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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爱的波妞:
雨丝斜斜切过窗玻璃时,我正对着手机屏幕上的物流信息咬牙。
那行“正在派送中”的灰色小字像块浸了水的棉花,坠得人心里发闷。
本来,三天前就该到的樱花茶,现在还卡在城郊的中转站,连带我为茶道课准备的和果子模具,都不知在哪个快递车里颠簸。
“这破快递是在绕地球仪吗?”
我把手机往榻榻米上一摔,竹制茶筅被震得晃了晃,末梢的竹丝扫过掌心,痒得人想叹气。
下周,就要跟日本来的茶道老师研习“侘寂”,我特意托朋友从京都寄来的百年老店樱花茶,偏在这时候掉了链子。
那茶罐最让我宝贝的,是罐身那幅岚山春樱的浮世绘。
淡粉的花瓣沾着晨露,半开的花苞藏在青石后,连溪水里的倒影,都带着细碎的光——
这是店主家族第三代传人亲手画的,朋友说全店就这一罐,是老先生七十岁生辰时的得意之作。
此刻,我盯着手机屏幕,脑子里却止不住地想:
它会不会正被压在某个硬纸箱底下?罐口的棉纸会不会被磨破?那些樱花的笔触,会不会被颠簸出褶皱?
我越想,心越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连呼吸都带着一点发紧的疼,仿佛那不是罐茶,是捧在掌心里的一整个春天,正被粗糙的路途磋磨。
你正蹲在玄关整理刚买的青苔,听见动静回头时,发梢还沾着一点雨珠。
你手里捧着的青苔石,是上周在古玩市场淘的,浅灰色的石面上,生着一层绒绒的绿,像缩微的远山。
“怎么了?”你捏着小喷壶,往青苔上扫了一圈,水雾在晨光里散成细珠,落在石缝里,“脸皱得像一颗没泡开的茶饼,还是最涩的那种。”
我把手机怼到你眼前,屏幕反光映出我气鼓鼓的脸:
“你看!三天了!从京都到这儿才两千公里,蜗牛爬都该爬到了!”
我话一出口就觉出幼稚,可就是忍不住。
那些装在桐木盒里的樱花茶,每一片都带着岚山的晨露,是我攒了三个月零花钱才求来的。
现在却像被扔进了时光的缝隙,杳无音信。
我甚至能想起朋友寄件时的样子。
她在京都的雨里,给我拍视频,指尖划过桐木盒上的暗纹:
“这纹路是‘轮岛涂’工艺,得用鹿胶混合檀木粉一层层刷,刷足三十遍才成。”
你指尖在屏幕上划了两下,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指腹因为常握毛笔,带着一层薄薄的茧。
你没说“急什么”,也没讲“不过是一盒茶”,反而点开物流详情页,对着那些晦涩的中转站代码皱眉:
“这个站点,昨天暴雨,新闻里说积水漫过脚踝,分拣线停了大半天。”
你忽然抬头,眼里的光比茶碗里的茶汤还亮:
“我认识物流园的陈叔,他负责这片区的异常件处理,我问问吧?”
陈叔是你爸的老同事,退休前在邮政系统管分拣,据说闭着眼睛摸快递单,都能辨出是哪个片区的。
前年,你家老宅翻新时,你爸留下的那些旧书报堆在廊下,泛黄的纸页间还夹着当年的粮票和电影票根。
陈叔带着徒弟来收时,穿了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袖口卷到肘弯,露出小臂上几道浅褐色的疤痕——那是早年分拣邮件时被传送带蹭的。
他没像旁人那样直接往麻袋里塞,反倒蹲下来,小心翼翼地把书报,按厚薄分了类:
“这些纸页脆,得轻着拿”。
那会儿,我正坐在门槛上包书皮,牛皮纸裁得歪歪扭扭,糨糊抹得指缝里都是。
陈叔收完东西要走,忽然回头看了一眼我手里的书,转身从他徒弟的帆布包里,抽出一沓牛皮纸递过来。
纸是他自己裁的,边缘整整齐齐,还带着淡淡的草木香。
“姑娘家手巧,”他笑得眼角堆起皱纹,露出两颗整齐的白牙,“机器封的书皮滑溜溜的,哪有你这带着手温的实在?你看这纸,我特意找纸厂要的老料,韧着呢,能陪着书过好多年。”
后来,我们常绕路去他的杂货铺。
铺子就在物流园对面,青灰色的木门上,挂着一块木牌。
“陈记”两个字是用红漆写的,边角掉了漆,反倒透着一股过日子的踏实。
货架是旧木头钉的,层板上摆着他自己腌的酱菜,玻璃罐擦得锃亮,罐口蒙着一层细纱布。
每个罐子上都贴着手写的标签,“黄瓜”的“瓜”字多了个点,“萝卜”的“卜”字捺画拖得老长,像个俏皮的尾巴。
可凑近了看,能发现标签边缘,都用透明胶带仔细粘过,连字迹都是晾干了才贴上去的,生怕墨迹晕染了,让人看不清。
有次,我指着罐子里的黄瓜问:
“陈叔,您这酱菜咋比别家的脆?”
他正用抹布擦柜台,闻言直起腰,从坛子里捞起一根给我看:
“选黄瓜,得挑顶花带刺的,切的时候刀要快,腌的时候盐要匀,最重要的是,得等日头好的时候晒,让风一点点把水汽带走。”
他顿了顿,指腹摩挲着罐子上的标签:
“就跟做人一样,急不得,得慢慢来,才出味道。”
方才,我以为你要打个电话就完了,没想到你转身去换鞋,帆布包里塞进我的收件信息,还有一把折叠伞。
伞是去年我们去镰仓时买的,藏青色的布面上印着小簇的紫阳花。
你当时说:
“下雨时撑着,像握住了一片小春天。”
“你去哪?”我拽住你袖口,看见你手腕上挂着的平安绳——那是我去年在清水寺求的,红绳已经磨得发浅,露出里面米白色的棉芯。
“去物流园找陈叔。”你把伞柄塞到我手里,指尖擦过我掌心,带着一点青苔的潮气。
“他说今天雨小了,仓库能进人。就算找不到,我去中转站盯着,总比在这儿等得心慌强。”
你忽然想起什么,转身从茶案上抓了一把杏仁,“对了,路上饿了吃,别又低血糖。”
雨还在下,你踩着水洼出门的背影,让我忽然想起上个月。
那套民国老茶盏寄到的时候,我正蹲在玄关拆快递,指尖刚触到锦盒的绒布,就听见里面“咔啦”一声轻响,像一根细针猝不及防扎进心尖。
掀开盒盖的瞬间,天青色的盏托裂成了三瓣,碎瓷边缘泛着冷白的光,像被生生扯断的月光。
我捏着那半片沾着釉彩的瓷片,眼泪就下来了。
那是我在旧货市场蹲了三个月才蹲到的宝贝,盏身上的缠枝莲纹是手绘的,笔触里带着一点笨拙的灵动。
老板说“这是当年大户人家小姐的陪嫁,存世的没几件了”。
现在倒好,莲纹断了,时光也像跟着碎了,连带着我攒了半年的期待,都成了掌心扎人的瓷碴。
你闻声从书房跑出来,拖鞋在地板上蹭出急响。
我以为你会说“碎了就碎了,再拍一套”,或者“多大点事,至于哭吗”——我妈总说我,“对破烂比对人上心”。
可你什么都没说,只是蹲下来,用指腹轻轻抹掉我脸颊的泪,指尖带着刚研过墨的檀香味。
“别哭,”你的声音低低的,像浸了水的棉絮,“碎瓷也是瓷,能补。”
我以为你说的“补”是用胶水粘,没想到第二天一早,你揣着碎盏托就出了门。
傍晚回来时,裤脚沾着灰,衬衫领口被汗浸得发潮,手里却捧着一块紫褐色的东西——是一块紫砂,颜色深得像陈年的茶汤,边缘被你摩挲得发亮。
“跑了三家古玩店,”你把紫砂往我面前递,眼里的光比茶盏里的釉彩还亮,“张老板说这是民国的老料,跟你那茶盏配得很。”
那天晚上,你就蹲在阳台刻紫砂。
台灯的光斜斜打在你侧脸,睫毛在眼下投出小片阴影,刻刀在紫砂上游走,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春蚕在啃桑叶。
我偷偷凑过去看,才发现你手指被刻刀划了一道小口,血珠滴在紫砂上,晕开一小点暗红。
你却浑然不觉,只盯着手里的活儿笑:
“你看,这弧度,得跟原来的盏托,一样微微外撇,这样茶盏放上去才稳当。”
凌晨三点,你把新刻的盏托递到我面前。
紫砂被打磨得温润,边缘故意做了一些细密的小缺口,像被岁月磨旧的痕迹。
你用袖口擦了擦额角的汗,声音带着一点倦意,却藏不住得意:
“这样配老茶盏,比原来的更有味道。就像人身上的疤,不是瑕疵,是故事。”
我把茶盏放在新托上,大小刚刚好。
台灯的光透过茶盏,在紫砂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落了满地的星星。
我忽然发现,那点暗红的血痕,被你巧妙地刻成了一片小小的莲瓣,跟盏身上的缠枝莲纹,连在了一起,像断了的缘分,又被人悄悄续上了。
“其实……”你忽然挠挠头,耳尖有点红:
“我找张老板要了一点金粉,等明天干透了,把碎瓷片粘起来收着。
以后咱们老了,就跟孙子说,这茶盏有两个托,一个碎在时光里,一个长在爱意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