨骏兄弟毒死了齐献王吗?”杨容姬惊奇地道,“就连诛杀杨骏的时候,街上的童谣唱的也是 ‘光光文长,大戟为墙。毒药虽行,戟还自伤。’说的就是他们毒杀齐献王,所以遭到了报应。”
“没错,那确实是武帝亲口所说,可我现在却怀疑,就连武帝自己也不知道桃符中毒的真相,只是按照常理,或者携带私愤推测是杨氏兄弟而已。”潘岳说到这里,深吸了一口气,只觉满心都是悔愧。其实那个时候,他自己也不是没有过疑惑的,因为杨氏兄弟当年是力主赶司马攸出洛阳就藩的急先锋,如果他们有阴谋下毒的话,根本没有必要顶风冒头成为众矢之的,甚至差点被义愤填膺的中护军羊琇刺死当场。而当自己对杨骏说出司马攸的鬼魂前来显灵报复,甚至在杨骏面前念出‘毒药虽行,戟还自伤’这样直白的指控时,杨骏的反应一直都是漠然和懵懂的——如果他是凶手,甚至只是与闻了杨家毒杀司马攸的密谋,就绝不会有这样事不关己的漠然和懵懂。
所以,在杨骏被急于复仇的司马冏一戟叉死之时,他才会苦笑感叹:“武帝陛下,你恨我擅改你的遗诏,所以布下这一招来杀我吧?既然如此,我死得……也不冤……”
回忆起一幕幕往事中的疑点,潘岳猛地将手捶在了身下的簟席上,一下、两下……带着深深的悔愧和自责,直到杨容姬伸手抱住他的拳头,搂进了自己的怀中。
“就算是冤枉了杨骏,就凭他擅改遗诏跋扈专权的举动,也足以引发宫中与诸侯的震怒,身死族灭乃是咎由自取,你又何必如此自责呢?”杨容姬死死攥着潘岳的拳头,深怕他冲动之下,做出什么伤害自己的行为。
“不,不是这样的!正因为当初冤枉了杨骏,才放任真凶坐到了今日的高位!此刻再得知真相,已是无力回天,桃符的冤屈,只怕永不得昭雪了!”潘岳说到这里,想起司马攸的怨魂在黄泉之中痛苦煎熬,一时间心痛如绞,连声音都嘶哑起来。
“不,不会的!天道昭彰,只要做了恶事,就一定会遭受报应!”杨容姬心疼地搂着他,一遍遍地安慰着,直到潘岳渐渐恢复了平静,杨容姬才终于问道,“告诉我,你究竟发现了什么?”
潘岳看着世上最信任的人,定了定神,缓缓回答:“方才在宴席上,石崇说出了从太医令程据那里重金购来的秘方——细辛配藜芦,足以生成置人于死地的剧毒,而且连经验丰富的太医也无法诊出。”
“细辛?藜芦?”杨容姬皱着纤黑的长眉重复了一遍,忽然醒悟一般打开了那卷簿册,“齐献王生前服用的药方中,好像确实是有一味细辛……”说着,她指尖迅速在自己数年前写下的笔迹中摩挲搜索,果然找到了当年司马炎所差遣的太医们给司马攸所开的药方:
当归一钱;党参两钱;半夏一钱;细辛两钱;天冬两钱;白芷两钱;川芎一钱;茯苓两钱;枣仁两钱;麦冬两钱;防风一钱;白芍一钱;柴胡两钱;白术两钱;甘草两钱;知母两钱,加水二升,煎取一升,每日温服三次。
“这就是个寻常的调理方子,我当初看过去没有发现什么不妥,如今被你这么一说,我确实觉得细辛的数量多了一些,一钱就已经足够,为何要足足多出一倍?”杨容姬的目光久久凝结在“细辛两钱”四个字上,半晌追问道,“那藜芦呢,是在哪里下的?”
潘岳接过簿册翻了翻,重新将它递回杨容姬眼前:“桃符有冬日畏寒喘咳的旧疾,因此常常服用虎骨药酒,这药酒之中,便有一味藜芦。”
“藜芦虽有轻微毒性,但少量使用却可治疗痰涌,更何况,齐献王所服的药酒都是齐王府自己差人所配。”杨容姬看着簿册上记录的药酒配方和制作来源,顿时明白为何贾荃母子尽力搜寻,也无法查明司马攸中毒的原因。细辛配藜芦,若非太医令程据所言,谁又会想到它们凑在一起是致命的毒药?难道司马攸的死,只不过是一场无意之中的悲剧?
不,不会是巧合!要想让两种药材融合出最佳的毒性,必定会严格控制二者的剂量,那药方中明显加了量的细辛,就是凶手无意中露出的马脚!想明白了这一点,杨容姬的眼睛再往虎骨药酒的记录下一看,赫然发现自己当年记录下的一行注释:“药酒原方,由韩夫人进献。”
韩夫人,现河南尹韩寿的夫人,鲁国公贾谧的母亲,皇后贾南风的亲妹妹——贾午。
看着潘岳了然而悲愤的眼睛,杨容姬只觉得一股寒意兜头而下,手指颤抖着去翻先前给司马攸开方的诸位太医名录,见他们中好几个都因为司马冏在父亲灵位前的控诉被武帝司马炎处斩,唯有太医司马程据名后的标记是“废为庶人,流交州”。可是事实证明,程据并没有因为这次事件而一蹶不振,皇后贾南风上台之后,他迅速被提拔为太医令,频繁出入宫禁,深得天子和皇后宠信。
“贾午,程据,是害死桃符的直接凶手。”潘岳的声音,冰冷森寒,“而他们背后的主谋,就是皇后贾南风。”
“他们为什么……”杨容姬只问出半句话,剩下的疑问便尽数吞咽回去。贾南风为什么要害死齐献王司马攸,其实答案早已不言而喻。如果齐王司马攸还活着,以他的名望和地位,势必会在武帝司马炎死后成为辅政大臣,无论宗室、外戚还是世家都绝无置喙的余地。原来他们深信杨骏杨珧兄弟毒杀司马攸,就是为了抢夺辅佐太子司马衷的大权,然而所有人都忽略了,从司马攸之死中获得最大好处的,除了太后杨芷父女,还有皇后贾南风!而贾南风毒死司马攸、灭掉杨骏一门,进而除掉对她有所威胁的楚王、汝南王、卫瓘和秦王,一步步地走上了统御天下、至高无上的地位,这样的深谋和手段,实在让人不寒而栗!
“这件事,要告诉齐国太妃和山奴么?”杨容姬平稳下紊乱的心绪,忐忑地问,无论怎么说,贾荃和司马冏是司马攸的家人,他们有权知道真相。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暂时不要告诉。”潘岳想起贾荃偏执的眼睛,还有司马冏憋屈的神色,本能地摇了摇头。他无法想象,原本就因为李夫人之事与贾南风结下仇怨的贾荃得知真相,会掀起怎样骇人听闻的风浪。可无论再大的风浪,撞击到礁石上都只会粉身碎骨,他们既然没有对抗贾南风的实力,就不如不知道的好。
“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呢?像对付杨骏一样,舍身饲虎推翻贾家?”杨容姬见潘岳并不回答,只是垂着眼睛盯着膝下簟席的花纹,忽然伸开手臂一把抱住了他,哽咽道,“要不,我们就忘记这件事吧!虽然不是因为贾南风,我们的儿子也不会夭折,可我更不愿意你再度卷入这些王公贵戚你死我活的争斗中!上次因为杨骏一案你差点丢掉了性命,这一次,我再也不放你做那么危险的事情了!”
“就算是为了母亲,为了金鹿,为了我……你平平安安的,好吗?齐献王是通情达理之人,他体谅你的苦衷,必定不会怪你的!”她死死地搂着他,眼中的泪水一滴滴地打在了他的肩膀上。
“好。”过了良久,他似乎终于承受不住她眼泪的重量,身子轻轻晃了晃,松开了紧紧握在手中的簿册。
似乎真的映证了对杨容姬的承诺,潘岳此后绝口不提司马攸,日子就仿佛往常,平静、悠闲,和美得仿佛不似人间。
可是杨容姬却知道,一切都无法再回到当初。
她听得见他在无人处轻微的叹息,看得出他日益败坏的胃口,感受得到每天夜里他在床上的辗转反侧。当他连续多日从梦中惊醒时,她紧紧地闭着眼,一动也不敢动,生怕他知道自己觉察了他的心事。她知道他的心里烧着一团火,可她却自私地装作没有看见,满心祈祷着那团火终究会自己熄灭。
“爹爹最近都不爱和金鹿玩了呢。”金鹿爬上呆坐在窗下的潘岳膝头,学着杨容姬的样子去摸他的额头,“爹爹这些天是病了吗?爹爹现在吃的饭还没有金鹿多呢。”
“别打扰你爹爹,来,阿婆带你去玩。”邢夫人通透的眼眸看了一眼潘岳,轻轻撂下一句,“你从小就争强好胜的,有什么事想做就去做吧,别真的憋出病来。”说完,领着金鹿到院子里去了。
潘岳看着母亲和金鹿离开,想要站起身来,脚下却虚浮着几乎跌倒。他用手撑住簟席重新站稳,将屋角的独弦琴架好,轻轻抚弄起来。
潘岳自幼早慧,心思也比常人敏感多虑,因此少年时遇见隐士孙登,便被孙登察觉出忧思伤脾,脉象郁结,半劝半强地要他拜师学习独弦琴。这独弦琴乃是孙登的独门绝技,配以呼吸吐纳之法,可以抒解胸臆,通达身心。这些年来,虽然屡屡遭受身心重创,潘岳身体却始终能恢复过来,也多赖这独弦琴之功。
独弦琴乃隐者之琴,讲究凝神虚怀,澄澈宁静,万事不萦于心。潘岳勉力按照孙登所授吐纳之法运气,心中那片块垒却不仅不肯消散,反倒如泥浆般渐渐上涌,堵得他胸腔窒闷无法呼吸,终于手下错力,铮地一声,唯一的琴弦应声而断。
杨容姬听到弦断之声,慌忙从里间走出来,却见潘岳已一把推开了琴身,抓起案上的毛笔,文不加点地直书下去。
看着他水银泻地般势不可挡的书写姿势,杨容姬不敢出声打扰,只默默地看着一个个龙蛇般恣肆蜿蜒的墨字在白纸上倾泻而出:
视不见兮听不闻,
逝日远兮忧弥殷。
终皓首兮何时忘,
情楚恻兮常苦卒。
等潘岳终于把毛笔投掷回桌案上,杨容姬伸出手,轻轻搭上了他颤抖的双肩:“你昨晚,又做噩梦了?”虽然他怕她担心,克制着不再夜半起身徘徊,但清早他眼下的青黑却瞒不过她的眼睛。也正因为她的缘故,他心中的忧与苦集聚在心,只能通过梦境和诗文来发泄了。
“是。”潘岳反手按在杨容姬的手背上,深深呼出一口气,“梦见了我和桃符小时候,被管辂抓去的事情。”
杨容姬低低嗯了一声,没有动,也没有多说什么。但是她明白潘岳在说什么,自从司马攸死后,潘岳就将他曾经守口如瓶的秘密全部告诉了她。
“我在梦里又听见管辂预言,桃符身负六凶星相,将来必定‘殒身、灭家、亡国、乱天下’,所以他要提前杀掉桃符,免除整个天下的劫难。”潘岳望着门外玩耍的金鹿的背影,语气中渐渐带上了疑惑,“我虽然是在梦中,却也记得桃符已经死了,就朝管辂大声质问:‘你说桃符身负六凶星象,可他本人最是温良谦恭,就算到死也没有做出任何恶行,更不要说损害朝廷社稷之事。可见你说的这些,都是谎言!’”
“你说得没错。我实在不明白管辂为什么会做出那样可怕的预言,难道是齐献王一生恪慎退让,所以改变了晋室的命运吗?”杨容姬附和道。
“我和你想得一样,可是梦中的管辂却只是呵呵冷笑道:‘你等凡夫俗子,哪里知道天道精妙。无论司马攸如何行事,他的存在就会牵动六凶星侵犯紫薇。除非他孩童时便死了,否则大局已定,亡国乱天下指日可待!’”潘岳心有余悸地叙述着梦中的情形,“我听了之后,心中若有所悟:难道所谓桃符身负六凶星象,并不是指他自己有凶煞之气,而是他的存在会引发六凶星崛起,进而使得天子蒙尘,社稷危亡?我还想再问管辂详情,却从梦中惊醒过来。”潘岳说完轻轻抚了抚胸口,似乎那梦中的可怕感悟,直到此刻仍令他心有余悸。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六凶星究竟是什么意思?”杨容姬追问了这句话,忽而宽慰一笑,“你一向自诩儒学传家,却不记得子不语怪力乱神的说法?这种虚无缥缈的事情,不用去深究。”
“我只知道六凶星又叫六煞星,分别是擎羊、陀罗、火星、铃星、地劫和地空,其余确实不曾深究。”潘岳放开杨容姬的手,转过身正对着她,“虽然六凶星的说法荒诞不经,但如今我却担心桃符之死带来的余波并不曾平息。毕竟,当年武皇帝若不是为了防范桃符,就不会给诸侯王特别是几个皇子分派大量兵权,也不会为了讨好世家大力压制寒门,更不会固执地立当今天子为太子。若非武皇帝为了自身正统坚持‘立长不立贤’,秦王作为嫡子更适合……”或是因为后面的话太过僭越不便出口,或是因为提到死于非命的秦王司马柬让杨容姬伤怀,潘岳适时住了口。反正就算他不说,杨容姬也尽能明白——若是当初舍弃痴愚的司马衷而立司马柬做了太子,至少晋朝天子的威严就会得以保全,而不会像一个木偶一般,被众人争来夺去。
“你说得没错,如果当初管辂杀了年幼的齐献王,或者后来武皇帝容得下齐献王,当今的朝局就不会是这样,很多人也不会死了。”杨容姬的眼神黯了黯,继而苦笑道,“我听说自从当今天子即位之后,连最基本的藉田典礼都无法履行。这次关中大饥,侍臣禀告天子说百姓因为没有饭吃而饿死,天子竟然问:‘他们为什么不吃肉糜呢?’真是让人哭笑不得……”
“天子暗弱,外戚临朝,诸侯环伺,寒门衔怨,而关中的胡人,最近又屡屡掀起反叛。”潘岳叹道,“所以我才日夜悬心,管辂所谓桃符引发的六凶星象,就是指的这些吗?现在贾皇后掌控中枢已经让很多司马家宗室不满,若是他们知道是贾皇后害死了桃符,一场大乱势必在所难免……”
“所以我们绝不能说出这个秘密!”杨容姬道,“如今最好的局面,就是外戚、宗室和世家达成平衡。贾家不敢轻举妄动,而太子终将继承大统……”
“爹爹,爹爹,睿哥哥来啦!”夫妻二人还没说完,金鹿已经从蹦蹦跳跳地跑了进来。而她身后,则跟着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年,一见潘岳夫妇便施礼笑道:“给老师和师母请安。”
这少年正是潘岳的学生琅琊王司马睿。他如今年岁渐长,再不像少时那样稚嫩,已经显露出少年人挺拔俊朗的风貌。
“睿哥哥要跟着你爹爹读书,我们出去别打扰他们。”杨容姬知道潘岳一向喜爱司马睿,巴不得司马睿的到来能排遣一下潘岳的心绪,连忙拉着金鹿出去了。
“老师这几日可是身体不适?要不我下次再来请教吧。”司马睿明显地觉察到潘岳脸色憔悴,身形更是瘦了一圈,不由有些关切地问。
“无妨。”潘岳摇了摇头,招呼司马睿坐在书案前,“今日该讲哪一章了?”
“应该是《汉书·董仲舒传》。”司马睿说着,取出一卷书交给潘岳,“这一篇,我已经提前看过了。有一点问题,想向老师请教。”说完,他指着书中一处道,“董仲舒向汉武帝讲‘天人感应’之术,说:‘国家将有失道之败,而天乃先出灾害以谴告之,不知自省,又出怪异以警惧之,尚不知变,而伤败乃至。以此见天心之仁爱人君而欲止其乱也。’董仲舒说国家有失道之处,天上就会生出灾变的警告,好让君主醒悟以阻止变乱。这段话,老师以为如何?”
“孔夫子不语怪力乱神,董仲舒作为夫子衣钵传人,大谈天道灾变,看起来确实与孔夫子的理念不合。”潘岳察觉司马睿的神色有些古怪,不明其意,却依然说道,“不过我觉得董仲舒这种说法,实际上是为了弥补孔夫子‘君臣父子’纲纪的不足。君王既为天子,世上已无可以约束之物,若君王昏昧,又该如何制衡呢?特别是灾变起时,君王再不思悔改,势必酿成天下的祸乱。因此当董仲舒的理论最盛时,也是君王最为警惕自省之时。汉宣帝下罪己诏八次,汉元帝十三次,汉成帝十二次,恰也保证汉朝社稷拨乱反正,不至于中道颓丧。所以我虽然不知道‘天人感应’究竟对不对,但这种说法的存在,从规谏天子匡扶社稷的角度看,却也不无裨益。”
“老师言之有理。”司马睿点点头,忽然身子朝潘岳凑近了一些,压低了声音道,“我最近听说了一些市井流言,不知真假,说出来让老师参详参详。”
“朝廷都会经常派人搜集民谣勘察民风,市井流言哪怕荒诞不经,也有可采之处。”潘岳微笑道,“说吧。我看你今天不是专门来读书,倒是对这流言颇感兴趣。”
“这流言其实都传了好几年了,只是老师一直在长安,估计没有听过。”司马睿神秘地道,“我原本也不以为意,但如今的情势,到越来越有应验之感,所以迫不及待想说给老师听。”
“哦,究竟是什么流言?”潘岳知道司马睿生性稳重,若非此事颇有奇异之处,绝不会擅传。
“嗯,就是关于前朝那个天下第一术士管辂的,传说他擅长预言,就连景皇帝和文皇帝生前,都十分看重。”司马睿没有注意到潘岳渐变的神色,继续说道,“据说管辂生前曾有预言,晋室当得天下,帝祚绵长,但中间却会发生一段波折,致使帝星蒙尘。那段波折就是——有六凶星会轮流侵犯紫薇帝星,给天下带来灾殃。只有六凶星都被降服,帝星才会重新光耀,我大晋天下也会稳固如初。”
“六凶星?”如果说司马睿提到管辂的名字已经让潘岳心惊,这“六凶星”更是让他脸色煞白,他甚至害怕下一刻从司马睿口中吐出的,便是司马攸身负六凶星象,必定“殒身、灭家、亡国、乱天下”的可怕预言了。一旦这种骇人听闻的说法流传出去,司马攸好不容易留下的清白名声,必定会受到别有用心之人的玷污。
幸而司马睿并没有触及司马攸,只是半疑惑半好奇地道:“我特地去查过东汉年间的《南北斗经》,里面提到六凶星分别为擎羊、陀罗、火星、铃星、地劫和地空,而对应这些凶星之人的特征,白纸黑字清清楚楚,和当今颇有巧合之处。”
“你的意思,六凶星指的是六个危害帝室之人?”潘岳从未想到六凶星象可以如此解释,不由追问,“你且说说是什么巧合?”
“第一个先说火星。”司马睿显然研究了许久《南北斗经》,侃侃言道,“火星坐命之人,面色泛红或黄,大眼长圆脸,中等身材。性情刚强急躁,爱出风头,偏又喜做投机取巧之事,自以为是,顽固不化,与最亲近之人都能结怨。”他说到这里顿了顿,紧盯着潘岳问道,“老师想想,有如此特征且又能进犯帝星者,除了某人还能是谁?”
听司马睿这么一形容,潘岳脑海里顿时冒出了一个熟悉的形象,无论外貌还是性格都是不二人选:“杨骏?”
“老师明见。”司马睿点了点头,继续道,“第二个是铃星。铃星坐命之人,面色青黄,形貌不佳,性情激烈嫉妒,胆大出众,心胸窄小,凡事不留情面,威势有声名。老师觉得,这又是谁?”
“形貌不佳,性情嫉妒……”潘岳听到这两句话时,心中已大致有了轮廓,等到司马睿说完,不由变了脸色,“睿儿,这样的话,你也是说得的?”一边说,一边朝北面的宫阙方向指了指。他虽然没有明说,但司马睿知道他早已猜出了答案——铃星对应的,正是宫中皇后贾南风。
“我只是跟老师随便聊聊,跟外人我可不会说。”司马睿顽皮地耸了耸肩膀,“再说这流言在洛阳也传播了几年了,该知道的人早已知道了。”
“散播流言者,无非是要用流言塑造民意,以为己用。却不知其他四凶星又是指谁?”潘岳追问着,心中暗暗揣摩这流言背后的始作俑者。
“其余四凶星虽有特征,我却还未猜出是谁。我现在说给老师猜一猜。”司马睿见潘岳没有反对,连忙说下去,“六凶星之首的擎羊星,乃是刑克之星。坐命之人一意孤行,机谋狡诈,刚强残忍,故云‘命限遇入擎羊,谋为不遂’。对了,此人还有一个特征,身上必有刑伤。”
“六凶星次席的陀罗星,坐命之人身形雄壮甚至肥胖,脸圆颊宽,脸上有瑕疵。此人心术不正,东奔西走,言语浮夸,最好行奸弄巧,欺骗他人。”
“六凶星中排名最末的乃是地劫星和地空星。地劫星坐命之人脸型瘦长,下巴尖削,身材偏瘦。其人性格喜怒无常,任性非为,不肯服输,生活奢侈靡费,易得罪人而不自知。而地空星坐命之人命宫主孤,个性孤僻,劳神费力却行事诸多不顺,即使逢凶化吉依然心恻神伤,无法满足——老师觉得,这四人又会是谁呢?”
“我不知道,但这种星术流言似是而非,想要将人对号入座也非难事。”潘岳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就算火星与铃星勉强能配合某人的特征,也无非巧合而已。否则六凶星为首的擎羊和陀罗按理会比火星铃星造成更大的灾祸才是,可当今世上,又有谁的权势能够比得上当初的杨骏和如今的皇后?所以这种玄虚的东西你好奇看看就是,不要耗费太多精力。”
“擎羊和陀罗照命之人肯定早已出现了,只是现在还没有得势而已,一旦上位,必定天下大乱……”司马睿嘟哝了一句,见潘岳脸色严肃,甚至有一种难得一见的阴郁,便不再多说,继续埋头读《董仲舒传》去了。
一卷《董仲舒传》还未读完,门外忽然又传来一阵脚步声,随即有人急切地问道:“檀郎叔叔在家吗?我有急事要找他!”
“是东莱王哥哥!”司马睿侧头一看已认出来人的身份,慌忙站起身来朝东莱王司马蕤见礼。
“檀奴叔叔救命,我——”司马蕤没料到琅琊王司马睿也在,愣了愣,却又迅速判断司马睿是信得过之人,便接下去叫道,“我大祸临头了!”说完便双腿一软,哭丧着脸跪坐在了簟席上。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发生什么事了?”潘岳被司马蕤的惊慌无措吓了一跳,赶紧问道。
“我、我怕是活不成了!”司马蕤一把抓住潘岳的手臂,几乎快要哭了出来,“贾谧不会放过我的!”
“究竟怎么回事,慢慢说!”潘岳这边宽慰,司马睿那边已倒了一杯水递到司马蕤面前。司马蕤喝了两口水,激动的情绪终于渐渐平复了一些。
“我今日有事去东宫见太子,不巧鲁国公贾谧也在,便候在廊下,打算等贾谧走后再进去。”司马蕤喘了口气,终于说出了原委,“我虽然离得远,但四周太过安静,便听得见殿内传出争执之声,应该是贾谧和太子在吵架。”
“我听不清他们在吵什么,想要回避时,争执声却已经停止了。下一刻,贾谧便带着从人怒气冲冲地走出来,口中还冷笑着说出了一句话……”司马蕤说到这里哽了一下,眼中又满是惊恐神色,“我听到那句话后就知道不好,闪身躲到了木柱之后,可是贾谧一个从人正好回头看了我这边一眼,他想必是已经认出我来了!若是他告诉贾谧我听到了那句话,我肯定就活不成了!”
“贾谧说了什……”司马睿脱口问到这里,连忙一把捂住了嘴。既然司马蕤都认为知道了这句话会有杀身之祸,那自己最明智的做法就是不问也不听。
“你是堂堂宗室,贾谧不过是个鲁国公,怎么就能说自己活不成了?议亲议贵,论事论理,何况当今宗室和世家之中,也不是人人都去攀附贾谧。”潘岳对着司马蕤皱了皱眉。比起司马攸当年沉着从容的风度,冒冒失失的司马蕤实在太不肖像。
“叔叔久不在朝堂,大概不知道贾谧如今的权势,已经超过天子了!最近成都王的事情就是明证。”司马蕤看了看潘岳和司马睿,见后者默默点头,便只对潘岳道,“成都王司马颖是先帝第十六子,自幼与太子交好。前些日子鲁国公贾谧去东宫与太子下棋,贾谧不仅与太子争道,言语间还颇为倨傲无礼。成都王那时候恰好在坐,便斥责贾谧说:‘皇太子国之储君,贾谧何得无礼!’就因为这一句话,贾谧到皇后面前哭诉,皇后即刻下诏将成都王赶出洛阳,前往邺城驻守了!”
司马蕤顿了顿,见潘岳并未出声,渐渐激动起来:“成都王是先帝亲子,尚且因为一句话被贬出京,我是旁支宗藩,更是无法可想。贾谧仗着皇后宠爱,无法无天,任性胡为,就算不能明面上整治我,暗地里给我一杯毒酒也不是不可能的!睿儿弟弟,你觉得我说得对不对?”
见司马蕤求援一般看着自己,司马睿顿了顿,终于对潘岳道:“老师,关于贾谧,我现在只想到了两个字——地劫。”
“地劫”这两个字司马蕤没有听懂,潘岳却瞬间便明了了司马睿的意思。根据司马睿方才对六凶星的描述,地劫星坐命之人性格喜怒无常,任性非为,不肯服输,生活奢侈靡费,易得罪人而不自知。而如今的贾谧权势胜过天子,对待太子和宗室也毫无礼敬之心,年纪轻轻便已如此跋扈,日后权势日盛,还不知会酿出多大的祸端——说他是冲犯紫薇的地劫星,实属贴切。
“以前贾谧的祖母郭夫人在世时,还能时常约束贾谧尊重太子,如今郭夫人去世,皇后对贾谧又极尽宠溺,周边连个敢于规劝他的人都没有,所以贾谧的气焰便越发嚣张了。”司马蕤见潘岳脸上变色,连忙道,“我听说贾谧对叔叔一向有招揽之意,所以想请叔叔伺机为我辩解几句,看在我爹爹份上保全我的性命!”
“睿儿,你今天念书也累了,先回府休息去吧。”潘岳没有回答司马蕤,只转头朝司马睿道。
“好,我改日再来向老师请教。”司马睿明白潘岳将自己支开的意思,便收拾了案上书籍,向潘岳和司马蕤行礼离开。
直到外面的院门打开后又重新紧闭,潘岳才走过去关上了房门,对着依然瘫坐在簟席上的司马蕤道:“海奴,你究竟听到贾谧说了一句什么话?”
“我……我听到他说……”司马蕤回想起贾谧怒气冲冲从太子殿中走出的情形,竭力模仿起贾谧的语气道,“哼,给我摆什么太子的威风,谁知道你这个太子究竟是不是天子所生!”
“贾谧当真是这样说的?”这句话恍如石破天惊,震得潘岳愣了愣才回过神来。
“千真万确,所以我才怕他知道我偷听到这句话,要杀我灭口!”司马蕤再度忧心忡忡。虽然众人皆知太子司马遹之母谢玖原本是武帝司马炎的才人,而司马遹也是在后宫长到四五岁才与司马衷父子相认,但敢于质疑太子司马遹不是司马衷亲子,实在是骇人听闻。那贾谧甚至皇后贾南风的内心深处,又埋藏着何等可怕的预谋?
“我明白了。虽然我不认识贾谧,但石崇与他颇为亲近,我会拜托他试探一下贾谧的口风。”潘岳安慰司马蕤道,“你也不必太担心,回府去谨慎行事,等我消息就好。”
等到司马蕤好不容易也离开了,杨容姬才重新走进房中,却看见潘岳坐在书案前,默默对着早先写下的那首诗发呆。
“视不见兮听不闻,
逝日远兮忧弥殷。
终皓首兮何时忘,
情楚恻兮常苦卒。”
不用问,杨容姬也知道这首诗是悼念早逝的司马攸,而她从潘岳渐渐凝定的眼神中也能够确认,方才司马睿和司马蕤的来访,已经坚定了潘岳原本摇摆不定的内心。
“阿容,对不起。”潘岳察觉到杨容姬的到来,抬起头,朝她歉疚苦笑。
“我不信星象,但我要弄明白,是谁在暗中利用桃符的预言散播流言,蛊惑民心。”
“朝堂上的人需要规诫,而隐藏在暗处的枭雄,会比他们更可怕。”
“君子以思患而豫防之。国家变难在即,我若袖手旁观,就算平安老死,死后又有什么面目去见桃符,还有夏侯兄?”
“桃符能原谅我不给他报仇,但不会原谅我辜负他临终时的嘱托……”
“经过百年乱世,天下好不容易才统一安定,不能再乱了……”
“我明白的,你不用再解释。”听着潘岳一句句小心而沉重的辩解,杨容姬心痛如死,却最终只是抱住了丈夫的肩膀,“你是珍贵的檀木,是不应该弃置在荒野之中的。你心中所有的不甘,其实我从来都感同身受。”然而后面的念头,杨容姬万万不敢说出口:“可是你也知道檀木的结果,要么雕刻成重器供奉于庙堂,要么——在香炉中被焚化成灰。但是——”她暗暗下定了决心——
“只要有我在,最可怕的结果就不会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