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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将那条不过巴掌长、却油光发亮、散发着霸道辛香的腊肉肋排,迅速塞进了男童脏兮兮的小手里。然后,用那只残缺的右手,极其轻微地、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将孩子往院外阴影里推了一把。
男童惊呆了,握着手里那条滚烫喷香的肉,小嘴微张,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沉默的断指老仆,又惊恐地看了一眼院内的众人,尤其是朱嬷嬷。下一秒,他像受惊的兔子,紧紧攥住那块肉,转身就蹿出了院门,消失在残垣断壁的阴影里,只留下一串细碎慌乱的脚步声。
整个过程快如电光火石。等朱嬷嬷反应过来,气急败坏地挥舞着沾满芥末糊的刷子冲过来时,孩子和钟离都已在院外。
“钟离!你个老糊涂!”朱嬷嬷气得跳脚,围裙上的豆豉味都随着她的怒气蒸腾起来,“那是留着护种子的腊肉!你怎么敢…怎么敢偷给那小崽子!你知不知道……”
钟离已经退回了院门外的阴影中,低垂着头,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他那只递出肉的左手,随意地在灰布裤子上蹭了蹭,抹去了沾染的油渍和一点黄色的芥末粉。只有那只残缺的右手,无意识地微微蜷缩了一下,虎口处那道陈旧的弩机压痕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格外深刻。
白宸抬手,止住了朱嬷嬷的怒骂。他看着钟离那低垂的、如同枯树皮般的侧脸,又望向孩子消失的方向,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孩童奔跑带起的微尘和…腊肉辛烈的香气。他什么也没说。朱嬷嬷愤愤地瞪了钟离一眼,终究是心疼肉,嘟囔着“糟蹋东西”,转身回去继续涂抹剩下的腊肉了。浓烈的松烟和芥末辛辣气重新占据了院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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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如墨。腊肉的熏制已近尾声,土灶里的火被压成了暗红的炭火,松烟变得稀薄而绵长,浓郁的、带着烟火气的肉香沉淀下来,弥漫在侯府破败的院落里,暂时盖过了废墟的颓败气息。大部分人都已散去,只留两个仆妇守着余火。
朱嬷嬷的鼾声从隔壁小屋传来,粗重而安稳,带着豆豉味的余韵。白宸却毫无睡意。他独自一人站在小院中,掌心的灼痛在夜凉中似乎加剧了,那几道淡金纹路在皮肤下隐隐发烫。钟离喂食饥童的举动,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搅动了他压抑的思绪。那孩子枯瘦的脸和渴望的眼神,与这乱世废墟的底色重叠,让他无法平静。他踱步到后厨,想倒碗水喝。
借着窗外透入的惨淡月光,他忽然瞥见灶台角落,靠近朱嬷嬷那口宝贝大铁锅的灶沿缝隙里,似乎塞着一个不起眼的小东西。他走过去,俯身,伸手抠了出来。
是一只草编的蚱蜢。用新长出的、柔韧的青草编织而成,手法稚拙却充满生气。蚱蜢的形态歪歪扭扭,两条长长的后腿一粗一细,翅膀也编得不对称,显然是出自孩童之手。草叶的清香尚未散尽,混杂着灶台特有的烟火油灰味,还有一丝……极淡的、属于腊肉的辛烈松香!
是那个孩子!白宸立刻反应过来。这是那男童偷偷回来留下的?是感激钟离那一小块肉的微薄回礼?
一丝极淡的暖意,在这冰冷的夜里悄然滋生。白宸捏着这只粗糙却鲜活的草蚱蜢,指尖能感受到青草纤维的柔韧。他借着月光仔细端详,蚱蜢编得很紧实,草茎交错缠绕,在蚱蜢鼓鼓的腹部,似乎塞了什么东西,撑得草茎微微鼓起。
他心中微动,小心地、一点点拆开草蚱蜢腹部的编织。几粒饱满滚圆的稻谷掉了出来,落在他掌心!谷粒呈深褐色,比寻常稻种更加圆润饱满,在月光下泛着健康的釉光,散发出一股清新的、带着泥土活力的谷香!
这不是他们现有的任何稻种!白宸的心跳陡然加速。他捏起一粒,凑到眼前仔细辨认。谷壳坚硬,纹理细密。他下意识地用舌尖轻触谷粒表面——这是现代辨毒留下的本能习惯。舌尖传来的是纯粹而浓郁的谷物甘香,没有任何异味或令人警惕的刺激感。相反,一股蓬勃的生命力仿佛透过谷壳传递而来。
高产稻种!一个念头如同闪电划过脑海!这孩童从何处得来?是荒野遗落?还是……他猛地想起钟离那鬼魅般的身手,那残缺的右手,那每夜用雨水煮茶祭奠旧主的隐秘习惯。这老仆,这前朝影卫统领,他守护的,难道不仅仅是旧主亡灵?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轻微的、衣袂摩擦的窸窣声从院外传来。白宸瞬间警醒,将草蚱蜢和稻种一把攥入掌心,身形如烟般隐入灶台后浓重的阴影里。
月光下,一道纤细袅娜的身影出现在小院门口。是萧明凰。
她依旧穿着月白的襦裙,外罩半旧的藕荷色比甲,在这深夜里,仿佛一抹幽静的月光。她步履轻盈无声,像一只踏月而来的灵狐。染着嫣红丹蔻的指尖,状似无意地拂过耳后那颗小小的红痣。她的目光在寂静的小院里流转,扫过那几口散发着余温肉香的土灶,扫过挂在梁上、在月光下泛着油润光泽的条条腊肉,最终,落在了灶台后那片深沉的阴影上——白宸的藏身之处。
“更深露重,世子好雅兴,独自赏这烟火余味?”萧明凰的声音柔媚依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如同蛛丝,悄然缠绕过来。
她没有走近,只是站在院门口,月光勾勒出她玲珑的轮廓。然而,她的视线却仿佛穿透了阴影,精准地锁定了白宸的位置。那目光,带着洞悉一切的幽深。
白宸屏住呼吸,掌心的草蚱蜢和那几粒来历不明的稻种紧紧硌着皮肉,与掌中伤口的灼痛交织在一起。萧明凰深夜来此,绝非偶然!她嗅到了什么?还是……她也在寻找这稻种?
阴影中,白宸的背脊绷紧如弓弦。掌心的稻种如同炭火,而萧明凰的目光,比夜色更寒。
萧明凰并未久留,仿佛真的只是路过。她轻轻抬手,理了理被夜风吹乱的鬓发,宽大的袖口滑落,皓腕上金线密文的边缘在月色下一闪而逝。她唇角弯起一个极浅的弧度,那笑意却未达眼底,转身,裙裾无声地拂过门槛,身影融入更深的夜色,只留下一缕清冽如雪的冷香,久久不散。
白宸缓缓从阴影中走出,摊开手掌。草蚱蜢被捏得有些变形,那几粒饱满的深褐色稻种静静躺在掌心。他将稻种小心地藏入怀中贴身之处,如同藏起一个希望,也藏起一个更大的谜团。钟离、孩童、稻种、萧明凰……这看似偶然的馈赠背后,究竟牵连着怎样的暗流?
他抬头望向夜空,残月如钩。城西乱葬岗的方向,隐约传来几声夜枭凄厉的啼叫,划破死寂。
更深的夜,在离侯府不远的废弃马厩阴影里。阿蛮赤着上身,古铜色的皮肤在月光下如同覆着一层冷铁,上面密密麻麻的暗红色复仇经文仿佛活了过来,随着他肌肉的贲张而扭曲。他正用一把磨尖的粗铁钉,咬着牙,在自己鹿皮短靴的靴底内侧,一笔一划地刻着一个新的名字。铁钉刮过坚韧的皮革,发出令人牙酸的“嗤嗤”声,每一次用力都带下细碎的皮屑。汗水从他紧咬的牙关和贲起的额角滚落,滴在刻痕上。他眼中燃烧着近乎疯狂的恨意,仿佛要将这名字刻进骨髓里。旁边地上,倒着一个空了的劣质酒囊,酒液早已被他倾倒在地上祭奠,只留下浓烈刺鼻的酒气。
而在城东盐滩边缘,远离灯火和喧嚣的黑暗角落。铁鹰那高大的身影如同融入夜色的石雕。他盘膝坐在地上,厚背鬼头刀横放在膝头。刀柄上缠绕的渗血狼头红布在夜风中微微飘拂。他正用一块油石,缓慢、稳定、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韵律,打磨着锋利的刀刃。粗糙的油石摩擦着精钢,发出低沉而悠长的“沙…沙…沙…”声,如同毒蛇在沙地上爬行,又如同为亡魂吟唱的安魂曲。他一边磨刀,一边用沙哑得几乎不成调的嗓音,哼着那支古老而悲怆的西秦葬歌。每一个音符都浸透了亡国的血泪与刻骨的怨毒。腰间悬挂的金珠,随着他磨刀的动作轻轻碰撞,发出沉闷而冰冷的“嗒…嗒…”声,每一次轻响,都仿佛在计算着下一个祭品的头颅。他那双鹰隼般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着幽绿的光芒,越过堆积如山的盐袋,越过沉睡的孤城,最终,定格在侯府深处,那一点象征着权力核心的、如豆的灯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