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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匕现
彼知安而忘危兮,固出生而忘死。
——潘岳
被囚禁在德宫里的家中数日之后,潘岳再一次见到了赵王司马伦。
看守潘岳的禁军士兵们见到司马伦,慌忙跪伏行礼,而锁住大门的沉重铁锁,也在铁链的叮当撞击中应声而开。
“安仁,我来看你了!”司马伦亲热地唤着潘岳的字,带着几个从人大摇大摆地走进了潘家宅院。自从当上相国之后,他脸上神色倨傲了许多,身上的衣服也越发隆重华贵,腰上围着四五寸宽的金带,头上戴着金光闪闪的金漆笼冠,一派富贵逼人的景象。
见到司马伦,原本在院中抚琴的潘岳默立了一瞬,随即嘴角挑起了一分无奈的笑容。他放下琴走上几步,躬身见礼:“小民潘岳,见过赵王殿下。”
“安仁,不必如此拘礼,说起来,我们可是多年的老朋友啊。”司马伦哈哈笑着,一把将潘岳扶起,亲热地拍了拍他的手背,倒仿佛他们真的是故交好友一般。
潘岳迅速地抽回手,面上却不露声色地笑了笑:“不知赵王殿下夤夜来访,有何贵干?”
“没什么没什么,只是来告诉你一声,太夫人和令兄一家一切安好。”赵王大剌剌地在院子里转了转,在菜畦边一个石凳上坐下来,满脸堆笑,“我知道你是个大孝子,告诉你太夫人身体无恙你就会安心一些。”
“若是赵王殿下肯放我母亲和兄长回家,潘岳就会更安心一些。”潘岳淡淡地回答,看不出喜怒。
赵王“哦哦”两声,似乎没有听懂潘岳在说什么,口中自顾扯着闲话,“谁让你宁死不肯进我的赵王府,我只好请太夫人他们去小住几日了。你看看你家宅院如此简陋,太夫人住在这里哪有住在王府里舒服?啧啧啧,你跟了贾家这几年,鞍前马后出谋划策,他们居然也没给你什么高官厚禄,当真是刻薄寡恩得很啊。”司马伦悠然地看着潘岳,似是不肯放过他脸上一丝一毫的表情,“听说就连你母亲,也因此常常责骂你?”
“附逆贾家,确实是我的罪过。潘岳不孝,有愧家母的教导。”潘岳垂下眼,语调依旧平淡。
“贾南风当皇后时权势滔天,满朝公卿有谁敢不附逆贾家?安仁所做的也是人之常情。”司马打了个哈哈,摊开右手手掌,身后侍从连忙将几封奏疏放入他的手中。司马伦右手握住奏疏,闲闲地在左手掌中敲了几下,见潘岳仍是垂着眼不言不动,便笑了一声:“不过朝中确实有些人不晓事,轮番上书指斥你是贾家党羽,只是罢官回家太过轻纵,要本王依法严办。更可恶的是那个阎缵,十年前就上书要处死你,今天又老调重弹,本王费了好大的口舌才将他弹压回去。你要不要看看?”一面说,一面将手中奏疏递给潘岳。
然而潘岳并没有接。他只是抬眸看了司马伦一眼,淡淡问道:“不知殿下要如何处置潘岳?”
司马伦挥了挥手,几个侍从便安静地退了出去,还随手关上了院门。此刻小院之中,就剩下了司马伦和潘岳两个人。
“安仁这话可就见外了,说起来,我们也是几十年的老交情了,你想想看,哪一次我不是用心回护你?偏偏是你每次都不肯领情。”赵王眯缝着眼睛笑了笑,眼中却闪过几分狡黠,口气顿时一转,“不过这一次不一样了,阎缵似乎抓住了一些你卷进愍怀太子案的证据,按律就是夷三族也不为过,所以就算我要保你平安,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如今朝堂上好多人成天对你喊打喊杀,我也难办得很啊……”
“赵王殿下说得是。”潘岳低头听着,不动声色。
“看看,又见外了。”司马伦故意沉下脸,摆了摆手,“我以前不是说过,让你就像至交好友一样,称呼我的字‘子彝’吗?”
潘岳似乎没有听出司马伦的刻意示好,仍旧垂目回答:“潘岳不敢。”
“是不敢,还是不愿?我的耐性,其实是有限的。”司马伦的脸真的沉了下来,眼睛一横,先前刻意隐藏的暴戾便清清楚楚散逸开来。
“赵王殿下身份尊荣,日后更是……贵不可言,潘岳怎么敢僭越?”潘岳似乎没发现司马伦神情的变化,依然低着头,看在司马伦眼中,颇有俯首贴耳的顺从。
“你也看出我日后贵不可言?好个‘不可言’!”司马伦不知联想到什么,转怒为喜,伸手拉住潘岳,让他坐在身边的石凳上,“安仁,我这次来,其实是想让你帮我做一件事。只要你做成了,我不仅保你性命,日后还可以给你任何想要的东西。高官厚禄,荣华富贵,贾家给不了你的,我统统都可以给你!”说到这里,他忍不住哈哈一笑,仿佛天下都在自己手掌翻覆之间。
“潘岳如今一介草民,不知还有什么地方可以帮到赵王殿下?”潘岳看着司马伦得意扬扬的表情,意态萧索地回答。
“安仁太过谦了,谁不知道你除了无双的容貌,还有无双的文才。本王这次想要借重的,就是你的一手好文章!”见潘岳面露疑惑,司马伦哈哈一笑,忽然低声说了四个字——
“禅位诏书。”
听清这四个字后,潘岳一惊而起,却再度被赵王拉住:“安仁意下如何?这个忙你到底是肯帮,还是不肯帮?”
月光之下,司马伦脸上表情变幻不定,时而殷切,时而赞叹,时而猜忌,时而狠戾,而潘岳犹豫了一下,终于道:“要我写禅位诏书可以,先烦请赵王将我门前的守卫撤走,再将我母亲和兄长等人放回,还我潘家一门自由之身!”
“放了你们?”司马伦眼中寒光一闪,打了个哈哈,“安仁不要多心,我不是要拘禁你在洛阳当人质,不过是因为现在外面想杀你的人太多,我把你们一家保护起来而已。”
潘岳懒得拆穿司马伦的谎言,只是不卑不亢地笑了笑:“要让当今天子传位给赵王殿下,这禅位诏书便是新帝对天下人的第一个交代,势必要冠冕堂皇,名正言顺,记载于史书之中才能确定您的正统。难道赵王殿下觉得,一个被拘于方寸之间的囚徒可以写得出如此雍容端方的文字吗?”
“若是我宁可找别人写这份诏书,也不答应放你们呢?毕竟天下的才子,可不止你潘岳潘安仁一个!”司马伦发狠道,“潘江陆海,别忘了和你齐名的陆机此刻正在相国府任职!”
“赵王殿下自然可以找别人来写。”潘岳微微一笑,目光扫过被随手抛掷在地上的几份奏疏,“不过我既然不能为赵王所用,那留着潘岳一命,对赵王殿下有害无益。”
“你……”司马伦一时无言可对,气急败坏道,“你明知道我舍不得杀你,我还不是怕你写了诏书就跑了!”
“只要我为殿下写了这封诏书,便是上了你赵王的船,天下之大,又能跑到哪里去?”潘岳微微苦笑。
“那倒是,只要你写了,天下就都知道你是我的人了,赖也赖不掉。”司马伦点了点头,“而且你要记清楚,是本王把你捞上了船,否则只怕那些人的唾沫星子都可以把你淹死了。”见潘岳神色转黯,司马伦有些狎昵地拍了拍他的手,哈哈一笑,“放心,安仁这种绝世人物,本王怎么舍得让你淹死呢?既然你连贾南风那种又丑又妒的毒妇都能侍奉,此番侍奉我又有何妨?”
听到赵王最后两句话,潘岳再是淡定也忍不住脸色一变。他迅疾地转过身朝屋内走去,不愿让司马伦看见自己压抑不住的屈辱神情:“那就请殿下下令吧。小民磨墨以候。”
“好!”司马伦眼珠一转,心道先拿到诏书,以后再把潘岳重新看管起来不迟,便朝外面大声吩咐,“传本王的令,将潘家一门老幼都放了,把这里的门禁也撤掉!”说完,疾步跟着潘岳进屋去了。
一阵锁链声响,大门外的卫兵们果然撤掉了门锁,离开了德宫里。潘岳心头一叹,点亮屋内灯光,用笔蘸着墨思索了一会,随即奋笔疾书。
司马伦之所以逆着孙秀的意思留下潘岳的性命,一方面是因为觊觎他无与伦比的容貌,更多的,却是看重他足以颠倒乾坤的文才。他虽然不学无术,却也知道文字对于当今天下的力量。新的皇位更迭,就是从潘岳笔下这一句句假天之命、雍容典雅的句子上开始的。
不知过了多久,潘岳终于直起腰来,将毛笔搁回砚台上。而司马伦伸着脖子看了半天,终于露出了张扬的笑声:“安仁果然文才高妙,这一番文字文不加点,却字字珠玑,算是为本王立了一个大功!放心,本王以后绝不会亏待你的!”
“多谢赵王殿下!”潘岳淡淡回应。
“我现在是你的主上了,你也应该有所表示吧?”司马伦不满于潘岳的态度,开口督促。
“多谢——主上。”潘岳僵持了片刻,终于矮了下去,朝司马伦跪拜。他明显感觉得到,这一次司马伦的态度强硬了许多,不知是因为掌握大权心气高了,还是孙秀的耳旁风终于起了作用。
“哈哈哈,太好了!”司马伦没有急着扶潘岳起身,反倒背着双手,志得意满地欣赏着面前驯服的身影,“从见你的第一面起,本王就发誓迟早有一天让你臣服在我的脚下,如今终于是等到了!”这句话虽然声音不大,但其中满蕴的得意忘形却毫无遮掩,刺得地上的潘岳微微一颤。
司马伦还想说什么,守候在外面的侍从却忽然拍了拍门,大声禀报:“中书令有急事要见殿下,请殿下速速回宫!”
“又是孙秀那个没眼色的,这时候来搅什么局?”司马伦虽然满脸不豫,却无法拒绝孙秀的请求,便握着潘岳的手将他从地上扶起,神色暧昧地告别,“不着急,以后本王与安仁相处的时日还长着呢。”说着,他收好潘岳写的禅位诏书,走出了房门。
“恭送赵王殿下。”潘岳送到院中,再次躬身对着赵王的背影行礼。突然,他只觉得心口中被人放了一把火,疼痛顿时顺着火势蔓延到四肢百骸,让他连动一动的力气也没有了。
孙秀故意留下的余毒,不知道最终会发作成什么样子。不过潘岳到了现在,也没有心思去寻求根治的办法了。破釜沉舟,鱼死网破,他的前路,已经别无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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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起来吧,这么卑躬屈膝,你新主子反正也看不到!”忽然,一个满是嘲讽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潘岳勉强直起身子,却看见一个身穿劲装的少女跳下墙头,迅雷不及掩耳地一剑挥了过来。
潘岳躲闪不及,只能默然看了一眼横亘在自己咽喉的短剑,又抬眼盯住了眼前的少女。
见潘岳打量自己,少女脸一红,连忙将短剑剑刃又在他脖子上贴近了一分,再度发散怒气:“赵王司马伦要谋权篡位,让你模仿当今天子口吻,给他写诓骗天下人的禅位诏书,是也不是?”
“姑娘既然刚才都听见了,又何必问我?”潘岳索然回答,似乎并没有感受到剑刃上的冷意与杀气。
“那你是决定要帮那头大野猪了?”少女怒不可遏地问。
潘岳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她口中的“大野猪”指的正是赵王,不置可否。
少女以为他没有听懂,愤怒地解释:“那个赵王蛮横粗鲁,可不就像山林中横冲直撞的大野猪!”不可否认,与其说她愤怒于司马伦篡位的阴谋,毋宁说她愤怒于面对赵王暧昧举动时潘岳的逆来顺受。
“我听闻了赵王最机密的计划,若不顺从他,马上就会有性命之忧。”潘岳的眼睛越过少女,望着天空上的一轮皓月,“而我,还不想死,也不想被关在这高墙之中。”
“你当然不想死,谁不知道你潘岳贪生怕死、趋炎附势,为了往上爬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少女看不得面前这个人苟且偷生的样子,冷笑着手上轻轻一压,短剑剑刃顿时割破了潘岳颈上肌肤,渗出细小的血珠。
“看来姑娘对我很是了解。”潘岳冷冷回答。
“我当然了解。齐王、杨家、贾家,现在又是赵王,你一辈子投靠过那么多主子,哪一个不是主子得势时你厚着脸皮逢迎,主子败亡了你就翻脸走人,另攀高枝?只是这些也就罢了,可你还毫无廉耻地排挤同僚、陷害太子,让赵王那头大野猪得以把持朝政,如今还要助他谋权篡位!潘岳潘安仁,你这般反复无常厚颜无耻,根本当不起名字里的这个‘仁’字,我看你还是把‘仁’字去掉,改名叫做‘潘安’算了!”少女这番斥责,很显然早已打了无数遍腹稿,就等着今日可以一吐为快。
“智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我确实当不起那个‘仁’字,也罢,今后就称我‘潘安’好了。”潘岳苍白着脸听少女骂完,却没有辩驳,只是自嘲地笑了笑。
见他此刻还一副云淡风轻不知悔改的样子,少女心中更怒,手上加劲想要把短剑压得更深,潘岳却忽然伸手架住了她的手腕,用力想把短剑撑开。
“你以为逃得掉吗?”少女武功高强,根本不把潘岳的这点反抗看在眼里,冷笑着继续道,“我小时候就听师母说起你的事情,那时候我心目中的潘岳风采绝世,洁身自好,侍母至孝,对妻专情,简直就是天下一等一的完美之人。可没想到人人倾慕的檀郎,后来却会变成人人喊杀的奸佞,早知如此,你为什么不早死了的好?!”
“是啊,我这辈子最大的错误,就是一直不死,哪怕我敬的人、我爱的人都死了,我还一直苟延残喘……”潘岳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直掩藏的哀恸神色,低沉地咳嗽起来。然而他的手,却更加用力地架住了少女的短剑,“可是既然那时候没有死,现在我就更不能死……姑娘,我求你暂时留我一命,等我做完一件事情之后,再任凭你处置。”
说最后那些话的时候,潘岳的脖子因为短剑的逼迫而微微后仰,但他的眼睛却努力地正视着少女,让少女忽然有一种被月光映射,无可遁逃的错觉。不可否认,潘岳凄楚的表情和诚恳的哀求打动了少女的心,让她陡然松懈了强提而起的杀气,追问了一句:“你要做什么?”
“实现我对一个人的承诺。”潘岳一字一字地说着,脸上哀恸的表情骤然散去,目光灼灼,竟刹那间盈满了不可侵凌的坚定凛然。
仿佛天上的明月坼裂成了碎片,纷纷扬扬从他身边散落,少女握剑的手不由自主地一松。是了,她十几年中所幻想的潘岳,应该就是这个样子的。这样的自信,这样的磊落,让她想起师母口中描述的那洛阳道上翩翩少年的炫目光芒。
“对谁的承诺?”看着他孤独萧瑟的身影,少女只觉一颗心渐渐下沉,划过冰冷无波的井水,最终陷落在一片柔软的泥沼之中,“你为大野猪写下禅位诏书,是否也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
“无论有什么苦衷,我犯下的罪都无可饶恕,除非拨云见日,扭转乾坤,才能稍稍清洗。”潘岳望着天际,目光明灭,“不过你放心,我刚才给赵王写的诏书,他绝不敢采用。潘岳这一生就算恶贯满盈,也绝不会与司马伦同流合污!”说完,他笑了笑,神色中慢慢浮现出深藏的傲然。
“为什么不敢用?难道你真的想要拨云见日,扭转乾坤?”少女迷惑了。尽管她刚才在墙头观察了半天,还是觉得潘岳这个人如同大海,无论怎样测量也不知道他究竟有多深,有多广。
少女名叫郗宁,来自江东,而她口中的师母,正是当年远嫁江东的卫瓘之女卫瑾。郗宁从小听卫瑾讲着潘岳的故事长大,心中一直对潘岳充满了景仰,却不料这一路行来,听到的都是关于潘岳的风言风语,让少女的心大受摧折,竟存了杀掉潘岳以存他晚节的心思。不过经过和潘岳的一席交谈,郗宁完全改变了对潘岳的恶感,反倒下定决心,要帮助他扭转乾坤。
至于如何扭转乾坤,潘岳选择的人是淮南王司马允。原本司马允长期驻守淮南,潘岳只听说这位藩王治军严谨,礼贤下士,是武帝司马炎诸多皇子中最出挑的一个。等到亲眼见到司马允,潘岳赞叹名不虚传之余,还有一丝隐隐的惊诧——
司马允的言谈举止,和他早逝的兄长秦王司马柬实在太过相似。当年若非武帝司马炎因为私心,一意孤行要扶持痴愚的司马衷,同是皇后所生的秦王司马柬本该成为晋朝新一任的天子。那样的话,后面这一场接一场不曾休止的阴谋和杀戮,就统统不会发生。
如今,秦王虽被贾南风害死,却出现了一个和他极为相似的淮南王司马允,难道是上天垂怜晋室,重新给了他们一个从头再来的机会?
淮南王司马允原本离皇太弟的位子只有一步之遥,却因为受到司马伦和孙秀排挤猜忌,贾氏倒台后不仅没有得到任何利益,连掌管了十余年的淮南兵权也被孙秀下诏免除。他早已憋了一肚子的怒火,如今得潘岳相助,无异于久旱之人得遇甘霖,对潘岳以先生之礼相待,谦恭非常。
司马允此刻虽名义上担任中护军,有掌管禁军之权,实际上早已被孙秀架空,真正能够指挥的,无非手底下豢养的死士八百人而已。当司马允将自己的真实实力坦诚相告时,他看见潘岳皱起眉头,露出了为难的神色。
“我也知道自己实力不济,否则不会一直隐忍至今。”司马允苦笑,“抱歉,让先生为难了。若是先生觉得事不可为,自可离去,小王绝不拖累先生。”
“听说殿下的八百亲随都来自淮南,个个以一敌十,可是真的?”潘岳问。
“他们都是我在淮南时招揽的江湖中人,武艺精湛,为人忠义,说是以一敌十,并不为过。”提起自己这八百亲随的实力,司马允十分自信。
“既然如此,只要我们妥善筹划,事情就会有成功的可能。”潘岳点头,“这样吧,殿下若还有哪些信得过的人,麻烦将他们的官职姓名一一列出,在下看看如何行事为妥。”
“那先生那边,是否也有值得信赖之人?”司马允热切地问。
“有。”潘岳沉吟了一下,缓缓说出三个字,“东莱王。”
“我?”东莱王司马蕤惊异地瞪大了眼睛,“檀奴叔叔,你说让我和淮南王一起,起事推翻赵王和孙秀?”
“不错。”潘岳平静地点了点头。
“那琅琊王司马睿呢?还有石崇、欧阳建他们呢?”司马蕤追问。
“欧阳建会襄助淮南王,至于睿儿和石崇,我没有让他们知道此事。”潘岳坦诚回答。欧阳建担任冯翊太守时得罪孙秀太深,迟早难逃一死,因此他必须奋力一搏。可琅琊王司马睿和石崇与司马伦孙秀并无恩怨,这样冒险的举动,还是不要让他们卷进来的好。
“那山奴呢?他知道吗?”司马蕤继续问。
“齐王也不知情。”见司马蕤不断打听情况,潘岳忍不住道,“若是殿下不愿意,在下绝不勉强。”
“愿意,愿意,我当然愿意!”司马蕤蓦地用力点头,脸上露出大大的笑容来,“檀奴叔叔吩咐的事情,我怎么可能不愿意!”
“好。”潘岳见司马蕤神情真诚,想起这孩子这些年来一直追随在自己身边,不仅心中宽慰,“那殿下务必记好,待淮南王举事之日,殿下便火速赶往宫中,与中书侍郎陈淮接应。到时候一举荡平赵王和孙秀势力,就都靠殿下了!”
“檀奴叔叔放心,我一定竭忠尽智,不负叔叔所望!”
“也不负你父王的在天之灵。”潘岳补充道。
司马蕤用力点头,直到潘岳离开,心潮依然起伏不已。这是第一次,潘岳越过了司马冏而直接联系他,他终于可以比司马冏更亲密地与潘岳站在一起了!更何况,此次计划牵涉极大,潘岳可以说把身家性命都交托到了自己手上,这样的信任与重托,让一直渴望建功立业的东莱王热血沸腾。
只要协助淮南王扫平赵王和孙秀的势力,他司马蕤就是匡扶社稷的功臣,终于可以压过他趾高气扬的弟弟司马冏一头了!
也不知是不是司马蕤时来运转,就在潘岳与他商定大计之后不久,他一贯冷冷清清的东莱王府内,又来了一位身份特殊的客人。
这位客人身材高大,仪表堂堂,一部微微卷曲的络腮胡子颇为显眼,虽然穿着汉人衣冠,却明显是西域胡人的长相。司马蕤虽然不熟悉来人,却从他递来的名刺上知道了此人的身份——前五部大都督、匈奴王子,刘渊。
“原来是刘都督,失礼了。”司马蕤的母亲胡姬就是匈奴人,因此对这位匈奴王子并不排斥。何况刘渊自幼在洛阳当人质,对于汉人的诗书礼仪极为熟稔,与洛阳诸多世家子弟也来往密切。
“在下已被免去都督之职,殿下唤我刘渊就好。”刘渊礼貌地向司马蕤行礼。
“哦,敢问王子因何故被免职?”司马蕤惊讶地问。
“匈奴人入关者甚众,因此在下难免有管束不周之处。前些日子有族人叛逃出塞,因此朝廷便免了在下五部大都督之职。”刘渊虽然与司马蕤不熟,但言谈磊落,不卑不亢,让司马蕤心中生出了好感。他甚至暗暗打算,若是刘渊也心怀忠义,说不定可以拉拢他作为淮南王和潘岳的帮手。
想到这里,司马蕤故意问:“那王子这官免得有些冤枉,不知王子可否想过官复原职?”
“能不能复官,在下也不强求。”刘渊看了看司马蕤带有匈奴人特征的脸庞,笑了,“倒是殿下英姿伟岸,却一直明珠在匣,无法大放光彩,在下常常为殿下不平。”
“王子的话,小王不懂。”司马蕤警惕起来,这个刘渊,究竟是什么目的?
“殿下是贤王之子,天潢贵胄,所以中书令想要邀请你共襄社稷,辅佐赵王,不知殿下意下如何?”刘渊笑着道。
“中书令,你说孙秀吗?”司马蕤心头一惊,渐渐又生出了怒意,“想不到王子今日前来,是为孙秀做说客的!是不是你说动了本王,孙秀就能让你官复原职了?”
“在下这一点私心都被殿下看出来了,见笑见笑。”刘渊口中虽然自嘲,面上却没有一点儿羞愧的意思,就在司马蕤想要下逐客令之前,刘渊忽然道,“为了能说服殿下,在下颇费了一番苦心,却不料竟无意中得知了一个事关殿下的大秘密,不知殿下是否想知道?”
“有什么话就快说,本王不想听你卖关子!”司马蕤的脾气一向火爆,听刘渊啰嗦半天,终于失去了耐心。
“殿下稍安勿躁。我带了一个人来,殿下一见便知道。”说着,刘渊拍了拍手,外面果然响起了一阵轻轻的脚步声,显然那个人已经在门外等候了许久。
司马蕤不知刘渊在玩什么把戏,漫不经心地朝门外看了一眼。然而一看到从门外走进来的那个身影,他的瞳孔便猛地一缩,下意识地用衣袖擦了擦自己的眼睛。
缓缓走进来的,是一个女人,一个苍老的匈奴女人。她花白的头发和深刻的皱纹无一不在诉说着生活的艰辛,却磨灭不去她年轻时残存的美貌。哪怕她昔日高大丰美的身体已被岁月压榨得干瘪佝偻,司马蕤依然从她身上找到了年少时最依恋的影子。
司马蕤只觉得喉咙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掐住了,他发不出声音,甚至无法呼吸,只能直勾勾地盯着那个越走越近的女人,仿佛看到命运的洪流在抛下他越走越远之后,忽然转了个身,以排山倒海之势朝他猛扑了过来!
“海奴……”老女人干瘪的嘴唇中,喃喃吐出了这两个字。虽然声音不大,却仿佛惊雷,将司马蕤的耳朵炸得嗡嗡作响。
在他什么都听不清的时候,他已经张开口,下意识地唤了一声:“娘。”
这个女人,赫然便是昔日齐王府的侧妃、司马蕤的亲生母亲——胡姬灵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