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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来!给我起来!”于学忠嘶吼着,手臂的伤口在巨大的拉力下彻底崩裂,鲜血瞬间染红了周围冰冷的河水,但他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只是用尽吃奶的力气将小石头往上拖。胡大彪终于瞅准机会,俯身一把抓住小石头的后衣领,两人合力,才将这个奄奄一息的少年兵拖上了相对安全的岸边。
于学忠瘫倒在冰冷的泥水里,大口喘着粗气,白色的雾气在寒冷的空气中剧烈翻滚。左臂的剧痛和失血的眩晕感终于袭来,让他眼前阵阵发黑。冰冷的河水浸透了全身,带走仅存的热量,他感觉自己快要冻僵了。
“长官!你的手!”胡大彪看着于学忠左臂那几乎被鲜血浸透的衣袖,声音都变了调。
“死…死不了…”于学忠挣扎着想坐起,声音虚弱。他看了一眼蜷缩在岸边、只剩下半条命的小石头,又抬头望向对岸——那看似不远的黑暗中,似乎有几点篝火在闪烁,那是生的希望。
“走…继续走…”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试图站起来,但双腿如同灌了铅,麻木得不听使唤。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密集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如同催命的鼓点,敲打在每一个幸存溃兵的心头!一队奉军骑兵,大约二十余骑,竟然沿着河岸追杀了过来!他们显然发现了这伙顽强抵抗并试图渡河的残兵,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饿狼。
“奉狗来了!”
“快跑啊!”
河岸上和冰面上本就混乱的人群更加疯狂,绝望的哭嚎响成一片。许多人为了躲避骑兵,不顾一切地冲向更危险的河心冰面,引发了更大规模的冰层崩塌,惨叫声不绝于耳。
“妈的!阴魂不散!”胡大彪目露凶光,端起枪就要拼命。
“别开枪!找死吗!”于学忠厉声喝止。对方是成建制的骑兵,他们这几个残兵败将,连给对方塞牙缝都不够。他目光急速扫过四周,最终定格在离他们不远处的河面上——那里漂浮着几具被水流冲到岸边浅水区的尸体,还有几匹被抛弃的、倒毙在冰水边缘的军马尸体,形成了一个小小的、相对隐蔽的死角。
“下河!躲到马尸后面!快!”于学忠当机立断,几乎是命令,也是示范,他强撑着身体,拉着小石头,连滚带爬地滑进刺骨的河水中,躲到了一匹高大死马的尸体后面。冰冷的河水再次淹没到胸口,他忍不住打了个剧烈的寒颤,牙齿磕碰得咯咯直响。胡大彪和另外几个士兵也反应过来,纷纷效仿,就近躲入漂浮的尸体或死马形成的天然掩体之后。
奉军骑兵呼啸而至,马蹄践踏着河岸的冻土和尸体,发出令人心悸的闷响。他们并没有立刻下河追杀,而是在岸边勒住马缰,发出嚣张的呼哨和嘲笑。
“喂!河里的直军孙子们!别装死啦!出来让爷们儿练练枪法!”
“哈哈,看那怂样!冻成冰棍了吧?”
“吴佩孚都夹着尾巴跑了!你们还挣扎个屁啊!”
为首的骑兵军官是个满脸横肉的汉子,他抽出雪亮的马刀,指着河水中瑟瑟发抖的溃兵们,声音如同夜枭:“听着!识相的,自己爬上来投降!张作霖大帅仁义,缴枪不杀!还能给你们口热乎饭吃!要是再敢顽抗…”他狞笑着,马刀一挥,“格杀勿论!扔河里喂王八!”
冰冷的河水像无数根针,持续不断地扎进骨头缝里。于学忠感到自己的意识在一点点模糊,左臂的伤口在冰水的刺激下反而感觉不到疼痛了,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麻木和沉重。小石头靠在他身边,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气息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胡大彪和另外几个士兵也浸泡在齐胸深的水里,脸色青紫,嘴唇乌黑,眼中除了恐惧,更深处是一种濒临崩溃的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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岸上奉军骑兵的嘲笑和威胁如同毒蛇的信子,舔舐着他们最后一点尊严。有人开始动摇,眼神飘忽地望向岸边。
“长官…要不…降了吧?”一个士兵哆嗦着,声音带着哭腔,“太冷了…撑不住了…他们说了…缴枪不杀…”
“放你娘的狗屁!”胡大彪猛地低吼,牙齿咬得咯咯响,浑浊的河水顺着他虬结的胡须往下淌,“奉狗的话能信?他们杀俘虏还少吗?上去就是死路一条!老子宁愿冻死在这河里,也不让奉狗砍了脑袋去领赏!”
“胡大彪说得对!”于学忠猛地睁开几乎被冻得粘在一起的眼皮,声音虽然虚弱,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狠厉,“现在上去,就是案板上的肉!任人宰割!冻死,淹死,好歹落个囫囵尸首!想投降的,现在自己爬上去!我不拦着!但别怪我没提醒,想想奉军是怎么对待俘虏的!”他想起了在直军情报里看到的,奉军虐杀俘虏的照片,那场景比死亡本身更令人胆寒。
他的话像一盆冰水,浇灭了那几个动摇士兵眼中最后一点侥幸。岸上奉军军官显然失去了耐心。
“他娘的,给脸不要脸!”那军官啐了一口,马刀一指,“给我打!往水里打!看你们能憋多久!”
“砰砰砰!”“哒哒哒!”岸上的奉军骑兵纷纷举枪,朝着河水中于学忠他们藏身的区域猛烈射击!子弹如同冰雹般砸落,激起密集的水柱。有的打在漂浮的尸体上,发出噗噗的闷响;有的擦着死马的骨架飞过,溅起一串火星;更有的直接射入冰冷的河水中,发出“啾啾”的怪声,贴着人的头皮、身体掠过,带来死亡的寒意。
“低头!”于学忠嘶吼着,用力将小石头和自己的头压低,整个人几乎完全没入冰冷的河水中。死亡的威胁和刺骨的寒冷双重夹击,让时间变得无比漫长,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肺里的空气在迅速消耗,冰冷的河水刺激着鼻腔和喉咙,带来强烈的窒息感和呕吐欲。意识在模糊的边缘挣扎,身体的本能只想浮出水面呼吸。
就在于学忠感觉自己即将被冻僵、窒息或者被流弹击中的时候,对岸突然传来了密集的枪声!不是奉军那种精准的点射,而是杂乱的、如同爆豆般的步枪齐射!
“砰!砰砰砰!”
岸上奉军骑兵的嚣张气焰为之一窒,射击也停顿了一下。有人惊呼:“河对岸!有接应!是直军!”
于学忠猛地从水里抬起头,贪婪地呼吸着冰冷的空气,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对岸的黑暗中,刚才那几点篝火的位置附近,影影绰绰出现了许多人影,正依托着河岸的土坎向这边射击!虽然枪法不准,子弹大多落在水里或岸边的空地上,但这突如其来的打击显然干扰了奉军骑兵。
“妈的!撤!”岸上的奉军军官显然不愿在不明敌情的情况下在河边久留,尤其是对岸出现了有组织的抵抗力量。他骂骂咧咧地一勒马缰,“算他们走狗屎运!走!”马蹄声再次响起,这次是向着远离河岸的方向,奉军骑兵如同旋风般消失在黑夜中。
岸边的压力骤然消失。对岸的枪声也很快停歇,显然那只是一小股溃兵自发的接应行为,火力微弱,目的只是惊走奉军。
“机会!快!趁现在过河!”于学忠如同被注入了一针强心剂,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嘶喊。他知道,这是绝境中唯一的光亮,稍纵即逝!
求生的欲望再次压倒了寒冷和疲惫。胡大彪率先从藏身的死马后冲出,半拖半抱着小石头,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对岸那片有篝火的方向涉水冲去。于学忠和其他几个士兵紧随其后。冰冷的河水如同粘稠的胶水,每一步都异常艰难。但此刻,对岸那几点微弱的火光,就是支撑他们走下去的唯一信念。
这段不宽的河道,仿佛走了整整一生。当于学忠的脚终于踏上对岸坚实而冰冷的土地时,他双膝一软,再也支撑不住,直接扑倒在冰冷的泥地上。刺骨的寒意从地面直透上来,反而让他感到一丝奇异的解脱。他剧烈地咳嗽着,吐出灌进喉咙的冰水,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和冰冷的刺痛。
“长官!长官你怎么样?”胡大彪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焦急。
于学忠艰难地侧过头,看到胡大彪也跪坐在一旁,正用力拍打着小石头的后背。小石头蜷缩着,像只濒死的虾米,微弱地呛咳着,脸色依旧青紫,但胸膛总算还有微弱的起伏。另外四个士兵也陆续爬上了岸,瘫倒在地,如同离水的鱼,只剩下喘息的本能。
他挣扎着想坐起来,左臂传来一阵钻心的剧痛,低头一看,伤口被冰冷的河水泡得发白外翻,血水还在缓慢地渗出,染红了身下的泥土。他撕下还算干燥的内衬衣角,用牙咬住一端,右手配合,草草地将伤口勒紧止血。动作牵动伤处,疼得他额头冷汗涔涔。
“还…还有多少人?”于学忠喘着粗气,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
胡大彪环顾四周,眼神黯淡下来:“就…就我们几个了。李二狗…好像没上来…”他指的是刚才躲在于学忠旁边的一个老兵。
于学忠沉默地闭上眼睛,一股巨大的悲凉和无力感攫住了他。出发时一个整连的兄弟,如今只剩身边这六个残兵,人人带伤,筋疲力尽,如同丧家之犬。冰冷的湿衣贴在身上,寒风一吹,带走仅存的热量,让他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
“火…有火…”小石头微弱地呻吟着,身体抖得更厉害了。
对岸的枪声和火光早已消失,只剩下无边的黑暗和寒冷。胡大彪挣扎着站起,在附近摸索着,幸运地找到了一些被河水冲到岸边的枯枝和半干的芦苇。“长官,我去生堆火!”他哑着嗓子说,声音也冻得发颤。
很快,一堆小小的篝火在避风的河岸凹陷处点燃起来。橘黄色的火焰跳跃着,驱散了一小片黑暗,也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暖意。几个幸存者如同趋光的飞蛾,不顾一切地挤到火堆旁,伸出冻得僵硬发紫的手脚贪婪地汲取着那点可怜的热量。湿透的军装冒出丝丝白气,发出滋滋的声响。
火焰舔舐着冰冷的皮肤,带来阵阵刺痛,但这刺痛却让人感到一丝活着的真实。于学忠靠在冰冷的土壁上,看着跳跃的火苗,思绪却飘得很远。他想起了初入新军时的意气风发,想起了在吴佩孚帐下时对这位“儒帅”的敬仰,想起了白日里那场惨烈却最终崩溃的阵地战……这一切,如同走马灯般在眼前闪过。曾经的理想、信念,在冰冷的河水、战友的鲜血和奉军的马刀面前,显得那么苍白可笑。
“长官…我们…我们接下来去哪?”一个士兵打破了沉默,声音里充满了迷茫和恐惧。过了河,只是暂时逃离了奉军的直接追杀,但他们依旧是溃兵,失去建制,失去方向,如同无根的浮萍。
于学忠没有立刻回答。他缓缓从贴身的、尚有一丝干爽的内衣口袋里,摸出一样东西——那是一本被油布仔细包裹着的小册子,正是他视若珍宝的《孙子兵法》。油布防水,里面的书页只是边缘有些受潮。他小心翼翼地翻开,借着篝火微弱的光,手指划过那熟悉的、带着墨香的竖排文字。目光停留在开篇那句:“兵者,诡道也。”曾几何时,他读此句,想到的是运筹帷幄,决胜千里。而此刻,在这冰冷的河岸边,在战友的尸体旁,在彻骨的失败和绝望中重读,却品出了另一番刻骨铭心的滋味。诡道?在绝对的力量碾压和人心溃散面前,一切的“诡道”都显得如此无力。战争,剥去所有华丽的外衣,只剩下最赤裸裸的残酷和死亡。
“去哪?”于学忠合上书册,紧紧攥在手中,仿佛要从中汲取最后的力量。他抬起头,目光越过跳跃的火焰,投向无边的黑暗,声音低沉而疲惫,却又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近乎麻木的平静,“先活下去。然后…去找大部队…或者…”他顿了顿,后面的话没有说出口。或者什么?天下之大,何处是容身之所?吴佩孚败了,直系垮了,他于学忠,一个败军之将,又将何去何从?
他低下头,目光再次落在手中的《孙子兵法》上。冰冷的书册边缘硌着他的掌心,带来一丝微弱的痛感。篝火的橘光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跳动,一半明亮,一半深陷于浓重的阴影之中。那双曾因愤怒和决绝而布满血丝的眼睛,此刻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倒映着摇曳的火苗,也沉淀着滹沱河冰冷的河水、战友绝望的呼喊、以及兵败如山倒的彻骨寒意。
他缓缓地、极其珍重地将那本被油布包裹的《孙子兵法》,再次塞回紧贴心口的衣袋。冰冷的书册隔着湿透的军装,贴着他同样冰冷的皮肤,却似乎传递出一种奇异而微弱的暖流,或者说,是一种冰冷的、沉甸甸的锚定感,将他几乎要飘散的魂魄死死钉在这具伤痕累累的躯壳里。
“活下去…”他无声地重复着这三个字,像是在对自己早已千疮百孔的信念进行最后的加固。活下去,不是为了什么虚无缥缈的功名,不是为了某个摇摇欲坠的“大帅”,甚至此刻也谈不上为了什么家国大义。活下去,仅仅是为了证明自己还没有被这冰冷的河水彻底吞噬,证明那些倒在滹沱河两岸的袍泽兄弟,他们的血没有白流——至少,还有人记得他们曾在这片土地上挣扎过、战斗过。
寒风掠过空旷的河滩,发出呜呜的悲鸣,卷起篝火堆里细小的灰烬,如同黑色的蝴蝶在冰冷的夜色中飞舞。远处,滹沱河冰层断裂和溃兵临死前的惨嚎声,已经渐渐稀疏下去,只剩下河水永不停歇的呜咽。夜,更深了。黑暗如同浓稠的墨汁,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似乎要将这堆小小的篝火连同它所庇护的几个渺小生命彻底吞噬。
胡大彪默默地往火堆里添了几根捡来的枯枝,火焰挣扎着向上蹿了一下,发出噼啪的爆响,旋即又被无边的寒冷压制下去。火光映照着他那张粗犷、布满血污和冻伤的脸,眼神疲惫而空洞,像一头被逼到绝境、舔舐伤口的困兽。他看了一眼蜷缩在于学忠身边、气息微弱的小石头,又看了看另外几个同样如同行尸走肉般围在火边的士兵,最终,目光落在了于学忠紧捂在胸口、仿佛握着唯一救命稻草的那只手上。
“长官,”胡大彪的声音干涩沙哑,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寂,“往南…听说冯玉祥的国民军还在河南一带活动…他…他以前不也是直系的么?”
冯玉祥?这个名字像一颗石子投入于学忠死寂的心湖,激起一圈微弱的涟漪。他当然记得这位以“倒戈将军”闻名的复杂人物。曾几何时,他也曾在冯玉祥麾下短暂效力,对其治军之严、体恤士卒印象深刻,但也对其反复无常、野心勃勃的政治手腕心存疑虑。投奔冯玉祥?这似乎是眼下唯一一条看得见的生路。但这条路,是通向重整旗鼓的起点,还是另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
于学忠没有回答。他只是更紧地攥住了胸口的书册,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目光重新投向那堆在寒风中顽强燃烧、却又显得如此渺小的篝火。火焰在他深潭般的眸子里跳跃,扭曲,变幻不定,仿佛映照着他同样纷乱迷茫、却又在冰冷绝望深处悄然凝聚的内心。
活下去。潼关。冯玉祥。河南。一个个地名和念头在冻僵的脑海中沉浮。篝火的暖意微弱地烘烤着他麻木的脸颊,而胸口的《孙子兵法》则像一块冰,也像一块烙铁,沉甸甸地压着,提醒着他今夜所经历的一切。
夜风呜咽,如同无数亡魂的叹息,在这片被鲜血浸透的土地上久久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