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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雾未散,竹枝上的露水便被踏碎在泥泞里。我拽着阿桃的手腕在菜畦里狂奔,她的布鞋陷进田垄,索性踢掉赤脚跟着我跑。身后传来村长的咒骂,混着犬吠声,像根绷紧的弦,随时会在晨雾中绷断。
“往竹林跑!”阿桃突然拽住我,指向右侧丛生的竹篁,“穿过去就是官道!”她的赤脚踩在碎石上,渗出血珠,却顾不上疼,耳后红痣在晨雾中明明灭灭,像盏将熄的灯。
尚未踏入竹林,拐角处突然窜出几个青壮,手中的木棍泛着新砍的木香。为首的正是昨日在巷尾推搡阿桃的后生,他盯着阿桃的赤脚,咧嘴一笑:“臭丫头,跑啊?村长说了,打断腿才好拴在屠户家——”
我将阿桃护在身后,腰间玉佩突然发烫——那是书院山长所赐,刻着白鹿纹章。“我乃白鹿书院生员,”我摸出腰牌,“你们若敢伤人,便是与书院为敌。”
后生们面面相觑,却没放下木棍。阿桃突然扯下颈间银锁,往地上一砸:“你们不是要煞星吗?拿去!”银锁在泥地里泛着微光,锁面的忘川水纹映出她苍白的脸。
“别闹!”我低声喝止,捡起银锁塞回她掌心,指尖触到她冰凉的皮肤。村长的脚步声近了,夹杂着傻儿子的痴笑:“小娘子跑不了咯——”
阿桃突然转身,面向追来的村民,声音虽颤却清晰:“我跟你们回去。但我要在祠堂当着列祖列宗的面,问清楚——”她指向自己耳后红痣,“究竟是我克死爹娘,还是你们怕我分走祠堂的祭田!”
祠堂的铜钟再次敲响,惊飞了檐角的寒鸦。我被按在神案前,眼睁睁看着阿桃被重新绑在木柱上,粗麻布嫁衣沾满泥污,却衬得她眼神格外清亮。村长站在供桌前,手中握着半卷发黄的文书,刀疤在眉心拧成死结。
“列祖列宗在上,”村长点燃三炷香,烟霭中神像的眼尾仿佛在滴血,“这丫头克亲克邻,按族规应许配屠户家冲喜——”
“慢着。”我挣开按住肩膀的手,摸出从书院带来的《阴阳志》,“族规可曾写过,血煞印需配傻子冲喜?《阴阳志》有云:‘耳后朱砂,主贵人扶持,若配文人命格,反能聚财纳福。’”
祠堂内响起窃窃私语。王二嫂凑到村长耳边,尖声说道:“别听他胡扯!道长说过,这丫头的血能染红祠堂地砖——”
“道长?”我翻开《阴阳志》,露出夹在其中的朱砂批注,“贵村请来的道长,莫不是城隍庙的‘铁口张’?他去年在府城替人看相,被我书院同窗揭穿,原是个卖假药的郎中。”
村民们骚动起来。傻儿子涎着口水逼近阿桃,袖口的血污蹭上她的颈侧:“小娘子,跟我回家……”他突然伸手去抓阿桃的银锁,却在触碰到的瞬间惨叫着缩回手——银锁泛着微光,在他掌心烙出忘川水纹的印记。
“妖、妖怪!”傻儿子躲到村长身后,手指颤抖着指向阿桃,“她的锁会咬人!”
阿桃趁机抬头,望向神像下的老妇:“刘婆婆,我娘临终前托您给我半块玉佩,您可还记得?”她的声音突然柔和,“那玉佩上刻着‘平安’二字,是我爹进山前刻的,说能保我平安……”
老妇颤巍巍地开口:“是……是刻着松纹的玉佩……”她突然瞪向村长,“你说那玉佩是煞物,让我丢进了井里——”
祠堂内鸦雀无声。村长的刀疤剧烈抽搐,突然抓起供桌上的桃木剑,指向阿桃:“妖言惑众!点火烧了这灾星——”
“且慢。”我掏出沈府的玉佩,那是离开时兄长所赠,“诸位可知,沈府与白鹿书院比邻,山长曾言,若遇不公之事,可持此玉佩求见府尹。”我故意提高声音,“贵村若执意用私刑,我明日便去府衙,将‘活祭灾星’之事禀明上官——”
村民们交头接耳,显然被“府尹”二字震慑。阿桃趁机说道:“我爹摔下山崖那日,背篓里全是给村里孩童的山莓;我娘咳血时,还在替王二嫂家补衣裳——”她望向王二嫂,“您昨日骂我时,可记得您小儿子的肚兜,还是我娘绣的?”
王二嫂的脸色青白交加,突然转身推开人群,消失在祠堂外。其他村民见状,手中的火把渐渐低垂,目光从阿桃身上移向村长。
“都给我听着!”村长怒吼,“她娘临死前都在喊‘对不起列祖列宗’,这不是克亲是什么?”他突然指向我,“这酸秀才分明与她私通,坏我村风水——”
“住口。”我展开《阴阳志》,翻到“血煞印”的批注页,“血煞之相,需见血方解。昨日在破庙,她为救我,掌心擦破,血滴在我的陶罐上——”我举起腰间陶罐,“此罐乃家传之物,能镇煞驱邪,如今罐身泛光,正说明煞气已解。”
阿桃配合地伸出手掌,掌心的血痕虽浅,却在陶罐青光映照下格外醒目。村民们凑近细看,果然见陶罐表面流转着微光,与阿桃耳后红痣的亮度此消彼长。
“村长,”我趁热打铁,“贵村近年收成不佳,实因河道堵塞,与阿桃何干?若真要冲喜,不如修渠引水,方是正途。”
祠堂内的气氛逐渐松动。老妇突然跪下,对着阿桃的方向磕头:“是我们错了……你爹娘死时,我看见村长带人刨了他们的坟……”
“你!”村长举着桃木剑转身,却见半数村民已放下火把,眼中满是惊疑。傻儿子蜷缩在角落,盯着阿桃的银锁瑟瑟发抖。
阿桃趁机说道:“我随你们处置,但求留我一条性命,去府城寻道长改命。若我真是灾星,到了府城自会遭天谴;若不是……”她望向我,眼中闪过一丝决然,“我必回村,讨回爹娘的坟茔。”
村长的刀疤在抽搐,手中的桃木剑“当啷”落地。最终,他恨恨地瞪了我们一眼,挥手示意解开绳索:“滚!明日日落前不回来,便把你爹娘的牌位丢进乱葬岗!”
阿桃揉着腕间的勒痕,突然走向神像,取下颈间银锁放在供桌上:“这锁暂寄列祖列宗处,待我洗净冤屈,自会来取。”她转身时,耳后红痣已淡得几乎看不见,像滴将干的晨露。
离开祠堂时,晨雾已散,阳光穿过雕花窗棂,在阿桃发间镀上金边。我望着她单薄的背影,忽然明白,这一场困局,不是天规的惩罚,而是她挣脱枷锁的第一步——当她在祠堂说出“讨回爹娘坟茔”时,耳后红痣的微光,便已胜过所有天规的烙印。
官道上,阿桃忽然停步,从衣襟里摸出半块碎玉——那是方才在祠堂神像后捡到的,正是她娘提到的“平安佩”。碎玉与我腰间陶罐相触,青光一闪,映出她耳后最后一点红痣,像朵即将绽放的梅。
“沈公子,”她将碎玉塞进我掌心,指尖划过我掌心的红痣,“你说,等我们在府城安定下来,能不能刻块碑,写上‘阿桃之父母,善终’?”
我望着远处的青山,想起破庙夜话时她咬炊饼的模样:“能。不仅要刻碑,还要在碑前种上梅树,让你爹娘的在天之灵,年年都能看见梅花盛开。”
阿桃笑了,耳后红痣终于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属于人间少女的,清亮的眼神。祠堂的钟声再次响起,却不再是催命的信号,而是送我们踏上新途的,清亮的晨钟。
这一日,祠堂的供桌上,银锁与碎玉相触,在神像前投出小小的影子。而我们相握的掌心,正有微光流转——那是比天规更坚韧的力量,是历经误解与背叛,依然在人间生长的,名为“相信”的,最温暖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