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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海归牧马人（上）
草原的辽阔，在深秋时节呈现出一种近乎悲壮的苍黄。风掠过无垠的草浪，带着干爽的凉意和牲畜粪便特有的、浓烈却并不令人反感的土腥气。一辆沾满长途跋涉尘土的越野车，如同闯入巨人国度的甲壳虫，笨拙地停在合作社最大的蒙古包前。车门推开，一只锃亮的、鞋尖能照出人影的深棕色鳄鱼皮鞋，带着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矜贵，试探性地踩下。
“噗叽。”
一声沉闷而富有弹性的声响。皮鞋的主人，苏和，这位刚获得牛津大学环境政策与人工智能双硕士学位的天之骄子，身体瞬间僵住。他低头，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那只价值不菲、象征着他精英身份的鞋尖，正深深地、亲密无间地陷入一滩新鲜湿润、在阳光下反射着油亮光泽的牛粪之中。浓烈的“草原气息”瞬间包裹了他。
苏和那张轮廓分明、带着典型混血儿深邃感的英俊脸庞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抽搐。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吸入整个草原的粗粙来平息内心的波澜。他扶了扶鼻梁上那副纤尘不染的金丝边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锐利依旧，却多了几分初临战场的谨慎。他掏出最新款的折叠屏手机，指尖在冰冷的玻璃屏上划动，点开一个命名为“草原振兴·第一阶段优化方案”的备忘录，清了清嗓子，用带着牛津腔、字正腔圆的普通话，对着迎上来的巴特尔和几位合作社核心成员念道：
“首先，诸位，基于对合作社当前运营模式的初步观察，我建议引入区块链底层技术，对畜群管理进行深度优化。具体而言，为每只牲畜佩戴基于量子菌丝加密的不可篡改数字ID项圈，实现从出生、免疫、转场到最终出栏的全生命周期可追溯。这将极大提升品牌溢价，并…”
“优化这个！”
一声粗犷的、如同滚雷般的断喝，粗暴地切断了苏和字斟句酌的演讲。巴特尔，这位草原上的搏克之王，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戏谑和某种长辈式的“关爱”，手臂猛地一扬！一道乌黑油亮、带着浓烈皮革和汗水气息的套马索，如同出洞的灵蛇，“嗖”地一声，带着破空的风声，精准地、不容拒绝地朝着苏和的肩膀飞旋而来！
苏和瞳孔微缩，牛津精英的冷静差点破功。他下意识地想闪避，但套马索的速度远超他的反应。绳索并未真正套住他，而是在他肩头轻轻一搭、一绕，随即被巴特尔手腕一抖，灵活地收了回去。但那股力量、那股原始野性的气息，如同一个无声的耳光，抽在了他精心构建的“优化蓝图”上。
“小伙子，” 巴特尔咧开嘴，露出雪白的牙齿，指了指苏和身上那件剪裁完美、面料挺括的象牙白牛津纺衬衫，又指了指不远处泥泞的羊圈和尘土飞扬的草场，“在这片地上，你这身行头，活不过半集。先把你那身‘皮’换了，学会站着撒尿不被风刮倒，再谈什么‘链’吧！” 周围的牧民们发出一阵善意的哄笑。玉素甫老爷子叼着烟锅，山羊胡子一翘一翘，浑浊的眼睛里满是看热闹的兴味。连古丽巴哈尔都忍不住抿嘴摇头。
三小时后，苏和再次出现在众人面前。他身上的牛津纺衬衫和鳄鱼皮鞋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套深靛蓝色、用上等库锦镶边、盘扣密实的蒙古袍。袍子显然是赶制的，针脚细密，尺寸却意外地合身，勾勒出他挺拔的身形，只是那举手投足间残留的学院派僵硬，与袍子的粗犷豪迈形成了奇异的反差。他依旧戴着那副金丝眼镜，手里紧握着他的平板电脑，像握着一面盾牌。
他径直走向合作社那根专门用来架设猎鹰的高杆。阿尔泰，这只桀骜不驯的金雕，正用锐利的目光睥睨着下方。苏和深吸一口气，点开平板上一份图文并茂的PDF文件，标题赫然是：《基于现代动物福利理念的猛禽饲养与权益保障指南（草原适用版）》。
“阿尔泰，” 苏和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温和而专业，如同在牛津的研讨会上发言，“根据国际公认的《动物五项基本自由》原则，你享有免于饥渴、免于不适、免于痛苦伤害和疾病、表达正常天性的自由，以及免于恐惧和悲伤的自由。因此，我们有必要对你的日常膳食结构进行科学优化，摒弃原始的、不可控的活食投喂模式…”
他一边说着，一边操作平板，打开旁边一个造型奇特、如同小型微波炉的银色设备——那是他带来的“人道主义3D打印喂食器”。设备发出轻微的嗡鸣，内部灯光闪烁，很快，出料口“叮”地一声，吐出了几块颜色粉红、质地均匀、切割成完美田鼠形状的“合成营养块”。苏和拿起一块，带着一丝自得的微笑，试图递给阿尔泰：“看，这是根据你的营养需求，精确配比蛋白质、脂肪、矿物质和维生素，用非转基因植物蛋白和昆虫蛋白3D打印而成的高科技饲料，完全符合伦理要求，也杜绝了活体喂食的血腥…”
阿尔泰歪着那颗覆盖着暗金色羽毛的头颅，黑曜石般的眼睛冷冷地盯着苏和手中的“粉红田鼠”，又看看苏和那张充满“文明”气息的脸。它似乎听懂了，又似乎完全不屑一顾。就在苏和以为它被说服时，阿尔泰猛地展开巨大的翅膀！强劲的气流裹挟着尘土和干草屑扑面而来，吹得苏和的蒙古袍下摆猎猎作响。紧接着，那只如精钢般有力的翅膀，带着一种精准的、充满嘲讽意味的力道，“啪”地一声，狠狠地扇在苏和手中的喂食器上！
“哐当！哗啦——！”
昂贵的喂食器如同被炮弹击中，瞬间脱手飞出，砸在几米外的石头上，外壳碎裂，里面那些精心打印的“人道主义田鼠饲料”撒了一地，沾满了泥土和碎石。阿尔泰发出一声高亢、短促的唳叫，仿佛在说：“去你的伦理饲料！” 然后它优雅地一振翅，冲天而起，留下苏和站在原地，手里还残留着被翅膀边缘刮过的微痛感，金丝眼镜都歪到了一边，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巴特尔在不远处抱着胳膊，肩膀无声地耸动。
精英的挫败感在深夜发酵。苏和躺在合作社为他准备的、带着浓烈酥油和羊毛气息的毡铺上，辗转难眠。窗外的风声、羊群的咩叫、远处牧羊犬的低吠，都成了他“优化方案”失败的背景音。他骨子里的不服输被彻底点燃。一个计划在他脑中成型：既然宏观的“畜群管理优化”受阻，那就从微观入手！证明他带来的科技力量，足以洞察这些原始生物不为人知的秘密！
凌晨两点，万籁俱寂。苏和像个幽灵般溜出蒙古包，手里拿着一个火柴盒大小、连接着柔性贴片的微型脑电波监测仪。他蹑手蹑脚地潜入羊圈。借着月光，他选中了那只毛色最纯白、体型最健硕的头羊。头羊警觉地抬起头，但在苏和模仿巴特尔发出的低沉安抚声中（模仿得相当蹩脚），又放松下来。苏和小心翼翼地将贴片贴在头羊靠近耳朵后方的柔软皮肤上，启动了仪器。微弱的蓝光在仪器边缘闪烁，数据开始无声地传输回他怀中的平板电脑。
“成功了！” 苏和心中暗喜，仿佛已经拿到了打开草原奥秘的金钥匙。他带着一丝疲惫和隐秘的兴奋溜回毡铺，沉沉睡去，期待着黎明时分析那些珍贵的“绵羊脑电数据”。
翌日清晨，合作社的晨会刚进行到一半。蒙古包中央那面巨大的、用于展示数据和通知的菌丝显示屏，突然毫无征兆地亮了起来！屏幕上并非惯常的牧草生长数据或天气预警，而是跳动着大片大片、色彩斑斓、扭曲怪诞、如同抽象派油画的影像碎片！
影像扭曲、旋转、快速切换：
* 一群穿着小马甲、直立行走的卡通田鼠，正在一片由发光奶疙瘩组成的巨大格子上蹦蹦跳跳，发出“吱吱”的电子笑声。
* 无数圆滚滚、散发着柔和光晕的奶疙瘩，如同被施了魔法，长出了透明的翅膀，在粉紫色的星空中笨拙地飞行、碰撞，发出“噗噗”的闷响。
* 一只戴着金项圈的巨大田鼠（依稀能看出鼠王金甲的影子），端坐在一个由彩虹和云朵组成的宝座上，挥舞着一根巨大的芨芨草权杖，下面是一群绵羊在顶礼膜拜…
画面光怪陆离，充满了童真般的荒诞和迷幻色彩，伴随着系统自动生成的、类似八音盒变调的怪异背景音乐。
整个蒙古包瞬间安静了。所有牧民，包括正准备点烟的玉素甫，都目瞪口呆地看着大屏幕，如同目睹了一场来自异次元的入侵。巴特尔张着嘴，手里的马鞭掉在地上。古丽巴哈尔手中的绣花针悬在半空。连鼠王金甲都被惊动了，从通风口探出头，小眼睛里充满了困惑。
“这…这是啥玩意儿？” 玉素甫老爷子最先反应过来，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沙哑。
阿迪力最先看向自己的控制终端，随即目光猛地锁定在角落脸色煞白、试图将平板藏到身后的苏和身上。“苏和哥…你…你昨晚是不是给头羊戴了个小东西？”
苏和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如同煮熟的虾子，嗫嚅着说不出话。他昨晚连接的头羊脑电波数据，竟然被菌丝服务器当成了需要公开展示的“重要信息源”，未经任何处理就直接投射到了公共大屏上！那头羊整晚的梦境，如同最离奇的童话剧，被直播给了所有人！
“砰！砰砰砰！”
玉素甫老爷子彻底爆发了！他那根黄铜烟锅杆，带着雷霆万钧之势，狠狠地敲在身前的矮桌上！力道之大，震得桌上的奶茶碗跳了起来，金黄的茶汤泼洒而出，浓烈的烟丝味混合着奶香瞬间弥漫。桌面上留下几个清晰的凹痕。
“苏和！你个城里回来的小崽子！” 老爷子的怒吼如同平地惊雷，震得蒙古包顶的灰尘簌簌落下，“吃饱了撑的！给羊戴什么鬼脑壳箍？！你看看！你看看你把羊都折腾成啥样了？！做的什么妖梦？！羊都让你整失眠了！还让不让人…让不让羊好好过日子了？！” 他气得山羊胡子直抖，指着屏幕上那只还在云端挥舞芨芨草权杖的巨大田鼠投影，恨不得把烟锅杆戳到苏和鼻子上。
苏和站在角落里，穿着那身崭新的蒙古袍，却像个做错事被当众抓包的孩子。金丝眼镜后的眼神，从最初的震惊、羞赧，慢慢沉淀为一种前所未有的茫然和…一丝被巨大冲击力撬开的缝隙。他那些引以为傲的牛津理论、精密的算法模型、优雅的PPT，在这片古老而充满野性活力的土地上，在头羊那荒诞不经的梦境和玉素甫震耳欲聋的烟锅杆敲击声中，显得如此苍白无力，甚至…荒谬可笑。草原的第一次“优化”，以一场匪夷所思的“绵羊梦境直播秀”宣告惨败。
## 海归牧马人（下）
头羊的荒诞梦境秀，如同一盆混杂着冰碴的雪水，狠狠浇灭了苏和初到草原时那份精英式的傲慢与热情。他沉默了几天，那身精致的蒙古袍似乎也黯淡了几分，常常独自一人坐在草坡上，望着远方地平线出神，金丝眼镜片上反射着变幻的天光。然而，刻在骨子里的进取心和那份家族的责任感（他是合作社某位元老的外孙），并未让他真正放弃。他只是在酝酿，试图寻找一个能弥合他那套先进理论与此地粗粙现实之间巨大鸿沟的切入点。
几天后，在合作社一次重要的家族扩大会议上，苏和再次站到了众人面前。这一次，他身后亮起了一面巨大的全息投影屏。屏幕上不再是枯燥的图表和公式，而是一个充满赛博朋克色彩的虚拟草原：巨大的电子敖包散发着幽蓝光芒，数据流如同奔腾的河流在空中穿梭。最引人注目的是场地中央，两个由多边形金属和发光电路板构成的“电子搏克手”，正伴随着节奏感强烈的电子鼓点，动作僵硬却充满力量感地互相角力、摔打，时不时还做出几个如同卡顿般的、夸张的机械舞动作。
“尊敬的各位长辈、兄弟姐妹，” 苏和的声音恢复了惯有的清晰和条理，但少了几分疏离，多了些诚恳，“经过深刻的反思与实地调研，我重新定位了我的‘草原振兴方案’。请看——‘元宇宙那达慕大会’企划书！” 他手臂一挥，全息投影的画面随之变化，展示出复杂的架构图：
“我们将构建一个基于区块链确权、量子菌丝网络承载的沉浸式虚拟世界！真实还原草原那达慕大会的盛景——赛马、射箭、搏克！但参与者无需亲临现场，只需佩戴VR设备，即可在全球任何角落化身虚拟牧民，参与角逐！获胜者将获得由合作社真实畜群NFT（非同质化代币）支持的、独一无二的数字资产奖励！这将是我们打破地域限制、吸引全球流量、实现品牌价值几何级增长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