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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都是在这个圈子里玩的,老爷子,您的动作瞒不过我。”
智柳哑然。
一丝自嘲般的苦笑浮现在他脸上,随即化为一声短促的叹息。
他身体向后靠回太师椅,眼神中刚才的凌厉稍稍减退,但探究之意更浓,
“呵呵……倒是我小瞧你了。小子,你藏得够深。”
他端起那杯已经微凉的茶水,抿了一口,抬眼又问,
“但是吴楚之,我还是不理解!
就算你看清楚了我要买艾比诶姆硬件业务的盘子。
从纯商业角度来看,你最该出手的时机,应该是幻想完成并购之后,整合最困难、最虚弱的那两年!
那时候,你作为市场上最强劲的挑战者发力,我不敢说是绝杀,至少也能让幻想伤筋动骨,元气大伤!
可现在……你这么做……”
智柳微微摇头,语气充满不解和审视,
“现在,幻想因为业绩的爆发期,以前的利润全部显现,外藏的资金全部回流!
你选择战机的时间,从商战角度,这不明智!
我不认为这是你会做的决策。”
吴楚之沉默了片刻。
他没有立刻回应对方的质疑。
他沉默着,不仅是等待对方消化这刻意的留白,更是在急速评估智柳此刻的心理防线。
老爷子抛出“战机论”,试图用纯粹的商道逻辑来框定他的行为,恰恰暴露了智柳内心某个隐秘的焦虑——他也在害怕,害怕事件超出他熟悉的商场范畴,滑向更深更暗的轨道。
吴楚之忽然意识到,自己当初病急乱投医的王八拳,不仅是商业层面的阻截,更像是瞎猫碰上死耗子在幻想的央企改制蓝图刚刚铺开的关键时刻,精准地撬动了一块基石。
时机,确实特殊。
央企挂牌前夕爆出税务丑闻,这远非股价震荡那么简单。
它挑战的是改制本身的“纯洁性”基础,会被多少暗处的眼睛放大解读?
会引发多少自上而下的重新审视?
这对正需要板上钉钉平稳过渡、继而方便其在改制后大展拳脚的智柳来说,是比并购失利更直接的痛点。
他打在了对方谋求“完美掌控”的七寸上。
吴楚之抬起头,目光如炬,不再虚与委蛇,直接刺向那个核心问题,
“所以,老爷子,我能不能这么理解?”
他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老爷子,你依然在谋求幻想的控制权?幻想的舵,您还想握在手里?”
智柳端着茶杯的手,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
他眼神复杂地盯着吴楚之,片刻后,忽然苦笑出声。
那笑声在寂静的包厢里显得有些突兀和苍凉,
“哈!如果按照电视剧里的剧情,我这个时候是不是该……”
他放下茶杯,做了一个割喉的手势,眼中带着一丝荒诞的冷意,“……灭口了?”
“那倒不至于。”
吴楚之也笑了,笑容里却没什么温度,反而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了然。
“混合所有制改制加上中外合资的双重bUFF,以您的智慧和资源,确实可以在政策收紧的当下,找到一个缝隙,完美规避掉国资委系统57岁一刀切、强制退二线的铁规,从而‘合理’地继续掌控幻想这个即将诞生的庞然大物。”
他看着智柳眼中那一闪而逝的惊讶,知道自己戳中了要害,语速不快,却句句如刀,
“甚至,几年后您到达国家规定的退休年龄,您也可以通过外资股东代表,提出返聘。
因为届时的幻想,不仅是家港股上市公司,也是美股上市公司,老外就没有强制退休一说。
只要并购完成,幻想的核心业务和供应商体系与外资深度绑定,外资股东出于自身利益和对您能力的认可,出面请求您留下来稳定大局,国资委也很难拒绝。
你依然可以担任幻想集团的董事局主席。
这是一张可以延迟生效、甚至在名义退休后继续有效的‘控制门票’。”
吴楚之顿了顿,目光仿佛能穿透智柳脸上的纹路,看到那份不甘和权力欲背后的精密算计,
“至于股份……明面上的股权激励比例可能不够,或者限制太多,无法达到您想要的份额。
但您可以玩更大也更隐蔽的期权游戏。
设计一个周期足够长、行权条件看起来极其严苛,但对您操控下的幻想来说并非无法达成的中长期激励计划,把大头绑在未来的业绩上。
当并购整合完成、幻想跃升为全球巨头、股价飙升之时,这些躺在纸面上多年、几乎被遗忘的期权,就能在合规合法的外衣下,变成您家族或个人基金会难以想象的庞大财富基石。
到时候,您就真正是退而不休,控而不显,名至实归了。”
智柳彻底沉默了。
包厢里只剩下窗外隐约的车流声。
他放在扶手上的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此刻的智柳心里掀起了滔天巨浪:
靠!
这小子的心思和眼力!
他竟然……真的猜到了!
不!他猜得比杨志远献上的那个漏洞百出的“代持”方案更远、更深、更完整!
期权激励……这确实是个更光明正大的阳谋!
风险也远低于直接代持!
更正大光明,经得起查!
这最后几个字落定,智柳感到一股寒意沿着脊椎悄然爬上。
被这样的对手洞悉了终极野望,其危险程度远超十个公开的商业劲敌。
他指关节泛白处,不仅是惊诧,更有一种猛兽被窥见巢穴入口的凛然杀意与……难以言喻的评估。
但此时,他内心深处,惊骇之余甚至涌起一丝荒诞的欣赏,可随之而来的……
是一阵狂喜!
吴楚之勾勒的,哪里仅仅是杨志远那粗糙方案的改良?
分明是一条绕过所有潜在雷区、借势庞大的国家资本和全球资本市场、将个人利益与企业未来高度捆绑且极具“政治正确”保障的康庄大道!
其精巧程度远超他智柳私下推演的所有构想。
这小子……脑子里装的哪里是商业谋略?
分明是一套完整的权力与财富密码!
他迅速压下翻腾的思绪,目光重新锁定吴楚之,锐利如鹰:
“倒是真被你看穿了七八分……厉害!”
他坦然地给予了肯定,但话锋一转,那份属于他位高权重几十年的压迫感再次弥漫开来,
“但是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你现在的举报,不合商理!你到底图什么?!”
面对智柳的再次逼问,吴楚之也收敛了所有的表情,换上一副极其难得的真诚姿态:
“老爷子,您刚才说我们是一类人。”
他慢慢地说,每个字都像斟酌过,
“某种程度上,您说的对。我们都极度自信,习惯掌控局面,为了目标不择手段。
我承认,我很自私,所做的一切,核心驱动力就是我、我的女人、我这个团队的生存与发展。
这一点,我不会否认。”
他微微前倾身体,目光直视着智柳那双仿佛能容纳寰宇却又充满算计的眼睛:
“但,有一点我们恐怕不同。”
吴楚之的声音很轻,却很坚定,
“这一切行动,有一个绝对的前提——我是一个华国人。”
吴楚之这句说得极轻,却像一道骤然划破包厢粘稠空气的闪电。
“华国人”三个字带着冰冷的质感,与他之前坦诚的“自私”、“掌控欲”、“不择手段”形成了刺眼的割裂。
窗外车流的光影,恰好在这时扫过智柳的脸,映出他瞳孔猛地一缩,嘴角那丝掌控全局的、若有若无的笑意彻底僵住了。
桌上那两碗早已不再氤氲热气的米酒,仿佛在此刻凝固成冰,微弱的甜香再也钻不进任何人的嗅觉。
空气中的檀香味道陡然变得陈旧而压迫。
智柳刚要从逻辑上驳斥这看似“唱高调”的突兀表态,吴楚之已然抬手制止。
“老爷子,您不用解释您的宏图大志,解释您为幻想、为这个产业做了什么。
我也不想空谈什么家国情怀。
但我说,我是一个华国人,国家利益这是我一切行为的根本坐标。
这解释不了您所有的疑问?没关系。”
智柳的问题,吴楚之确实无法解释,但他能忽悠。
此刻,他的语气变得异常冷静,
“我只想请您想想另外一件事。
既然您知道我和熊晓鸽、和IdG的渊源,那么……
您和杨志远私下里推动与运作的那些事,我怎么可能不知晓?
比如……那笔巨额贷款的附加条件背后关联着什么利益交换?”
这番话如同一记无形的重锤,让智柳的脸色几不可查地变了一下。
他没想到吴楚之连这种深层的、尚未完全落地的谋划细节都点破了方向!
这已经不是脑补,这绝对是掌握了关键信息!
吴楚之没有给对方喘息和辩解的机会,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冷静到近乎残酷,
“老爷子,其实您心中比谁都清楚。
如果您现在,真的激流勇退,在幻想完成体制改革,您荣退幕后。
凭着您过往带领幻想杀出重围、成为国民品牌的赫赫功绩……”
他深吸一口气,语气沉重而清晰,
“那么,您根本不用等到百年之后等着所谓的盖棺定论!
只要幻想在你选定的接班人手里稳住基本盘,不出三年五载,国内的报纸、杂志、电视媒体,乃至官方组织的论坛、回顾展上,您都将被一致推崇为改开以来最伟大的企业家之一!
甚至是唯一那个能与国际巨头交锋而不倒的企业领袖!
‘伟大’这个词,就是为您量身定制的!
到那时,连深耕研发、默默耕耘几十年的任老爷子,风头也会被您盖过一筹。
您将成为一面旗帜,一个时代符号!
这就是您能获得的、无可争议的历史定位!”
吴楚之停顿了一下,看着智柳眼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闪烁,他话锋陡然一转,语气中充满了深深的惋惜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警告,
“但是,如果您坚持要沿着现在的路走下去……”
他缓缓站起身,目光变得异常深邃复杂,包含着一种近乎悲悯的沉重,
“老爷子,‘并购’本身或许是中性的,甚至是进取的。
可叠加了这一切只为延续个人权柄的私心操作,性质就变了。
当您把幻想这个即将成为‘央企’的庞然大物,裹挟着产业链上下游千亿乃至未来可能万亿级别的国民资产,塞进一场充斥着暗箱操作、私人利益输送的国际并购局中时……
无论您初衷看起来多么宏伟,无论过程多么‘合法合规’,当盖子真正被掀开的那一天——
它就不再是功绩,而是滔天巨祸!
是洗不掉的污名!
历史的笔锋不会再写‘伟大’,只会记录下无尽的争议和清算!
那时的您,将彻底失去回头的余地!
也会毁掉您前半生所有的荣光!”
言毕,吴楚之不再多言。
他神色肃穆,对着端坐在太师椅上、已然面沉似水的智柳,深深地、极为郑重地鞠了一躬。
这鞠躬里不再有晚辈的妥协或虚与委蛇,反而像是对一个正在走向自我毁灭深渊的枭雄最后的敬挽与告别。
“老爷子,”直起身时,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决然,缓缓的说道,
“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往后的路……您好自为之。”
话音落下,吴楚之不再多言。他没有再看智柳瞬息万变的脸色,那太沉重。
只见他身体挺得笔直,双手垂落身侧,然后对着端坐如钟、仿佛与红木太师椅融为一体的智柳,深深、深深地弯下腰去。
这躬身的角度近乎九十度,幅度之大,时间之久,超过了之前所有虚与委蛇的社交姿态。
那一刹那,包厢里古老的格调仿佛在他身上凝结。
他躬下的,是对眼前这位曾叱咤风云、此刻却行至悬崖边的老帅最后、也是最沉重的敬意,以及……仿佛对注定结局的无声宣告。
“砰。”
轻微的关门声在安静的包厢内回响。
灯光落在智柳的脸上,明暗不定。
他依然端坐在那张太师椅上,身形未动,如同一尊凝固的雕像。
只有那双阅尽世事的眼睛里,光芒剧烈地跳动、明灭着,如同风暴中心翻涌不息的海浪。
包厢内彻底死寂。
窗外,四九城的璀璨灯火依旧不知疲倦地流淌,霓虹的光芒透过窗棂,在紫檀木桌面上投下几道冰冷的几何光影。
智柳指间那对曾经节奏清晰、仿佛能敲打人心的文玩核桃,不知何时已被他紧紧攥死,深深嵌在掌心纹路里,再也发不出半分“咔哒”的轻响。
掌心汗湿冰冷,坚硬的棱角硌得生疼,却压不住心脏那更加猛烈的撞击声。
那盏垂在他头顶上方的宫灯,光线昏黄偏暗,在他深刻的皱纹和凝固的面容上,投下浓重而扭曲的阴影。
刚才那少年离去时笔挺的背影带走了包厢内仅剩的活气,留下的只有无形却密不透风的沉重,沉甸甸地压在心头,让每一次呼吸都分外艰难。
微温的米酒彻底凉透,碗底澄净的液体上,一圈凝结的蜡油无声漂浮,像一只凝固的眼睛。
吴楚之给出来的路线、最后的判词、那句诛心的诗句,还有那洞穿一切的目光和那深深一躬带来的沉重压力,正猛烈地冲撞着他数十年来构筑的信念与坚持。
那关乎历史定位的巨大诱惑,与身败名裂、遗臭万年的冰冷警告,交织成一张无形的巨网,将他牢牢困在其中。
掌控权的渴望、对身后名的执着、此刻被点破的不安与震动,还有一丝或许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恐惧,在这寂静的、残留着檀香和酸梅汤气味的空间里,无声地厮杀、咆哮。
智柳放在扶手上的手,不知何时已紧紧攥起,指节因为用力而失去了血色。
窗外的夜色,正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