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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春的风裹着潮气灌进破庙,梁上的蛛丝在灯笼光里晃出细碎的银线。我攥紧手中的课业,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自那日在巷尾为阿桃包扎伤口后,不过三日,村头的流言便像涨潮的江水般涌来。卖豆腐的张叔告诉我,村长已经雇了青壮守在阿桃家门口,说她若敢逃婚,便要“打断腿丢进乱葬岗”。
灯笼的光晕映在青陶罐上,“不忘”二字在阴影里明明灭灭。当我推开破庙木门时,门轴发出的“吱呀”声惊起梁上寒鸦,却惊不动蜷缩在草堆里的那个身影。阿桃抱着膝盖缩成小小的一团,旧布衫的补丁在月光下泛着青白,像极了她此刻苍白的脸。
“阿桃?”我放轻脚步,灯笼光在她发间投下颤动的暖黄,“是我,沈砚。”
她猛地抬头,瞳孔在黑暗中缩成细缝。看清是我后,紧绷的肩膀才骤然松弛,却仍往墙角挪了挪,膝头的碎布绷带渗着新血:“你……你怎么找到我的?”
我蹲下身,借着火折子的微光,看见她颈间的银锁正贴着锁骨发烫——那是孟婆神格转世的印记,在四十九世轮回里,我曾见过它以不同的形态出现在她每一世的颈间。此刻锁面上的忘川水纹若隐若现,与我腰间陶罐的纹路遥相呼应。
“前日在市集,王二嫂说你偷了她家的水桶。”我解开包袱,取出半块炊饼和一小瓶金创药,“我猜你不敢回村子,便沿着官道寻到这里。”
阿桃的指尖绞进草堆,指甲缝里嵌着泥土:“他们要把我许给屠户家的傻儿子,说这样能消了村里的血光灾……”她忽然抬头,耳后红痣在阴影里像滴未干的血,“沈公子,你说这世上真有‘灾星’吗?为什么我爹娘死后,连坟头都被人刨了?”
陶罐在腰间轻轻震颤,我想起司命残页上的朱砂批注:“天规印记随执念生长,唯有人间至苦方能磨平。”六百年前孟婆在奈何桥边摇汤罐的身影,与眼前少女的泪光渐渐重叠。
“灾星?”我蘸着口水化开金创药,轻轻涂在她膝头的伤口上,“若善良是灾,这天下便没有干净的人了。你爹摔下山崖那日,可是为了给你摘最甜的山莓;你娘临终前,还把陪嫁的银锁系在你颈间——这些事,比任何神佛的判词都干净。”
阿桃的身体微微发抖,不知是因为伤口的疼,还是因为我的话。她忽然抓住我的手腕,指尖凉得像浸过忘川水:“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你腰间的罐子,还有你看我的眼神……好像我们早就认识。”
我怔住。灯笼的火苗在风里晃了晃,将她耳后红痣的影子投在石墙上,恍若六百年前楠儿坠楼时,那滴溅在我掌心的血。陶罐突然发出清越的鸣响,青光一闪而逝,惊得阿桃松开手。
“这个罐子,装着我最珍视的东西。”我摸着罐底的“不忘”二字,声音轻得像怕惊碎了什么,“里面是一位婆婆熬了三百年的汤,她说喝了能忘前尘,可我偏要带着它,走遍人间去找一个人。”
阿桃的睫毛上凝着泪珠:“你要找的人,是不是也有这样的红痣?”她指尖抚过耳后,银锁突然发出蜂鸣,与陶罐的震颤形成共鸣。
我点头,喉间突然哽住:“她叫楠儿,六百年前从城楼跳下,三百年前在诛仙台坠海,每一世轮回都带着不同的印记。而我……”我摊开掌心,红痣在火光下像块烧红的炭,“每一世都带着掌心的伤,在奈何桥边等她。”
阿桃的眼睛瞪得滚圆,像是想起了什么。她突然掀开衣领,露出锁骨下方的朱砂胎记——那是孟婆神格的核心印记,在四十九世里,我曾无数次在她转世的肩头见过这个图案。
“我娘说,这个胎记是我出生时就有的。”她的声音发颤,“她说我长大后会遇到一个掌心有红痣的人,他会带我去看江南的梅……沈公子,你是不是就是那个人?”
庙外的猫头鹰发出夜啼,惊飞了檐角的碎瓦。我掏出怀里的残页,那是司命在凌霄殿塞给我的:“每一世她耳后红痣,皆是天规刻下的囚笼,唯有爱上你时,才会泛起血光。”此刻阿桃耳后的红痣正泛着微光,与残页上的字迹交相辉映。
“是,也不是。”我握住她的手,将残页塞进她掌心,“你是孟婆的转世,是我在九幽之地等了六百年的引路人。但现在,你是阿桃,是那个在破庙里咬着炊饼说‘沈公子真好’的姑娘。”
阿桃低头看着残页,突然笑了,泪却落得更急:“原来我不是灾星,是有人用轮回给我刻了座牢。”她抬起头,眼中闪过从未有过的清亮,“沈公子,你说的府城,真的有能让人忘记天规的地方吗?”
我擦去她脸上的泪,指尖掠过她耳后红痣,陶罐的青光突然大盛,在破庙石墙上投出奈何桥的幻影:“府城有座城隍庙,供着一尊断了簪的孟婆像。六百年前我刻在她簪子上的‘不忘’,如今还嵌在神像的鬓角里。”
阿桃摸着颈间的银锁,锁面突然浮现出孟婆汤罐的纹路:“我想起来了……在奈何桥边,我总见一个少年抱着陶罐发呆,他说‘老婆子,你汤里少放了相思豆’。”她突然抓住我的手腕,掌心的温度透过袖口传来,“沈公子,你等的人不是楠儿,是每一世都在轮回里找你的我,对不对?”
陶罐“当啷”落地,我怔怔望着她。六百年的等待,四十九世的轮回,此刻都化作她眼中的星光。原来司命说的“人间苦情”,不是磨难,是当她第一次在破庙咬下炊饼时,眼中泛起的信任微光。
“明日随我去府城。”我捡起陶罐,指尖抚过她锁骨的胎记,“我们去城隍庙揭了那道天规,去书院查遍典籍,看看是谁在三生簿上刻下‘血煞印’。”
阿桃点头,忽然从草堆里摸出个布包:“我娘临终前让我把这个给你。”她展开布包,里面是半块碎玉,正是六百年前楠儿坠楼时,我从她耳坠上扯下的那半块。
碎玉与我腰间的陶罐相触,青光骤然亮起,在破庙内投出完整的《往生图》——画中少年抱着坠楼的少女,她指尖在他掌心写“等”字,血痕渗入骨血,化作他掌心永不褪色的红痣。
“原来我们早就见过。”阿桃摸着画中少女耳后的红痣,忽然抬头,“沈公子,你说的江南梅树,是在府城的梅岭吗?我梦见过那里,有个穿青衫的书生,在梅树下刻了整整一面墙的诗。”
我笑了,帮她理了理凌乱的鬓发:“是的,每一世我都会在梅岭等你。这一次,我们要在梅花开时,让你亲手翻开三生簿,看看那被抹去的三个字。”
庙外传来更夫敲梆的声音,已是子时三刻。阿桃靠在草堆上,渐渐合上眼,银锁的微光映着她熟睡的脸,耳后红痣正在悄悄变淡。我坐在她身边,望着破庙穹顶漏下的星光,忽然明白司命说的“苦情”——不是磨难,是当她在破庙说出“我信你”时,我心中轰然倒塌的天规。
黎明前最暗的时候,阿桃忽然翻身,将半块碎玉塞进我掌心:“沈公子,你知道吗?当你在巷尾为我包扎伤口时,我就觉得,就算你是城隍庙派来抓我的,我也愿意跟你走。”
我握住碎玉,掌心的红痣与她耳后红痣在黑暗中相映成辉。破庙的木门在风中轻晃,远处传来村长带人搜山的犬吠。但此刻,陶罐的青光已悄然漫过阿桃的伤口,她耳后的红痣,正化作一滴晨露,落在我掌心的红痣上,像极了六百年前那滴未干的血。
当第一缕晨光爬上庙檐时,阿桃醒了。她望着我,眼中不再有恐惧,只有期待:“沈公子,我们出发吧。”
我点头,帮她拍去衣上的草屑。破庙的晨光里,两个身影渐渐远去,身后的石墙上,《往生图》的残光正慢慢消散,却在我们相握的掌心,留下了比天规更牢固的印记——那是经过四十九世轮回,终于在破庙夜话中,生根发芽的,属于人间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