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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同归
投分寄石友,白首同所归。
——潘岳
潘岳是在淮南死士们的掩护下杀出重围的。他没有回德宫里,而是直接奔向了大哥潘释的居所。
为防万一,他嘱咐母亲和潘释一家早早备好了两辆马车,一俟情况有变,就赶紧逃离洛阳,随女侠郗宁一起南下避祸。
四个淮南死士把潘岳安全送达之后,就与他拱手告别。潘岳虽然惋惜,却无法挽留。主人淮南王虽死,这些死士们彼此却都以兄弟相待,所以明知是死地,他们还是会回到相国府外的战场,与那八百弟兄死在一起。
“檀奴,我们非走不可吗?”母亲邢夫人在郗宁的搀扶下走过来,担忧地看着潘岳,“或许你一个人逃走就够了,齐王那里一定会收留你的。”
“娘,你不能留下。赵王和孙秀这次必定不会放过我,也不会放过你们。”潘岳想起自己孤注一掷,却最终因为司马蕤的叛变而彻底失败,心中一痛跪倒在母亲脚下,“都怪我当初不听娘的规劝,把全家逼上了如此绝路……”
“当初是娘误会你,才会那么说。如今知道你想为国除贼,娘也懂得大义,怎么还会苛责你?”邢夫人叹了一口气,又望向郗宁,“姑娘,既然要走,老太婆就求你一件事。”
“夫人请说,但凡我能办到,一定义不容辞。”郗宁扶着邢夫人登上第一辆马车,而潘释之子潘伯武也打扮成车夫,爬上了车座。
“万一我们路上遇见追兵,求姑娘别管我这个快入土的老太婆,只救一个人逃走。”邢夫人说着,一指驾车的孙子潘伯武,“他是我潘家唯一的根苗,求姑娘一定要救他。姑娘你能答应吗?”
郗宁咬了咬嘴唇。虽说她武艺高强,但若是真的面对追兵,也不可能保护得了潘岳全家,但是救一个人逃走,还是有把握的。
“不,姑娘,到时候你不要救我,要救就救祖母,或者爹爹!”十八岁的潘伯武听到了邢夫人的话,顿时红了眼圈。
“伯武,不用争了。”潘释严肃地打断了儿子的话,随后也要一同上车。
“大哥!”潘岳忽地叫了一声,“大哥,我还有几句话和你说。”
潘释停下动作,转头看了潘岳一眼。随后他跟随潘岳走到了墙角僻静处,有些不耐地催促了一声:“有话就快说吧。赵王的追兵,说不定已经出发了。”
“大哥,现在可以告诉我实情了吗?”潘岳终于朝潘释开口。他知道,这也许是自己和潘释最后一次见面,若不追问,以后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你想问我害死弟妹的真凶?其实我并不知道。”潘释身影僵直,直直地盯住墙缝里几棵新冒出来的小草,“我告诉你说是贾皇后害死了她,所以若是你要死,我也会陪你去死。”
“害死阿容的人,是齐王母子。”想起贾荃和司马冏步步为营,借自己之手打破了太子和皇后微妙的平衡,最终推翻了整个朝廷的格局,潘岳就难过得几乎喘不过起来,“可我还是不知道,大哥你为什么要帮他们来骗我?”
“这是洛阳通往南方的官道,正元年间我和你从老家荥阳第一次来洛阳时,就是走的这条路。”潘释没有回答潘岳的问题,反倒举目望向了前方。
“我记得。”潘岳点了点头。第一次跟随父母进洛阳时,他八岁,潘释十岁,那时候对洛阳满怀憧憬的两个孩子,万万想不到有一天他们会逃离洛阳,亡命天涯。
“那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在这条路上认识的第一个人是谁?”潘释问。
在洛阳城外认识的第一个人?潘岳愣了愣,脑子里陡然现出了一个孩子温文有礼的身影:“桃符。”
“你记得的,自然是齐献王,可我记得的,却是另一个人。”潘释伸出手,将墙缝里那几株小草连根拔起,“她穿着一身绿色的襦裙,颈间带着一串指肚大小的明珠,虽然脸上蒙了沙尘,却依然如明珠一样闪亮……一直亮在我的心里。檀奴,我们的命运,其实在来到洛阳的第一天就决定了。”
“我竟不知……”潘岳才说出几个字,潘释已经恼怒地打断了他,“你当然不知!这些年你才名远播,结交的都是达官贵人,何曾对我这个没出息的大哥上过心?哪怕我多年来与齐王府私下往来,你都根本不曾在意过!我既受过她那么多恩惠,又怎么可能忍心拒绝她的求助?”
潘岳张了张口,却说不出更多的话。他万万没有料到,从那个时候起,潘释就对贾荃生出了别样的情意。至于贾荃这些年究竟给过潘释什么恩惠,潘岳已经无心去询问,他只知道,精明的贾荃早已察觉了潘释的情愫,终于在最关键的时候利用他做了帮凶。
“所以说,把这个家害成这样,我也是元凶之一。”潘释仍然一副淡淡的模样,“就算你要我为弟妹偿命,我也认了。”
“为阿容偿命,你偿得起吗?”潘释最后一句话陡然激怒了潘岳,“何况,若不是阿容的死,我后面怎么会做出那些追悔莫及的事情,朝廷又怎么会变成如今这个模样?太子、皇后、张华、裴頠,还有淮南王,他们或许都不会死了!你说,你偿得起吗?”
“其实我至今也不确定是不是她害死了弟妹,我不过是帮她传递了一句话而已。至于后面的事情,谁都无法预料,你没必要怪自己,更不能怪到我头上。”小草已经被揉烂了,潘释只能把指甲握进自己掌心的血肉里去,口气却依旧死气沉沉,“我不像你有那么多经世济民的理想,我只是个普通人,我想做的,只是给自己恋慕了一辈子的女子帮一个忙。”
潘岳咬住了自己的嘴唇,没有再开口。饶是他自负才智,却始终无法算透人心。就像多年来一直跟随在他身边的司马蕤,为什么会在最后关头反戈相向?这一点,潘岳百思不得其解,却没有机会再当面质问司马蕤。
潘释回到了车上,潘岳知道,分别的时候到了。
他跪在了地上,向母亲磕头告别。按照计划,母亲和兄长的马车出城之后,会故意绕道避开追兵,然后跟随郗宁一路南下,去江东投靠卫瑾。而他自己,则单独驾车去金谷园找石崇,由石崇安排他乔装改扮,到江东与家人汇合。
“檀郎叔叔,你一定要来啊,我在江东等你!”车轮扬起的尘沙中,郗宁抹着眼泪,隔着车窗使劲朝潘岳挥手。
“别丢了我的文集,我到时候可要找你讨要的!”潘岳站起身,朝郗宁露出了一个微笑。
“你放心,我就是丢了性命也不会丢了它们!”郗宁望了一眼车厢角落里码放得整整齐齐的潘岳文稿,眼泪再一次扑簌簌地掉了下来。
等到母亲乘坐的马车已经去远了,潘岳终于登上了第二辆马车。
“郎君,我给你驾车吧。”老仆李伯赶上来道。
“不用了。我一个人,行事更方便些。”潘岳知道此去九死一生,不愿再拖累忠心的老仆,“若是我们回不来,这洛阳城里的两套宅子,就留给你养老吧。”说完,他故意忽略李伯老泪纵横的脸,一扬马鞭,向着前方的清明门疾驰而去。
此时相国府外的战斗尚未完全结束,洛阳城的城门也还没有来得及关闭。潘岳一路驰出了清明门,跑进了洛阳城外空旷无人的原野之中,终于再也忍耐不住,泪水从眼眶中滚滚而落,让他前方的道路一片迷茫。
相比起眼前的迷茫,脑海里翻涌的画面却一幕比一幕清晰:淮南王司马允被一刀砍下头颅的惨像;司马蕤在漫天飞溅的血花中志得意满的笑容;司马冏在他的床边用匕首慢慢划开手腕;棺木中杨容姬唇边尚未拭净的血痕;孙秀坐在马车中逼迫自己脱衣受辱;还有司马伦看见自己朝他射箭时,眼神中骤然爆发的绝望和愤恨……潘岳蓦地呻吟了一声,放开马缰绳,重重地倒在了马车上。
马儿还在漫无目的地奔跑,潘岳用双臂紧紧抱住自己,却抑制不住四肢百骸中蹿起的剧痛。仿佛他是一幅在风雨中侵蚀太久的青铜车轮,僵直不动的时候岿然如故,一旦被道路颠簸,铜锈就会簌簌而落,剥落出千疮百孔血肉模糊的内心。
潘岳知道,是余毒又发作了。这是孙秀特有的提醒他的方式——提醒他逃不出他的掌心,提醒他不要做无谓的对抗,却也提醒他无法一走了之,他的仇敌,他的使命,还在洛阳城中。
眼前一阵阵发黑,潘岳拼命把牙齿咬得格格作响,才抑制住了想要脱口而出的惨叫。他知道马儿已经跑错了道路,前方不再是石崇的金谷园,可是他已经没有力气再拉一下马缰绳,只能浑身冷汗地躺在马车上,昏厥了过去。
醒过来的时候,虽然全身如同被马车碾压过一样疼痛无力,潘岳却知道,自己已经不在马车上了。
“醒了?”一个声音冷冷地道,“那就起来说话吧。”
这是一个女子的声音,隐约有些熟悉,却又无比陌生。潘岳默默凝聚了一会力气,终于睁开眼,用手臂将自己支撑着坐了起来。
这是一个简朴的房间,除了身下细密的竹席,几乎没有任何家具。而在他的不远处,端正地坐着一个女子。她穿着一身素白的衣裙,裁剪简单,衣料却都是上乘,就如同她本人不施脂粉,年纪也不再年轻,却依然掩不住天生的丽色。
女子眼睁睁地看着潘岳艰难坐起,却没有一丝帮忙的意思,也没有主动开口。而潘岳,却在看清女子的面容之后,心头恍然一滞,不确定地唤了一声:“胡……贵嫔?”
他没有认错,整个洛阳,只有武帝的贵嫔胡芳能拥有如此夺目的美色。可是他又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断,因为在他的记忆中,胡芳从没有对自己如此冷言疾色的时候。
“居然还认得出我。”胡芳看着潘岳明显苍老的面容和花白的头发,心中恍惚了一下,口气却满是讥诮,“听说这些年潘侍郎巴结贾家春风得意,想不到也老了这么多。看来伺候贾南风和贾谧,也不是那么容易?”
潘岳抿了抿干裂的嘴唇,没有说话,甚至没有开口向胡芳讨一碗水。他们已经二十年不曾见面了,跨越了那么多的变迁,现在的胡芳,早不是当年那个古道热肠的少女,而自己,则更是不堪到无法用语言来分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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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哪里?”等了一会儿,潘岳问道。
“灵台。”胡芳简短地回答,末了却又补充,“我长年无事,就在这里研习天文。”
潘岳了然。灵台在洛阳城南,始建于东汉时期,乃是太史令用于观测天象的所在。他昏迷之后马匹乱跑,居然将他带到了这里,才偶然遇见了胡芳。听胡芳的口气,她对今日洛阳城内淮南王和赵王喋血相国府的事还不清楚,那么自己也没有必要连累她。
想到这里,潘岳站起身朝胡芳行了一个礼:“多谢贵嫔相救。在下这就告辞了。”
“你这就想走?”胡芳料不到潘岳初一见面就要离开,不由心中怨恨更深,厉声道,“你给我站住,我有几句话要问你!”
“贵嫔请说。”潘岳停下脚步,脸上却渐渐浮现一丝苦笑,“若是贵嫔想问胡大将军的死因,在下无可辩驳,唯有俯首领罪。”当初因为给温裕收尸之事,潘岳与胡芳之父胡奋产生口角,致使胡奋病发而死,这其中虽有误会,但胡奋之死,潘岳确实脱不了责任。
“我父亲本就重病在身,他的死我可以不怪你。”胡芳压抑着胸腔里的悲愤,努力克制着问,“可你当年为讨好杨骏,罗织罪名陷害卫瓘家公子卫宣,害卫宣死于廷尉狱中,是也不是?”
“是。”潘岳僵硬地点了点头。
“可杨骏死后,你不仅拒绝为他送葬,还写下‘无危明以安位,祗居逼以示专’嘲讽故主,是也不是?”胡芳又问。
“是。”
“杨家倒台后,你投靠了新贵贾家。为了讨好贾谧,甚至在他坐车出行时望尘而拜,毫无廉耻,是也不是?”
“是。”
“贾南风设计陷害太子,你不仅知情还参与其中,是也不是?”说到这里,胡芳已经两眼含泪,嘴唇颤抖,声音越发尖锐起来。
“是。”潘岳的回答,一如既往地短促。
“为了讨好贾南风,你不仅在政事上用心,还亲身侍奉于她……”
“不是!”这一次,还不待胡芳说完,潘岳终于亢声否认。
胡芳被他骤然拔高的声音惊得愣了愣,眼眶中蓄满的泪水终于滴落下来。她看着面前的潘岳,忽然苦笑了一下:“就算没有最后一个,你也已经让我失望了。”
“对不起。”潘岳想要开口,却觉得胸中气血翻腾,只怕一开口就会有一口血直喷出来。于是他紧紧地抿住嘴,将那口血硬生生吞了下去,转身就往外走。
“站住!”胡芳厉声问,“你要去哪里?”
“与贵嫔无关。”潘岳哑声回答。胡芳对他误会已深,他已经没有时间和精力去跟她解释了。何况,哪怕胡芳最终像郗宁一样对他消除了误解,可那又怎么样呢?天下如此讥诮他的人千千万万,他难道能一个个地去解释吗?
唯一的希望,是用胜利的血迹来洗刷耻辱。可是淮南王司马允一死,他的前方,已是一片黑暗。
“你的朋友已经来接你了。”胡芳软下声气,难免有些不甘,“人马早已等在灵台外,是我存了私心,想和你说上两句话。”
“我的朋友?是谁?”潘岳惊问。石崇一直被自己蒙在鼓里,就算他得知消息,也断不会找得到这里来。”
“是我。”门外忽然响起一个声音,接着,有人在门口向胡芳躬身行礼,“臣相国府参军陆机,见过贵嫔。”
“陆机,陆参军。”潘岳看着刚从相国府死里逃生的陆机,不由冷笑起来,“你先前对贵嫔说,是我的朋友?”
“昔日我与足下共为‘金谷二十四友’之一,说是朋友,也不为错吧。”陆机笑道,“如今各为其主,潘郎要与我割席断交,也还来得及。”
话说到这里,连胡芳也听出了不对。她来不及询问原委,只端起贵嫔的架子,朝陆机斥道:“大胆陆机,未得宣召擅自闯入贵嫔居所,你不要命了吗?”
“臣奉旨捉拿人犯,若有冒犯贵嫔之处,还请恕罪。”陆机口中请罪,眼中却有几分戏谑,“潘岳为人狡诈,臣唯恐他巧言令色欺骗贵嫔,因此匆匆赶来,防患于未然。”
“你怕我放他跑了?”胡芳此刻终于恍然大悟,“潘岳犯了什么罪,要你来捉拿他?”
“潘岳伙同淮南王司马允谋反,阴谋杀害赵王,臣奉赵王之命前来捉拿!”陆机说完,看向潘岳,“看在同僚一场的份上,我为足下留一点颜面,就不必捆绑了。请吧。”
“站住!”胡芳没有料到自己泄露了潘岳行踪,竟给他惹来如此大祸,不仅怒道,“陆机,你先前说奉旨,后来又说是奉赵王之命,究竟旨意在哪里,你拿来我看!”
“贵嫔若要看,圣旨后面随时会补上。”陆机正色道,“请贵嫔让开,切莫耽误了公事。”
“原来赵王的意思就是圣旨,那究竟是潘岳和淮南王谋反,还是赵王谋反?”胡芳不仅不退,反倒拦在了潘岳身前,朝陆机斥道,“我好歹也是先帝嫔妃,想从我这里把人带走,你的资格还不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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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谢贵嫔好意,不过到此为止吧。”潘岳从胡芳身后绕了出来,走到陆机的身边,“其实贵嫔刚才也说了,我的罪过,百死莫赎。”
“我方才都是气话,说那些,都是想听你解释……”胡芳知道自己救不下潘岳,却仍是不甘地问,“我不明白,你原先那么好的人,突然做出这些事情,难道是疯了吗?”
“那贵嫔就当我疯了吧。自从阿容死后,我就已经彻底地疯了。”潘岳呵呵笑了两声,随着陆机往外走去。身后,是胡芳压抑不住的失态痛哭:“杨姐姐曾经说过,若是她不在了就托我照顾你,可我,却亲手把你送进了死地……”
“檀郎不愧是檀郎,到了这个时候,贵嫔还想护着你。”陆机摇了摇头,轻笑,“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陆参军如今也算是赵王眼中的红人了。只不知我那份《禅位诏书》作废之后,赵王会不会让你来重新撰写?”见陆机脸上变了颜色,潘岳哈哈一笑,“我这个覆辙在此,陆参军可要借鉴,小心我的‘今日’,变成你的‘当初’。”
“你犯上作乱,罪在不赦,就让你逞逞口舌之快也没什么。”陆机口舌上一向斗不过潘岳,只好故作大度,“到了洛阳狱中,我看你还能嚣张到几时?”
“天日昭昭,究竟是谁犯上作乱,日后自有公论。”潘岳走出灵台,一眼看见上百个全副武装的禁军士兵,不由一笑,“好大的架势。走吧。”
淮南王率军攻打司马伦的相国府时,孙秀就躲在宫内,除了祈祷伏胤和司马蕤能斩杀司马允成功,其余的心思都用来盘算如何借此机会清洗朝中对司马伦不满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