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异闻

第107章 鬼医娘子(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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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青竹的名号,在云泽县城里是响当当的。他那间“回春堂”药铺临街开着,门前悬着“妙手仁心”的匾额,日日人来人往。傅大夫年轻,不过二十七八的年纪,医术却已极是精湛,疑难杂症到了他手里,常常能寻到一线生机。更难得的是他心肠仁厚,诊金药费从不过分计较,遇上实在贫苦的,便只收个本钱,甚至分文不取。因此,城里城外,提起傅青竹傅大夫,无人不敬,无人不赞。

然而,这悬壶济世、救人无数的傅大夫,自己却身患一种难以言说的怪病。这病由来已久,平日里隐忍不发,与常人无异。可一旦天色转阴,风雨欲来,尤其是那种连绵数日的寒雨季节,傅青竹的心口便会骤然绞痛起来。那痛楚非比寻常,并非皮肉之苦,而是从骨缝里、从心脉深处钻出来的寒意,伴随着尖锐的刺痛,一波强过一波,仿佛有无数冰冷的钢针在他心脏上反复戳刺、搅动,又像是被一只无形冰冷的手紧紧攥住了心尖,一点点收紧,要将那点温热彻底捏碎、冻僵。每逢此时,他便脸色惨白如金纸,冷汗瞬间浸透里衣,连呼吸都成了艰难的负担。他试遍了自己所知的方子,尝遍了能找到的药材,甚至翻阅了家中几代行医留下的珍贵古籍孤本,那痛楚却如附骨之疽,顽固地纠缠着他,找不到根源,更寻不到根治之法。这隐疾成了他心底最深的秘密和恐惧,如同一个阴冷的诅咒,悬在他济世救人的光耀之上。

这一年的秋雨,来得格外早,也格外缠绵悱恻。灰蒙蒙的天幕低垂,仿佛一块吸饱了水的厚重绒布,沉甸甸地压在云泽县城上空,已经连着七八日不曾透出半缕阳光。雨水淅淅沥沥,时大时小,没个断绝的时候。青石板铺就的街面终日湿漉漉、滑腻腻的,泛着一层幽暗的水光。行人稀少,个个缩着脖子,脚步匆匆,恨不能立刻躲回干燥温暖的家中。整座小城笼罩在一片潮湿阴冷的死寂里,连狗吠都显得有气无力。

回春堂早早便关了门板。傅青竹独自一人坐在后堂的诊室内,屋角燃着一盆微弱的炭火,橘红色的火苗跳跃着,却驱不散周遭刺骨的寒意和无处不在的湿气。他裹着一件半旧的厚棉袍,手里捧着一卷泛黄的医书,试图将心神沉入那些墨字之中。然而,心口那熟悉的、冰冷尖锐的痛楚,正随着窗外雨滴敲打瓦檐的单调声响,一下下清晰地传来,越来越密,越来越重。书上的字迹在他眼前模糊、扭曲、跳跃,他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攥着书卷的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指腹下书页的触感变得冰冷而滞涩。

“又来了……”他低低地呻吟一声,放下书卷,右手下意识地紧紧按住左胸心窝的位置,身体微微蜷缩起来。那寒意如同活物,正顺着血脉向四肢百骸蔓延,带着一种令人绝望的阴森。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骤然响起,穿透了雨幕的沙沙声,也刺破了药铺后堂的死寂。

“笃、笃、笃!”

那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稳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一下下叩在门板上,也叩在傅青竹因疼痛而绷紧的心弦上。他猛地抬起头,望向通往前面铺面的那扇门。这么晚了,又是如此恶劣的天气,会是谁?

医者的本能压过了身体的极度不适。傅青竹深吸一口气,努力挺直脊背,强忍着心口刀绞般的剧痛,扶着桌子站起身。他抓起桌上一盏防风玻璃罩的油灯,豆大的灯火在灯罩内不安地摇曳着,将他因疼痛而显得有些扭曲的身影长长地投在墙壁上。他挪着步子,穿过药香弥漫、光线昏暗的柜台和药柜,走到紧闭的铺门前。

“来了。”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虚弱和颤抖。

“吱呀——”沉重的铺门被拉开一道缝隙。霎时间,一股裹挟着浓重水汽和深秋寒意的冷风猛地灌了进来,吹得傅青竹一个哆嗦,手中的油灯火焰剧烈地跳动了几下,几乎熄灭。门外,夜色如墨,雨丝在门前昏黄灯光的映照下,织成一片细密的、冰冷的帘幕。

门外站着一个女子。

她穿着一身素白到近乎刺眼的衣裙,样式古朴简单,像是多年前的旧物。长发未束,湿漉漉地贴在苍白的脸颊和脖颈上,更衬得那张脸毫无血色,如同上好的白瓷。她的身量很高,身形却单薄得厉害,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最令人心悸的是她的眼睛,在幽暗的雨夜里,竟闪烁着两点幽幽的绿光,深邃、冰冷,如同荒野坟茔间飘荡的、不祥的磷火,正直勾勾地、毫无避讳地落在傅青竹脸上。

傅青竹的心跳,在看清这双眼睛的瞬间,漏跳了一拍。那心口的绞痛似乎也被这极致的诡异感暂时压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从脊椎骨升起的、毛骨悚然的寒意。他下意识地想关上门。

就在他手指微动,门板即将合拢的刹那,那白衣女子似乎微微动了一下手臂。一个细长、惨白的东西,无声无息地从她宽大的素白衣袖中滑落出来,“嗒”地一声,轻轻掉落在回春堂门口湿漉漉的青石台阶上。

是一截骨头。

惨白,带着一种历经岁月侵蚀的灰败质感,断口处参差不齐,在油灯昏黄的光线下,幽幽地反射着冰冷的光泽。傅青竹是大夫,一眼便认出,那是半截人的小臂尺骨!

一股浓烈的、混杂着泥土深处腐败气息的腥味,随着那截骨头的落地,猛地冲入傅青竹的鼻腔。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脸色瞬间变得比那女子还要惨白,握着门板的手指冰凉僵硬。

那白衣女子却仿佛没看见自己袖中掉出的东西,也完全不在意傅青竹惊骇欲绝的表情。她甚至微微向前倾了倾身子,那张毫无生气的脸上,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弯起一个弧度,形成一个极其僵硬、诡异的微笑。雨水顺着她光洁的额头滑下,流过她深陷的眼窝,淌过那诡异的笑容,滴落在冰冷的石阶上。

一个空灵、飘忽,仿佛从极远的水底传来的声音,穿过雨幕,清晰地钻进傅青竹的耳中:

“先生能医鬼乎?”

这声音带着一丝奇异的回响,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在傅青竹的心坎上。医鬼?这荒诞到极致的问题,配上眼前这女子幽绿的瞳仁、袖中滑落的森森白骨,还有这弥漫在雨夜里的浓烈尸腐气息……

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了傅青竹的心脏,几乎让他窒息。他想后退,想关门,想大喊,但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只能发出嗬嗬的抽气声。身体的本能疯狂叫嚣着逃离,然而,就在这极致的惊怖之中,他多年行医磨练出的心志深处,属于医者的那根弦,被一种更原始、更强大的好奇与探究欲,猛地拨动了!

“鬼?”傅青竹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耗尽了他此刻全部的力气和勇气,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撞击着那冰冷的痛楚,“你……当真是……?”

那白衣女子,自称巧娘的女鬼,脸上的笑容没有丝毫变化,依旧是那种冰冷而僵硬的弧度。她没有回答傅青竹的疑问,只是缓缓地、再次向前踏了一小步。这一步,彻底将她带入了回春堂门内那昏黄摇曳的灯火范围之中。

一股更加强烈、更加阴冷的寒气扑面而来,瞬间压过了屋内那盆微弱炭火散发出的可怜暖意。傅青竹只觉得周身血液都快要冻结,牙齿不受控制地微微打颤。油灯的火苗像是受到了无形的重压,骤然矮下去一截,颜色也变成了诡异的幽蓝色,在玻璃罩内不安地跳动挣扎,将两人的影子在墙壁上拉扯得扭曲变形,如同狂舞的鬼魅。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阴寒与幽蓝光线下,傅青竹清晰地看到,巧娘那双闪烁着磷火般幽绿光芒的眼睛,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翻涌、沉淀,那是浓得化不开的、积攒了不知多少岁月的绝望与痛苦。这痛苦并非针对他,却像冰冷的潮水,无声地冲击着他的感知。

更让他头皮发麻的是,那截掉落在门槛外、惨白的尺骨,仿佛受到了某种召唤,竟微微震动了一下。紧接着,在傅青竹惊恐的注视下,它像一条惨白的虫子般,极其诡异地自行蠕动起来,贴着湿冷的青石台阶,一点点、一点点地爬过了门槛,然后悄无声息地滑入巧娘那宽大的素白衣袖之中,彻底消失不见。

整个过程寂静无声,却比任何嘶吼都更令人胆寒。

“先生,”巧娘那空灵飘忽的声音再次响起,打断了傅青竹几乎要绷断的神经,“阴雨连绵,先生的心……此刻怕也是痛得紧吧?”她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傅青竹的棉袍,精准地落在他紧捂着的左胸心口位置。

傅青竹浑身一震!她怎么会知道?这隐秘的、折磨他多年的痛苦,除了他自己,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过!

巧娘那双幽绿的眼眸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悲悯的神色,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鬼魅之流,于人间是异数,然其痛苦,亦是真实不虚。”她微微偏了偏头,雨水顺着她苍白的下颌滴落,“妾身滞留此间,所求无他,唯愿得一解脱。先生若能施以援手,或可……缓解先生自身之苦厄,亦未可知。”

解脱?缓解自身苦厄?

傅青竹的心脏在恐惧和剧痛的双重夹击下狂跳不止,几乎要破腔而出。巧娘的话语如同迷雾中的一丝微光,带着无法抗拒的诱惑力。他痛得太久,也绝望得太久了。眼前这女子是人是鬼已不重要,她身上散发出的那种非人的阴冷气息,以及她对自己隐疾那洞若观火的了解,都指向了一个他从未涉足、也从未想象过的领域。

也许……这诡异的“医鬼”之请,正是解开他自身枷锁的唯一钥匙?一个疯狂的念头在傅青竹混乱的脑海中滋生。

强烈的求生欲和医者的探究本能,终于压倒了恐惧。他深吸一口气,那冰冷的空气刺得肺腑生疼,却也让他混乱的头脑为之一清。

“请……请进。”傅青竹的声音依旧沙哑颤抖,却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绝。他侧身让开,将门完全打开,示意巧娘进入后堂。手心里的冷汗已经濡湿了油灯的提手。

巧娘微微颔首,动作带着一种非人的轻盈和滞涩感,如同一道惨白的影子,无声无息地飘过门槛,进入了回春堂。她所过之处,那盆原本就微弱的炭火像是遇到了克星,火苗猛地一缩,颜色变得更加幽暗深蓝,屋内的温度骤降,仿佛瞬间进入了寒冬腊月的冰窖。

傅青竹强忍着刺骨的寒意和心口愈加剧烈的绞痛,将油灯放在诊室中央的方桌上,引着巧娘在桌旁一张圆凳上坐下——虽然他知道这凳子对她而言可能毫无意义。他自己则走到桌案后,手指因为寒冷和紧张而微微颤抖,摸索着打开了那个他视若珍宝的紫檀木针盒。

盒盖开启,露出里面整齐排列的数十根金针。长短不一,细如牛毫,在幽蓝摇曳的灯光下,闪烁着内敛而温润的金属光泽。这套祖传的金针,曾救过无数垂危的性命,此刻,却要用来对付一个非人的存在。傅青竹定了定神,努力回忆着古籍中那些语焉不详、近乎传说的记载——关于如何以阳金之气,镇住阴邪之物魂魄不稳的法门。

“姑娘……巧娘,”傅青竹的声音带着竭力控制的平稳,他拿起一根最长、最粗、蕴含阳气最足的金针,针尖在灯光下凝聚成一点锐利的光,“此法……在下亦是首次尝试,或有……凶险。需于你‘灵台’、‘神道’、‘至阳’三处重穴下针,以定神魂,镇阴气。”他报出的这三个穴位,皆在人体背部督脉之上,是凝聚阳气、统摄神魂的关键所在。

巧娘端坐在圆凳上,背对着傅青竹,姿态僵硬而笔直。她没有任何言语,只是轻轻点了点头,湿漉漉的长发垂在素白的衣袍上,一动不动,仿佛一尊冰冷的玉雕。

傅青竹走到她身后。离得近了,那股深入骨髓的阴寒之气愈发浓烈,几乎要冻结他的血液。他屏住呼吸,强迫自己忽略掉那非人的冰冷触感(她的衣袍摸上去如同浸透了寒潭之水),右手稳稳地捏住了那根长针。指尖灌注了他此刻能调集的所有精神与力量,对准巧娘后颈下第七颈椎棘突下凹陷的“大椎”穴(督脉要穴,别名亦有“灵台”之说),凝神静气,手腕一沉!

金针无声无息地刺入。

没有预想中刺入皮肉的滞涩感,那感觉……更像是刺入了一块冰冷的、半凝固的油脂。针尖进入的瞬间,傅青竹清晰地感觉到一股极其阴寒、带着强烈抗拒和混乱气息的“东西”,顺着金针猛地反冲上来,冰冷刺骨,直透骨髓!他闷哼一声,持针的手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差点脱手。

与此同时,巧娘的身体也猛地一颤!并非痛苦的痉挛,而是一种更深沉的、源自某种核心的剧烈震动。她口中发出一声极其短促、如同裂帛般的抽气声,那声音尖锐得不像人声。她身上散发出的阴冷气息骤然紊乱,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死水潭,剧烈地波动、翻腾起来。诊室内那幽蓝色的灯火疯狂摇曳,光影剧烈晃动,墙壁上扭曲的影子张牙舞爪。

傅青竹咬紧牙关,死死握住金针,额角青筋暴起。他能感觉到针下的“存在”正在疯狂地挣扎、排斥着这阳金之气的侵入。那股阴寒的反噬力量越来越强,几乎要将他的手指冻僵,连带着他心口那原本就存在的绞痛,也因为这股外来的阴寒刺激而骤然加剧,痛得他眼前发黑。

“稳住!”傅青竹在心底对自己狂吼,左手猛地探出,又捻起两根稍短的金针。他不再犹豫,强忍着针尖传来的刺骨寒意和反噬之力,以极快的手法,对准“神道”(第五胸椎棘突下)和“至阳”(第七胸椎棘突下)两穴,闪电般刺入!

“噗!”

三针齐下,仿佛三颗灼热的火星同时投入了冰冷的油锅!

巧娘的身体剧烈地向上挺直,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困兽濒死的呜咽!一股肉眼可见的、带着淡淡灰白色烟气的寒气,猛地从她头顶和双肩逸散出来!诊室内温度骤降,桌面上瞬间凝结起一层薄薄的白霜。那盆幽蓝的炭火,“嗤”地一声,彻底熄灭,只留下一缕青烟。

傅青竹被这股骤然爆发的阴寒之气冲击得踉跄后退数步,撞在身后的药柜上,发出哐当一声闷响。他只觉得胸口如遭重锤,喉头一甜,一股腥甜涌上,又被他强行咽下。心口的绞痛如同万箭穿心,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死一般的寂静降临。

幽蓝的灯火彻底熄灭,诊室内陷入一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只有窗外雨打屋檐的沙沙声,单调地填充着这令人窒息的死寂。傅青竹背靠着冰冷的药柜,大口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心口撕裂般的剧痛,冰冷的汗水浸透了里衣,黏腻地贴在皮肤上。

他瞪大眼睛,努力适应着黑暗,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失败了?激怒了这非人的存在?她会如何?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再次缠绕上他的脖颈。

时间在黑暗中缓慢地、粘稠地流逝。每一息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就在傅青竹的神经绷紧到极限,几乎要崩溃时,黑暗中,一个极其微弱、仿佛风中残烛般的声音,幽幽地响了起来:

“多……谢……先生……”

是巧娘的声音!不再是那种空灵飘忽、带着非人质感的语调,而是充满了疲惫、虚弱,甚至……一丝劫后余生的颤抖!虽然依旧冰冷,却已有了几分属于“人”的实感。

傅青竹的心猛地一松,随即又被巨大的惊疑攫住。他强撑着剧痛的身体,摸索着找到桌案上的火折子,颤抖着手,划了好几下,才终于点燃了油灯。

昏黄的光晕重新在诊室内晕开。

巧娘依旧背对着他,端坐在那张圆凳上。只是她的身影,不再是那种惨白刺眼、仿佛随时会消散的虚幻感,而是凝实了许多,轮廓也变得清晰起来。虽然依旧单薄,却不再像一道随时会溃散的烟影。她身上那股浓烈得令人作呕的尸腐气息也淡去了大半,只剩下一种深秋雨夜般的清冷潮湿。

傅青竹的目光落在她的后颈和背上。那三根金针,稳稳地刺在“大椎”、“神道”、“至阳”三穴的位置,针尾在灯光下微微颤动,发出极其细微的嗡鸣。针身周围,似乎隐隐笼罩着一层极其淡薄、几乎看不见的金色光晕,正缓缓地、持续不断地注入她的“身体”。

成功了?真的……以金针镇住了鬼魅之魂?

傅青竹扶着药柜,艰难地站直身体,胸口依旧剧痛难当,但一股难以言喻的激动和一种窥见未知领域的震撼,暂时压过了痛苦。他踉跄着走到巧娘侧面,想看清她的脸。

巧娘缓缓地、极其艰难地转动脖颈。那张脸依旧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但那双眼睛……那双幽绿如磷火的眼睛,此刻却发生了惊人的变化!那骇人的、非人的绿光黯淡了下去,如同被水洗过,褪去了大半的妖异。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沉淀了无尽岁月的疲惫和茫然。幽绿深处,隐隐透出一丝属于人类的、深褐色的瞳仁底色。

她看着傅青竹,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劫后余生的虚弱,有对眼前这年轻大夫手段的震惊,更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积压了太久太久的悲苦,缓缓地从那双褪去妖异的眸子里流淌出来。

“先生……好手段。”她的声音依旧虚弱冰冷,却清晰了许多,带着一种奇异的沙哑质感,“妾身……巧娘。百年前……亦是……行医之人。”

她微微停顿,似乎在积攒力气,又像是在咀嚼那早已被遗忘在时间长河中的身份。幽绿的眸子深处,那深褐的底色似乎又清晰了一分,透出难以言喻的沧桑。

“死于……难产。”这四个字,她说得极轻,极淡,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旧事。然而,那话语中蕴含的绝望和痛苦,却像冰冷的锥子,狠狠刺入了傅青竹的耳中。

傅青竹倒吸一口凉气,心口那熟悉的绞痛似乎都因为这骇人的自述而停滞了一瞬。难产而亡?百年前的女医?难怪她身上有如此浓烈的怨念与尸腐之气,也难怪她袖中会滑落人骨!一个救死扶伤的医者,最终却以最惨烈的方式死于自己最熟悉的领域,这份怨气,该是何等的深重!

“怨气难消……执念深重……徘徊于……阴阳交界……”巧娘断断续续地说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寒冰里凿出来,“尸骨……不全……神魂……便如风中残烛……飘摇不定……故显此等……骇人形貌……惊扰先生了……”她的目光扫过自己那身素白得刺眼的衣裙,带着一丝自嘲的苦涩。

原来如此!傅青竹心中的惊骇渐渐被一种深沉的悲悯所取代。医者仁心,纵使面对非人之物,那份对生命逝去的痛惜,对同道遭遇的同情,依旧在心底涌动。

“那截骨头……”傅青竹忍不住开口,声音干涩。

“是妾身……”巧娘的声音更低了些,“遗落荒野……百年风霜……不得安宁……”她微微垂下了眼帘,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

诊室内再次陷入沉默。只有油灯燃烧发出的轻微噼啪声,和窗外永无止境的雨声。

忽然,巧娘抬起头,那双褪去了大半幽绿、显出更多深褐底色的眼睛,再次精准地落在傅青竹紧捂着心口的手上。她的目光锐利,仿佛能穿透皮肉,直视那痛苦的根源。

“先生之疾……”她的声音虽然虚弱,却带着一种医者特有的冷静判断,“非风非寒,非瘀非滞……乃‘阴脉缠心’之象。”

阴脉缠心!

傅青竹浑身剧震!这四个字,如同惊雷在他脑海中炸响!他遍阅医书,苦苦追寻病根多年,从未在任何典籍中见过这种说法!但这四个字,却像一把钥匙,瞬间捅开了他心中积压的所有迷雾!这阴雨则剧痛、彻骨冰寒、如同被无形阴手攥住心尖的症状……不正是被某种阴寒脉象死死纠缠、侵蚀心脉的表现吗?

“此症……非阳世药石可解。”巧娘的声音继续传来,冰冷依旧,却字字清晰,如同宣判,“阳间之火,暖不得九幽之寒。寻常汤药……如同杯水车薪。”

傅青竹的心沉了下去,一股冰冷的绝望再次蔓延开来。难道终究是……无解?

然而,巧娘那双深褐底色、带着奇异洞察力的眸子,却紧紧盯着他,话锋一转:“若要根治……需寻至阴之物……以毒攻毒,反克其源。”

“何物?”傅青竹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急切。

巧娘苍白的唇瓣轻轻开合,吐出三个字,每一个字都带着阴间的森然寒气:

“百鬼泪。”

百鬼泪?傅青竹瞳孔骤缩。这名字本身就透着一股不祥。传说中,那是无数冤魂厉鬼在黄泉路上,因生前憾事未了、执念难消而流下的至阴至寒之泪,凝聚着最纯粹的怨念与悲苦。它只存在于阴阳交界的冥河深处,是鬼魅都避之不及的禁忌之物!

“此物……乃化解‘阴脉缠心’……唯一药引。”巧娘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然……冥河凶险……非生人可渡。百鬼之泪……更是怨念结晶……稍有不慎……沾染分毫……便足以冻结魂魄……永堕幽冥。”

她的话如同一盆冰水,浇灭了傅青竹刚刚燃起的一丝希望。冥河?百鬼泪?这根本就是传说中的绝境!他一个凡夫俗子,如何能取来?那跟送死有何区别?巨大的失望和更深的寒意席卷了他,心口的绞痛似乎又加重了几分,让他眼前阵阵发黑。

看着傅青竹瞬间灰败下去的脸色,巧娘那双奇异的眼眸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她沉默了片刻,才再次开口,声音比之前更加飘忽,仿佛带着某种决心:

“先生……金针定魂之恩……妾身……无以为报。”她微微停顿,目光转向窗外无边的雨夜,“今夜……子时之后……先生若能忍耐……妾身……或可……以阴间之术……暂缓先生痛楚。”

傅青竹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她。暂缓痛楚?以阴间之术?这听起来依旧诡异莫测,但此刻,对他这饱受折磨的人来说,哪怕只是片刻的喘息,也如同沙漠中的甘泉!

“当真?”他的声音因为激动和剧痛而嘶哑。

巧娘没有回答,只是缓缓地点了点头。随即,她的身影开始变得模糊、透明,如同水中倒影被投入了石子,一圈圈涟漪荡开。那刺入她背后的三根金针,也随之变得虚幻起来。

“子时……静候。”留下这最后四个字,那抹素白的身影连同三根金针的虚影,如同被风吹散的烟雾,无声无息地消失在诊室冰冷的空气中,只留下那盆早已熄灭的冰冷炭灰,以及空气中残余的一丝若有若无的清冷潮湿气息。

傅青竹独自一人僵立在原地,油灯昏黄的光晕将他失魂落魄的影子拉得很长。心口的剧痛依旧在持续,但方才那番离奇到荒诞的对话,却像一场光怪陆离的梦魇,沉沉地压在他的心头。百鬼泪?冥河?还有那承诺子时再来的阴间之术……这一切,究竟是解脱的曙光,还是将他拖入更深黑暗的陷阱?

窗外的雨,下得更急了。

子时。

更深露重,万籁俱寂。白日里淅淅沥沥的秋雨到了深夜,反而渐渐收敛,只剩下屋檐偶尔滴落的水珠,敲打在窗下的石阶上,发出“嗒、嗒”的轻响,在死寂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甚至有些惊心。

傅青竹并未入睡。他端坐在诊室那张硬木方桌旁,身上裹着厚厚的棉袍,面前摊开着一本早已翻烂了的《奇症汇纂》,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油灯的火焰被他拨得很小,只勉强照亮桌案一角,其余地方都沉浸在浓重的阴影里。心口的绞痛并未因夜深而减弱,反而在这极致的寂静中,那冰冷的、被无形之手攥紧的感觉愈发清晰,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尖锐的痛楚,让他额角不断渗出冷汗。

他紧盯着墙壁,那里空无一物,只有摇曳的昏暗光影。巧娘的话是真的吗?她真的会来?一个女鬼,如何施展所谓的“阴间之术”来缓解他的痛苦?无数的疑问和深重的恐惧在他心中翻腾。

就在那滴落的水珠声敲到第十一下时——

毫无征兆地,一股熟悉的、深入骨髓的阴寒之气,毫无阻碍地穿透了厚厚的砖墙,如同无形的潮水般瞬间弥漫了整个诊室!温度骤降,油灯的火苗猛地一矮,颜色瞬间转为幽蓝,剧烈地跳动挣扎起来,将屋内的一切都染上了一层诡异的光泽。

傅青竹浑身汗毛倒竖,猛地转头看向墙壁!

就在他目光所及之处,那原本坚实无比的青砖墙壁,此刻竟如同投入石子的水面,荡漾开一圈圈透明的涟漪!涟漪中心,一抹素白的身影,如同从一幅水墨画中缓缓洇出,由淡转浓,由虚化实。正是巧娘!

她依旧是那身素白得刺眼的古式衣裙,长发披散,脸色在幽蓝的灯火下显得更加苍白透明。不同的是,她背后那三根金针的虚影清晰可见,针尾微微颤动,散发着淡淡的金色光晕,如同三根锚,将她这缕游魂牢牢地定在了这个空间。她那双眼睛,幽绿的磷火之色已经褪去了大半,深褐色的瞳仁底色占据了主导,在幽蓝的光线下,显得沉静而……专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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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就这样,穿墙而来,无声无息地出现在诊室中央,站在傅青竹面前几步远的地方。冰冷的阴气如同实质,扑面而来,傅青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心口的绞痛似乎也被这极致的阴寒刺激得骤然加剧,痛得他闷哼一声,身体不由自主地蜷缩起来。

“先生……”巧娘空灵冰冷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奇异的安抚意味,“放松……勿要抗拒。”

话音未落,她缓缓抬起了右手。那只手苍白得近乎透明,手指纤细修长,指甲泛着淡淡的青色。她并未触碰傅青竹的身体,只是隔空,遥遥地对着他紧捂着的左胸口。

一股难以言喻的力量,瞬间笼罩了傅青竹!

那并非实质的接触,而是一种直接作用于魂魄层面的、冰冷彻骨的渗透!如同千万根无形的、带着九幽寒气的冰针,无视了皮肉的阻隔,精准地、同时刺入了他心口那痛苦的核心!

“唔!”傅青竹发出一声短促的痛呼,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几乎要从椅子上滑落。那感觉太可怕了!比他原本的绞痛还要恐怖百倍!仿佛整个心脏被瞬间冻结、刺穿!

然而,就在这极致的痛苦爆发后的下一瞬——

奇迹发生了。

那如同附骨之蛆、折磨了他无数个日夜的冰冷尖锐的绞痛,竟然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攥住、然后狠狠抽离!那深入骨髓的、仿佛要将灵魂都冻结的阴寒感,如同潮水般急速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一种久违的、温暖的、血液重新在四肢百骸顺畅流淌的舒适感!

痛楚消失了!彻彻底底地消失了!

傅青竹猛地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低头看着自己的心口,又猛地抬头看向依旧隔空对着他的巧娘。巨大的狂喜如同海啸般冲击着他的心神,几乎让他晕厥过去!他贪婪地、大口地呼吸着,虽然空气依旧冰冷,但每一次吸气都顺畅无比,再无半分窒碍!

“这……这……”他激动得语无伦次,眼眶瞬间湿润了。多少年了?他几乎已经忘记了没有痛苦是什么滋味!

“只是……暂时的压制。”巧娘的声音传来,带着一丝明显的疲惫,隔空施术的右手也微微垂落下来。她那双深褐色的眸子,光芒似乎黯淡了一丝。“阴脉根源……仍在。此法……如同以寒冰……覆盖寒冰……终非长久之计。”她微微喘息了一下,身影似乎也随着这喘息而波动了一下,变得稍微虚幻了一点。

“百鬼泪……仍是……唯一解方。”她看着傅青竹眼中尚未褪去的狂喜,声音冰冷而残酷地提醒着现实。

短暂的轻松如同昙花一现,巨大的失落感再次攫住了傅青竹。他看着巧娘明显变得虚弱的魂影,感受着心口那虽然暂时消失、但随时可能卷土重来的隐患,一个疯狂的念头,如同野草般在他心中疯长起来。

他猛地站起身,因为激动而声音发颤:“告诉我!巧娘!告诉我如何取那百鬼泪!冥河在何处?纵是刀山火海,九幽黄泉,我也要去闯一闯!”

巧娘看着他眼中燃烧的决绝火焰,那双深褐色的眸子里,似乎有极其复杂的情绪在翻涌。她沉默了很久很久,久到傅青竹以为她不会回答,那冰冷的声音才再次幽幽响起,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穿透了时空的指引:

“城西……三十里……乱葬岗……深处……有一口……枯井……”

“月晦之夜……子时三刻……井中……会映出……不属于……此世的……月光……”

“跳下去……”

“那便是……通往……冥河渡口的……唯一……生路……”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飘忽,伴随着她的话语,她的身影也开始剧烈地波动、闪烁起来,如同信号不稳的烛火。背后那三根金针的虚影也变得明灭不定。

“记住……冥河之水……噬魂销骨……唯持……至诚至阳……之心念……方可……短暂抵御……”

“百鬼泪……凝结于……河心……最幽暗……漩涡……之下……形如……幽蓝……冰晶……”

“取之……即走……万勿……回头……”

最后几个字,几乎已经低不可闻。话音落下的瞬间,巧娘的身影如同被风吹散的青烟,连同那三根定魂金针的虚影,彻底消失在诊室冰冷的空气中。只留下那盏颜色幽蓝、依旧在不安跳动的油灯,以及空气中残余的一缕清冷气息,证明方才的一切并非幻觉。

傅青竹独自一人站在空荡荡的诊室里,心口那短暂的轻松感依旧存在,如同一个甜美的诱饵。他紧紧攥着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身体因为激动和巨大的决心而微微颤抖。

城西乱葬岗,枯井,月晦之夜,冥河渡口,百鬼泪……

这条路的尽头,是解脱,还是永恒的沉沦?

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这短暂的喘息,这来自阴间的援手,已经让他别无选择。

他必须去!

接下来的日子,对傅青竹而言,是一种奇异的煎熬。白日里,他依旧在回春堂坐诊,望闻问切,开方抓药,履行着一个医者的职责。心口的剧痛自那夜之后,果然未曾发作,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彻底封印了。身体前所未有的轻松,精力充沛,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血液在血管里欢快奔流的声音。然而,这份轻松并未带来多少愉悦,反而像一张紧绷的弓弦,时刻提醒着他这安宁的脆弱和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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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当夜深人静,他便会拿出那张早已烂熟于心的云泽县周边地图,目光一遍遍描摹着城西乱葬岗的方位和范围。三十里,不算远,但乱葬岗深处……那地方自古以来就是禁忌之地,白日里都少有人敢靠近,更遑论深夜?他悄悄准备着东西:最厚实的衣物,防身的匕首,大捆坚韧的绳索,防风防水的火折子,还有几瓶他自己调配的、能短暂提振精神、抵御寒气的药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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