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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图穷
仗信则莫不用情,无欲则赏之不窃。
——潘岳
潘岳走出房间后,刘颂便带领侍从走了进去。他奉诏前来赐死贾南风,自然要确认她已经气绝,才能回去复命。
潘岳则没有这样的任务。他也不等刘颂,一个人踏着单调坚硬的土砖路,走出了金墉城。
他来时乘坐了刘颂的马车,此刻站在金墉城门口,一时只觉前方道路纵横,却没有一条是自己可以选择的归路,竟有些迷茫起来。
不知是不是久病初愈,潘岳在日头下发了一会呆,便觉得头晕目眩,对于周遭来来往往的路人,都有些看不清了。
一阵马蹄声从远处渐渐驶近,在距离潘岳不过五尺远的地方停了下来。见潘岳依然站在城墙下不动,马车上有人高声斥道:“大胆潘岳,见到中书令还不下拜?”
“中书令,哪位中书令?”潘岳茫然地抬起头,望着那辆豪华威风的马车。
“是我。檀郎不认得了吗?”随着一个得意洋洋的语声,马车的车帘被侍从掀开,露出一个端坐在马车中的倨傲身影。潘岳揉了揉眼睛,蓦地浑身一僵——那身穿官服头戴官帽之人,赫然便是孙秀!
凭借赵王司马伦的地位,如今的孙秀,不仅公然露面,还一步登天了!
“既然亲见了中书令,为何还不下拜?”孙秀的侍从见潘岳只是直勾勾地盯着孙秀,便狐假虎威地再度呵斥了一声。
“就算你家主人是中书令,下官也是给事黄门侍郎,品秩虽低,却断无下拜之礼。”潘岳的脑子被孙秀脸上的阴冷表情一激,渐渐清醒过来。
“谁说你现在还是黄门侍郎?”孙秀冷笑一声,朝车后吩咐,“陆参军,请宣读诏旨吧。”
陆参军,这又是谁?潘岳再度恍惚起来,贾氏一倒,天翻地覆,这个新的人间,忽然陌生得可怕。
一个人从后车上走了下来,一直走到孙秀车前,先朝他行了礼,这才取出一卷黄绢圣旨,朝潘岳说了声:“潘岳接旨!”
待这人面朝自己,潘岳才认出了这位“陆参军”的身份——竟是当初与自己同为贾谧门下“二十四友”的陆机!与自己并称为“潘江陆海”,文采举世闻名、并驾齐驱的陆机!
“陆参军,敢问你是何人的参军?”潘岳不待陆机开口宣读圣旨,就颤抖着声音问。所谓参军,乃是丞相或军府的属官,那么贾谧倒台之后陆机投靠之人,究竟是谁?
“自然是相国府参军。”陆机看着满脸惊愕、冷汗涔涔的潘岳,不由有报复的快意,“你还不知道吧,方才天子下诏,已经封赵王为相国、都督中外诸军事了!”
原来陆机投靠的,果然是赵王司马伦,怪不得他会和孙秀同路。潘岳脑子里掠过这个想法,随即被更大的消息震惊——司马伦竟然自封为“相国”了!相国就是丞相,自东汉初期废除这个官职之后,寥寥几个称为相国之人都心怀叵测:东汉的相国是董卓和曹操,而魏国的相国则是司马懿!司马伦如今自称相国,其野心已经昭然若揭!
“潘岳接旨!”见潘岳只是出神,陆机忍不住又唤了一声。这一次,潘岳总算是清醒过来,顿时双膝跪地,恭听圣旨。
这道圣旨原本就是陆机所写,自然是文辞华美,气势盎然,而最终的意思,却不外乎是清算贾氏党羽,将潘岳、石崇、欧阳建等人尽数免职为庶人。至于“二十四友”中投靠了司马伦的那些人,不但不曾免职,还封赏有加。就连陆机本人,也因为讨伐贾谧有功,被赐爵为关内侯了。
“小民领旨,谢恩。”潘岳磕了一个头,随即端正跪起,伸手将自己头上象征品秩的帽冠取了下来。他站起身正想离开,高坐在车厢内的孙秀却闲闲地开了口:“怎么只摘了帽冠,还有官服呢?”
潘岳一滞,随即朝孙秀道:“待小民归家之后,自会去除官服,交还孙令。”
“圣旨既下,你此刻便是庶人,岂有庶人穿着官服之理?”孙秀用手摸了摸下巴,玩味地盯着潘岳,“你是自己脱,还是本官叫人帮你脱?”
“孙令还记得当年我们如何周旋的吗?”见孙秀的眼中露出一丝淫邪之气,潘岳联想起在琅琊时那段不堪的记忆,心头发冷,却也燃起了一股潜伏已久的斗志。当年在琅琊时,不论孙秀使出什么诡计,自己都不曾上钩,事隔三十年,自己也不能轻易认输。
“中心藏之,何日忘之!”孙秀吟诵出当年潘岳所题写的那句古诗,伸手在自己的胸口上摸了摸。那里,至今还残留着潘岳留下的三道鞭痕,无论怎样报复,都无法平息孙秀蛰伏了三十年的屈辱和怨毒。
“好,我脱。”潘岳心知不免,何必再受一次侮辱,索性伸手解开腰间革带,将身上那件黄门侍郎的官袍脱了下来,抛在地上。去掉厚重的官袍,他此刻仅身着白色中衣,越发显得形销骨立。
孙秀眯着眼睛欣赏着眼前的一幕,眼角的余光却发现金墉城大门开启,却是尚书刘颂出来了。他眼珠一转,对着侍从吩咐:“去告诉刘尚书,潘岳此刻已是庶人,没有资格与尚书同车,让他自己走回去。”
这句话,潘岳听得清清楚楚,他甚至知道,孙秀原本就是说给自己听的。从洛阳西北角的金墉城到城南的德宫里,需要穿越整个洛阳城,孙秀让他身着中衣徒步回去,原本就是对当年掷果盈车的檀郎新一轮的羞辱。
有那么一瞬间,潘岳恨不得自己死了的好,哪怕暂时晕过去,也好过应对前方漫漫长路。可是,他的心底,却始终有一个声音在告诉他:不能死,不能晕去,他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做,相比那些更重要的事情,眼前这点预料之中的羞辱又算得了什么呢?
想到这里,潘岳挺了挺脊背,举步沿着通往城南的道路走了下去。经过孙秀豪华气派的马车时,他没有一丝踌躇,就仿佛他不过是在清风徐来的洛水河边散了会步,现在要神清气爽地回家去了。
“孙令……”陆机看着潘岳的背影,忽然生出一种兔死狐悲的同情。他想要恳求孙秀给潘岳送上一件外袍,但一对上孙秀阴鸷冷酷的眼神,就嗫嚅着再也不敢开口。
潘岳看似步履如常,实际上却几乎连呼吸都不敢,生怕只要一呼气,就再也撑不起全身的力气。他加快脚步,想要尽快离孙秀、陆机这些人越远越好,却不料前方忽然冲出来几个官员,为首之人面貌依稀熟悉,正是素来看不惯潘岳的平乐乡侯阎缵。
十年之前,杨骏倒台,阎缵就上书朝廷,说潘岳阿附杨骏,应该一同治罪。不料那奏疏却被皇后贾南风轻飘飘地扣下,不仅没有治潘岳的罪,反倒任命他为长安令,后期更是大加重用。阎缵为人刚直,对潘岳这种改换门庭的做法十分不齿,如今贾氏倒台,潘岳居然也仅仅落了个免官的结果,阎缵更是不忿,便纠结了几个同样看不惯潘岳的同僚,守在铜驼大街边拦截他。
见潘岳走来,阎缵第一个冲上去骂道:“无耻潘岳,你平素谄媚贾氏无所不用其极,现在就想一走了之吗?上有湛湛青天,下有巍巍黄土,看你能躲到哪里去?”
潘岳面无表情地看了阎缵一眼,绕开他想要继续行路。他此刻心乱如麻,所有的力气都用来支撑自己不要倒下,实在没有精力和阎缵作口舌之争。
见潘岳想要离开,阎缵背后的几个人也冲上来,将潘岳拦在路中间。他们用手指着潘岳,满脸激愤,口沫四溅,一条条数落着潘岳的罪状:
“衣冠不整就招摇过市,真是不知羞耻二字为何物!”
“他怎么会知道羞耻,要是知道,当初也不会望拜路尘,见到贾谧就像只断了脊梁的狗!”
“当初投靠杨骏,后来投靠贾氏,如今全身而退,看来又投靠了赵王是吧?不知道过些时候,赵王又会封你个什么官职?”
“那就要看他伺候得赵王如何了?谁知道当初他是怎么伺候那个妖后贾南风的,听说贾南风还专门为他在城外建了别业……”
“对啊,太子就是因为发现了他们的奸情,才被他撺掇妖后一起陷害的……”
潘岳原本只是木然地面对他们的指责,但这些人越说到后面越是荒谬淫邪,终于忍无可忍地开口:“诸公都是朝廷命官,何必如此信口雌黄?”
“空穴来风,如果你行得正坐得端,又哪里会来这些闲言闲语?”阎缵见潘岳拨开一个拦路的官员就要走,情急之下一把攥住了他的肩膀,“贾氏党羽尽数伏诛,就连死掉的韩寿也被夷了三族,你凭什么只落了个罢职归家?”
“那阎公的意思,究竟要我如何?”潘岳转过脸,冷冷地望着阎缵。
阎缵一愣,过了一会儿才勃然怒道:“你害死了太子,还害死了张华、裴頠诸位大臣,我们要你在这里跪下,向冤死的诸公磕头谢罪!”
“太子之死是贾皇后所为,张华裴頠诸位大臣之死要问赵王,为何要我磕头谢罪?”潘岳反问,“何况阎公你当年和我同在杨骏府中任职,杨骏死后不也投靠了河间王为司马,为何我是三姓家奴,你自己却不是?”
“当世风气,改投别主本是寻常,可谁会像你那样谄事贾谧,为了高官厚禄不择手段?”阎缵怒道。
“哈哈,我高官厚禄?”潘岳大笑,“我谄事贾谧,却也不过当了个黄门侍郎,而阎公你呢,还在河间王手下封了侯呢。如此说来,也不知是谁更不择手段,讨得府主的欢心?”
“你!”阎缵被潘岳几句话堵得张口结舌,面红耳赤之下振臂一呼,“死不悔改的无耻小人,一定要让他跪下认错!”说着,几个人一拥而上,抓住潘岳就往地下按去。
“哈哈哈……”潘岳放声大笑,只觉人生荒谬无过于此,竟是笑得泪水都顺着眼角流了下来。挣扎间他瞥见不远处那辆豪华的中书令马车,知道孙秀正在那里得意洋洋地欣赏着自己的狼狈,可惜,此刻的他根本没有了反抗的力气。
就在几个人要将潘岳摁跪在地上的时候,忽然远处传来一声大呼:“住手!”随即便是杂沓的马蹄声旋风一般横扫过来,瞬间从马上跳下几个人,正是石崇、欧阳建和刘舆、刘琨兄弟。
“你们都是什么东西,也轮得到来欺侮我家安仁?”石崇首当其冲,一手拽住一个官员就往外掼,激愤之下口不择言,“若非安仁一直规劝贾南风和贾谧,这天下还不知道是不是已经姓贾了!”
“哈,怎么规劝,在床上规劝吗?”阎缵怒道。
话音未落,刘琨已经一拳打在了他的颧骨上,顿时把阎缵半边脸都打得青肿起来。
“你是何人,竟敢殴打朝廷命官!”另外几个人被刘琨的气势吓到,只能虚张声势地大喊起来。还有机灵的见势不妙,偷偷跑向孙秀所在的马车,想要向那位新上任的中书令求援。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乃汉中山靖王之后,光禄大夫刘蕃之子,刘琨是也!”刘琨轻蔑地将凑到自己面前的官员推开,朝着孙秀所乘马车的方向望过去,指桑骂槐地道,“你们若是不服,尽管去向赵王告状!看赵王是处罚我,还是处罚你们这种跟着主人一步登天的鸡犬!”
刘琨是赵王世子司马荂的内兄,哪怕是孙秀也不敢与他正面冲突。因此孙秀虽然在车内恨得牙根痒痒,此刻也只能暂时忍了这口气,掀开车帘朝众人端起架子道:“既是朝廷命官,就要知道体统。都散了吧,别让平头百姓看了笑话。”说着,自顾催着车夫驾车离开。
孙秀一走,阎缵等人顿时落了下风,只能撤走。临走之前,阎缵转头朝潘岳恨道:“陷害太子,罪不容诛。我这就去上书朝廷,斩你之头,以谢太子在天之灵!”
“你去写吧!空口无凭,谁会听你的谣言?”石崇冲着阎缵的背影狠狠吐了一口唾沫。
潘岳披上欧阳建送来的外衫,闻言苦笑了一下。他勾画太子反书之事本是机密,如今贾南风一死,更是无人知晓。因此石崇固然理直气壮地信任自己,阎缵那边也查不出任何真凭实据。不过外部虽然无法定罪,自己心中的罪,却已是无法祛除了。
“安仁,你没事吧?”石崇骂完了,赶紧回过身,关切地询问。见潘岳摇头,石崇又道:“我早说了这洛阳待不得,你还是赶紧搬到我的金谷园去吧。”
“季伦兄说得是,现在朝中孙秀掌权,就连赵王自己都被他架空,以后的情势实在难以预料。”刘琨也点了点头,“金谷园离洛阳太近,也未必安全,依我之见,你们还是去江东、淮南等地远游,等到洛阳局势明朗,再做打算。”
“说得对,我正打算收拾行装,前往江东一游呢。江东若是不行,蜀中也可以。”石崇的外甥欧阳建连忙点头。当初他在担任冯翊太守时任用马敦,大大得罪了司马伦和孙秀,因此早已做好了外出避祸的准备。
“安仁,你得罪孙秀最厉害,处境也最危险,赶紧点个头吧!”石崇见潘岳始终不发一言,着急地催促,“孙秀那家伙当上了中书令,以后整个洛阳,都会是他的天下了!”
“我还有些事情必须办。”潘岳拢住外衫沉吟了一下,终于点头道,“烦请再给我三天时间,三天之后,我给你们一个确定的答复。”
回到家中,潘岳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让老仆李伯去请大哥潘释。
潘释时任朝廷的侍御史,他平素为人中庸,和几股大势力都没有什么瓜葛,因此就算是贾氏倒台赵王掌权,他也照常每天到官署点卯,似乎所有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听李伯说潘岳有事要见自己,潘释有些不耐地道:“有事他为什么不能亲自前来?他现在被免官在家,岂不空闲得很?”
“请大郎君跟老奴去一趟吧。”李伯恳求道,“今天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郎君回来之后气色很不好,老奴只担心他体内的余毒发作了。”
潘释与潘岳毕竟是嫡亲兄弟,听李伯这么说,只好随他一起前往德宫里。半路上,潘释还和李伯闲聊起潘岳的生活,叮嘱他说:“你有机会也劝劝檀奴,弟妹的丧期已满,他可以考虑续弦了。现在他无儿无女,身边冷清,多个女人也等于多个照应。”
到了潘岳所居的小院,潘释独自走进了潘岳的房间。他原本以为潘岳身体不适正躺着休息,却不料潘岳已换了一身白衣,正忙着在屋内布置灵堂。他小心地用抹布将一块灵牌抹了几遍,这才郑重地将它放置在供桌的正中央。
潘释看得清楚,那块灵牌上用隶书一笔一划地写着“爱妻杨氏之灵”。
“檀奴,你这是在干什么?”潘释心中一震,皱眉问道,“弟妹已经去世一年多了,你的丧期也满了,现在又把灵堂重新布置起来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