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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安抚老人,兰斯洛特亲自把她送回家。那是一幢带阁楼的木屋,门口堆着未清理的积雪,屋檐下挂着锈蚀多年的老铃铛,风吹过就发出断断续续的叮当声。
房间空荡荡的,都是上个世纪留下来的老物件,橱柜、罩灯、描金的照片框,墙上挂着一块老式的报时钟,指针滴滴答答地走着。他小心地将老妇人扶上铺着花呢毯子的躺椅,她还是久久不肯松手。老妇人把另一只手也叠在他手上,干枯的手掌上有常年劳作留下的茧子。
茧子刮到了兰斯洛特,他忽然意识到她这一生一定命运多舛,才会对儿时的一点点温存念念不忘吧。
兰斯洛特蹲下身,打算将她的手一点点放开,那一刻看清了她眼中浑浊之外……说不上来的东西。
老妇人眼里含着泪,脸上却在笑,还笑出了声,竟然是喜极而泣。她相信眼前的男人就是七十年前离开的渔夫尤卡,容貌一点也没变过,和七十年前一样,永远都会温柔地对待收养的孩子们,教他们读书写字。这样即使他不在了,孩子也能在那个时代自力更生。她也知道这是人生中最后一次见到故人了,人在生命的最后原来心中只有释怀,眼中只有泪雾。
兰斯洛特尝试将自己代入进这个角色,认出来她居然是照片里坐在尤卡肩头的小女孩,灿烂如盛夏的那个孩子。即使七十年的岁月过去了,她还是与儿时留下几分相似。
他也在笑,笑容和照片上的渔夫尤卡一模一样。不知何时的记忆在他心底最隐秘的角落苏醒,他有点分不清自己是谁了,但这好像并不重要。
老妇人安详地躺在椅上,在兰斯洛特的帮助下服下心脏病的药物。
“你跟他们说,我不会老?”他放下水杯蹲在了椅边。
老妇人噙着泪连连点头,莫大的苦楚让她一时间说不出来话。
“我不会老,我回来了。”兰斯洛特用脸颊的胡茬去蹭老妇人的手背,高度低于颈枕,这样她不用费力抬起头去看他。
“尤卡老师,”老妇人艰难地从抽泣着的嗓子里发出声音,“别人都不相信我,但我从来都知道你会回来的,我一直相信。”
“为什么愿意相信我?”自然而然的,他问了这样一个问题。
“你从来不骗我们,你是孩子们的守护神,会在很遥远的地方也保佑我们。他们都以为是假的,其实那些赐福让每个人都幸福地过完了一生,包括我。”
兰斯洛特什么也没说,摸上老妇人花白的头发,嘴唇贴上她的额头,一个略带悲伤的贴额吻。这时他仿佛真的是七十年前的尤卡老师,会善待每一个任性的孩子。
“我知道你一定会回来看我的,看我最后一程。”
七十年前的那个女孩,哭着对他说。
“尤卡老师,现在万塔河不可以打渔啦。但是你的东西,你看,我还给你留着。”
她颤抖着指了指橱柜上陈旧的渔具。那是渔夫尤卡曾经用过的,他用这些简陋的工具,养活了整个孤儿院的孩子。
“你还留着这些东西呢?”兰斯洛特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好像身体里有另一个灵魂在替他说话,他控制不了身体了。
老妇人轻轻笑出声,“我知道你不喜欢打渔,你打渔只是为了能喂饱我们这些孩子,你其实喜欢写字、看书,对不对?”
“胡说,我最喜欢打渔了。”兰斯洛特狡黠地竖起一根食指在唇前,“我不走了,我在这里陪你一阵,好吗?”
出乎预料的,她摇了摇头,无比坚决。
“我知道当年你走是因为你不得不离开,尤卡老师。你回到这里,说明那件事情你还没有做完。”她说,“你该走了。我知道你清醒的时间不多,还有不得不去完成的事情,所以你必须离开,对吗?”
“是什么事?”兰斯洛特浑浑噩噩地问。
“我有自己的孩子,他们会为我送终,你不需要在这里为我一个老婆子浪费时间。”她慢慢地吐字,“你走吧,去寻找你的过去吧,你也有你的亲人。他在那极北之地,离人世最远的雾岛,孤独地等待了一年又一年,等你去拯救他。”
兰斯洛特呆住了,他脑海里一段段不可磨灭的记忆片段瞬间爆炸了。恍惚之间他站在冰岛贫瘠的岩原,风在嘶吼,雨在咆哮,大地的缝隙中喷涌而出滔天的火焰,火山灰遮天蔽日,下起一场熔铸的火雨。
他回想起曾经有个人在那里和他一起饿着肚子围绕篝火取暖,将珍贵的食物分成一人一半,他总会在那时候偷偷多分出去一点,希望那家伙快点长高长大。也回想起曾经落难逃荒时,目眦欲裂的人们围在一起朝他们拳打脚踢。那天下着雨,泥泞的污浊弄了他一身,遮盖住了血。他想着那家伙还小,受了伤也许会影响一辈子,于是死死把他护在怀里,用自己瘦弱的背承担下所有的怒火,却差点被打死,倒在泥水里奄奄一息。
原来自己曾经有过那么一个不顾性命都要保护的家伙,自己怎么能把他弄丢了呢?他困在暗无天日的牢笼中等着兰斯洛特还像小时候那样出现,拯救他那么多年来的孤独。
兰斯洛特回忆不下去了,身体不自觉的颤抖。难过是一种发酸的感觉,自心脏到眼睛,蔓延全身。
“尤卡老师,如果你记不起来了,就去曾经的红房子边看看吧。”老妇人松开了手,指了指东边,语重心长地说。
在她的家里,兰斯洛特对着一面木框镜子,用小刀一点一点将胡茬剃净,刀锋划过皮肤,也刮去了旅途的尘土与风霜。
他剪掉了那一头过长而又蓬乱的发丝,碎发落在洗手池中,黑色的一缕缕。原来邋遢的外表之下隐藏着一个潇洒的男人,人们要是看见他一定会惊叹世上真的有人眼睛里倒映着时光,那是怎样的漫长和辛酸才能造就的眼神啊。
兰斯洛特最后换了身干净的猎装,这是尤卡曾经的旧衣服,被保存的还像崭新。
他朝镇子的东边去,万塔河就从镇东的森林深处缓缓穿过,像一条沉默的银蛇蜿蜒南行,最终注入赫尔辛基的海洋。那座红房子一开始就坐落在那里,是镇上最早的一批建筑之一。后来随着城市扩张,人们决定在万塔河的旧河道上开凿一座人工湖,以储存供给赫尔辛基数百万人的饮用水。施工队来了,挖掘机轰鸣了整整两个春夏秋冬,红房子被推倒,连同它的砖、梁、墙皮一起,被掩埋进湖底的淤泥里。如今那里只剩下一片湖水浩渺,延伸到树林的尽头。
阳光洒在湖上,每一汪湖水都反射着来自太阳的光辉,湖面仿佛流窜着火焰,一层层荡开,波光粼粼一片。
兰斯洛特站在岸边,眼神逐渐恍惚。那熟悉的地形早已变形,只剩水色与光。他无法确认记忆中的红房子是否真的存在过,那种心底对自己所产生的怀疑,带来精神病般的执着。
他无视了“水深危险”的警告牌,中邪似的走向湖心去,越走越深。
在这漫长的冬天,湖水是那样的冰冷刺骨,几乎达到了冰点,水面偶尔漂浮着薄薄的浮冰。他无视这些向湖心前进,冰水先是淹过他的小腿,紧接着漫过膝盖,寒意一路攀爬而上,在他腰间漾起细碎的波纹。阳光仍在炽烈地反射,水面亮得几乎看不见方向。
雪花簌簌落下,越来越多的雪在湖水里融化。水面出现了波纹,接着无数气泡从水底升起,湖面之下轰隆闷响。有什么宏伟的东西正在上升,在湖面顶开了一个水球,喷薄欲出。
震颤的爆炸声中滔天水浪被抛上高空,化作细雨洒下,只见天地间第二座太阳从湖水中低吼着升起,蒸发大量的水汽,炽烈的光摧毁一切。
他开始感受不到冰冷了,甚至世界于他而言好似不存在,朦胧似人世的彼端,在这里他是一个执迷不悟的幽灵,任谁也唤醒不了。
这是第几次了?他记不清了。强光会引发他的幻觉,但这次又不一样,他在清醒的时候接受那些幻觉,现实和幻觉碰撞起来,战场在他的脑海。
他来到了湖中日面前,双目几乎灼瞎,高温的空气光是吸入就能摧毁肺部。顿时窒息般的痛楚涌上心头,他伸出手,想如果就这样投入光辉中化作碾粉,也好。
像是忽然回忆起了什么,他触碰上太阳的手猛然缩了回去,还是没能在这一刻一死了之。愤怒占据了他所有念头,他歇斯底里起来,一拳拳砸进湖水里,千年的压抑都在此刻爆发了。他挥拳,他哭泣,他不甘地怒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