虾皮小说【m.xpxs.net】第一时间更新《潘安传》最新章节。
潘岳轻轻地笑了笑,展开一卷防水的油布,将它严严实实地罩在屋角的书箱之上。对于这清贫陋室而言,这些书就是最值钱的东西了。
耳听大门吱呀一声打开,金鹿的脚步声又欢快地跑了回来,潘岳一边掖着油布角,一边笑道:“金鹿你听,雨点打在陶碗和木盆里的声音是不是不一样?”
“爹爹,我来帮你接雨!”金鹿兴冲冲地跑到一个依然漏雨的角落,放下手中容器,“爹爹你听,这个声音是不是又不一样?”
“你阿婆和娘呢?”潘岳到现在都没有听见邢夫人和杨容姬的声音,疑惑地转头去看金鹿,才发现女儿手中捧着一只碗,正仰头接着房顶上漏下的雨水。
仿佛被黑暗中一缕幽光刺到,潘岳瞳孔微微一缩,立刻走到金鹿面前。他没有看错,此刻金鹿手中捧着的那只碗绝非自己家里的平凡器具,而是一只晶莹剔透、宝光流转的琉璃碗!
“这是哪里来的?”潘岳惊问。
“一个大哥哥送给我的。”金鹿以为潘岳要抢自己的宝贝,噘着嘴把琉璃碗往怀中藏了藏,“爹爹,这个碗好漂亮,我可以用它吃饭吗?”
“什么大哥哥?”潘岳警觉地朝着门外望去,这才发现屋檐下不知何时已站着一个人,头发都被雨水浇得透了。那人见潘岳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连忙抬起袖子擦了擦脸上滑落的水珠,拱手行了一个子侄辈的见面礼:“山奴见过檀奴叔叔。”
“草民不知齐王殿下光临,有失远迎,还乞恕罪。”潘岳的眼神凝了凝,索性走上几步,作势要跪下行礼。
司马冏哪里敢受潘岳跪拜,慌忙伸手扶住了他,口中急道:“檀奴叔叔如此见外,是要折煞山奴吗?”
潘岳没有理会司马冏,站直了身体走回金鹿身边,弯下腰哄道:“金鹿乖,那个琉璃碗不是我们的,你拿去还给齐王殿下好不好?”
“可是,可是他明明说了送给我的……”金鹿从潘岳身边歪过头偷偷看了一眼司马冏,手指虽然紧紧攥着琉璃碗,却依旧听话地将琉璃碗举到了潘岳面前。
“檀奴叔叔,那确实是我送给金鹿妹妹的,岂有送出去又收回的道理?”司马冏见自己此话一出,小女孩的脸上顿时露出欢喜的笑容来,连忙变戏法一般打开了一个匣子,笑着道,“这组琉璃碗是我出生时武皇帝赐下的,一共六个颜色不同,都送给金鹿妹妹玩吧。”
“这么贵重的东西,草民一家可享用不起。”潘岳不顾金鹿满是委屈的眼神,伸手取过她手中的琉璃碗,却不妨将里面接的小半碗雨水泼了出来,全溅落在屋内所铺的簟席之上。
“叔叔这是何苦呢?”司马冏眼睁睁地看着潘岳将那只琉璃碗放在自己脚下,知道若是往常,他此番必定要对自己下逐客令了,顿时苦笑道,“这么大的雨,叔叔不会是想把我赶出门去吧?”
潘岳看了司马冏一眼,见年轻人的头发和衣衫都被雨打湿了,湿漉漉地贴在身上,越发显出单薄伶仃的意味,心下一软:“殿下若是不嫌寒舍简陋,就等到雨小了再走吧。”
司马冏等的就是这句话,心中再三感谢了这场及时雨,脱下鞋子走进了室内。见一个接雨的水碗已经快要满了,司马冏眼疾手快地取过一只琉璃碗换了上去,又招呼金鹿学着自己的样子,把那几只琉璃碗都搬了进来。
潘岳看了一眼他们的小把戏,却也懒得再说什么,只找了一块抹布,擦拭着室内被雨水打湿的地方。
“叔叔难道不觉得,你现在的境况就和这些琉璃碗一样吗?”司马冏试探着问了一句,见潘岳只是满怀慈爱地看着金鹿玩耍,便径直说下去,“叔叔有盖世之才,如今却闲居在这风雨不禁的陋室之中,上不能为国效力,下不能为己伸志,岂不就像价值连城的琉璃碗用来接雨水一样,让人扼腕痛惜?我就不信,叔叔真的甘愿无所作为,就此终老于林泉之下?”
“殿下不必多说,看看我写的《闲居赋》就明白了。”潘岳眼神只盯着金鹿,淡淡回答。
“我当然看过,不仅看过多次,我还能背诵下来!”司马冏委屈地涨红了脸,大声道,“‘寿觞举,慈颜和,浮杯乐饮,丝竹骈罗,顿足起舞,抗音高歌,人生安乐,孰知其他。’——可是我不信,不信叔叔你真的‘人生安乐,孰知其他’!我父亲临终时嘱咐你实现他未竟的理想,你不应该忘记,也不可能忘记!”
“看来殿下还是没有仔细看。”潘岳见金鹿玩水,将她垂下的衣袖挽了挽,沉声道,“‘退求己而自省,信用薄而才劣,奉周任之格言,敢陈力而就列。几陋身之不保,尚奚拟于明哲,仰众妙而绝思,终优游以养拙。’经历了杨骏之祸,牢狱之灾,我如今已知道自己德薄才劣,根本承担不起你父亲的宏图大志。如今殿下执掌三千禁军,自保绰绰有余,我也算是勉强尽到了对你父亲的承诺。所以就请殿下放过我,让我平平安安守着女儿长大吧。”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你让我放过你,可是谁又放过我?”司马冏藏在袖子里的手狠狠掐了一下左手腕,夏日单薄的衣袖上顿时浸出一片濡湿。
“哎呀,大哥哥流血了!”金鹿原本一边玩着琉璃碗一边偷看潘岳和司马冏的动静,此刻乍见司马冏的衣袖上鲜红一片,吓得惊呼一声,一头扑进了潘岳怀中,“爹爹爹爹,快叫娘回来,给大哥哥治伤!”
“我习惯了,没事,只是抱歉吓到金鹿妹妹了。”司马冏偷觑了一眼潘岳的表情,故意将手臂折到背后试图遮掩血迹,尴尬地笑了笑。
潘岳皱了皱眉。虽然看得出司马冏欲盖弥彰的做派,到底忍受不了他受伤流血的事实,便拍拍金鹿的小脑袋以示安慰,站起身取下了杨容姬惯用的药箱。
“烦请殿下伸手。”潘岳从箱子里拿出一瓶止血药粉,走到司马冏身前,见司马冏仍旧固执地摇头,潘岳隐隐怒道,“若非殿下身体乃齐献王所赐,殿下爱怎么作践,草民根本不敢阻拦。”
听潘岳提到了死去的父亲,司马冏眼中波光一动,顺从地伸出右臂,撩开了衣袖。
潘岳拔开瓶塞,将内中药粉细细倒在那道两寸多长的刀口上。忽然,他眼神一凝,伸手将司马冏的衣袖掀得更高了些,那白皙手臂上一道道交错的笞痕便一览无遗地暴露在眼前,有些痕迹已经浅淡,有些却依旧发红发紫,显然绝非一日造成。
见潘岳盯着那些伤痕发愣,司马冏慌忙掩下衣袖,后退了一步。
“是太妃打的?”潘岳看着年轻人躲闪的眼睛,一针见血地问。
“是……”司马冏低下头,似乎竭力想掩饰自己的慌乱,“是山奴不肖,庸碌无为,折堕了齐王府的名声,所以母亲才施以教训……”
潘岳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用干净的绷带缠好司马冏的刀伤。脑海中无法避免地浮现了齐国太妃贾荃的面容,潘岳忽然觉得,那偏执得闪闪发亮的目光,就算自己也承受不起,更遑论面前这个无法逃避的年轻人。
敏锐地觉察到潘岳骤然柔软下去的神情,司马冏知道机不可失,就在潘岳堪堪缠好绷带的那一刻,双膝一屈跪在了地上:“山奴不知该如何才能不辜负父亲的贤名和母亲的希望,还请檀奴叔叔教我!”说完,深深地俯下身去。
“爹爹,大哥哥好可怜,你帮帮他吧。”金鹿走过来倚在潘岳腿侧,轻轻扯着他的衣摆。
以司马冏齐王之尊,潘岳根本当不起他的跪拜,然而这一次他却出乎意料地没有回避。
一手揽着金鹿,潘岳伸出另一只手,轻轻抚过了司马冏匍匐的脊梁。年轻人的后背瘦削,坚硬的脊骨在潘岳手指下寸寸分明,就像是一节节锋锐的刀刃,硌得他的手微微发疼。
“檀奴叔叔,求你教教我该怎么做……”司马冏埋首于地,声音已经带了哽咽。大雨还在下,成串的水流从小屋的房顶渗漏进来,不知不觉已经注满了陶碗和木勺,开始沿着地板上铺的竹席蔓延开来。冰冷的雨水浸入了司马冏的双膝,却比不上潘岳的沉默更让他心惊胆寒。
潘岳后退一步避开水渍,将容器中满盈的雨水泼出屋外,又拿出一条干布巾擦着簟席上的水痕。他面无表情地做着这些事,见司马冏还是泥塑一般伏在地上,终于忍不住道:“殿下请回去吧。你为皇后除去了楚王和秦王,又是她的亲侄,何必来问我以后该怎么做。”
“我是皇后的亲侄子不假,可我姓的是司马,皇后另一个亲侄子贾谧才姓贾呢。”司马冏脱口而出这句话,带着无法遏制的憋屈和愤懑,“所以不管我怎么做,皇后都不会真正信任我,一心只会重用贾谧!如今贾谧的风头已经盖过了太子,说不定什么时候,这司马家的天下就要改姓贾了!”
“殿下慎言!”潘岳蓦地喝止了司马冏,“我听说皇后之母郭夫人生前对贾谧管束甚严,特别教导他要礼敬太子,恪守人臣本分。而贾氏外戚贾模、裴頠虽然参与朝政,却也尽忠职守,并无任何僭越之事。如今四海升平江山稳固,殿下怎能口出如此狂悖之语?”
“郭夫人深明大义,自然可以劝谏皇后约束贾谧善待太子,可是她如今却已经过世了!”司马冏跪直身子,目光炯炯地望着潘岳,“这天下的局势,又再度出现了分歧,所以我才想问问檀奴叔叔,如果现在你面前的人是我父亲,你会劝他如何行事?”
“如果现在我面前的人是你父亲,他根本不会问我该如何行事。”潘岳见司马冏迷茫着没有领悟自己的意思,轻轻叹了一口气,“我只问殿下一个问题——你要做到什么地步,才会觉得自己成功?”
“我……”司马冏张了张口,愣了一会儿才答道,“我自然是想继承父亲的遗志,做司马家的贤王,匡扶社稷,造福黎民。”
“既然是这样,殿下为何还耿耿于怀于无法得到皇后的宠信,却忽视了另一位名正言顺的社稷之主?”
“你是说天子吗,可是大家都知道天子他……”司马冏看着潘岳略显失望的表情,心头狂跳,脑子也飞速转动起来。忽然,他眼前一亮:“檀奴叔叔的意思是——东宫太子?”
“若是你父亲在,他自然知道该怎么做。”潘岳点了点头,走到房檐下拧着浸透雨水的湿布巾。金鹿则蹦蹦跳跳地跟出去,抬头看着雨势减小缓缓放晴的天空,叽叽喳喳地问能不能看到彩虹。
司马冏松懈下长跪的身子,毫无仪态地坐在了簟席上,仿佛一个在水中挣扎了许久的人终于上了岸,精疲力竭却又满怀希望。是啊,他以前怎么就没有想到呢?皇后贾南风虽然专权,却只囿于宫城一方之地,这九州大地上掌握兵权的,可切切实实都是司马家的诸侯王。而贾南风一直无子,太子司马遹作为当今天子司马衷唯一的儿子,将来继承皇位几乎毫无悬念。要实现母亲逼自己承诺将外祖父母贾充李婉合葬的誓言,唯有彻底打败贾谧和贾南风,那唯一可以借助力量对抗贾家的人,自然只有太子司马遹了!虽然现在太子弱势,却始终占据着名正言顺的主君名分。只要自己能多维护太子一分,就能大大提高自己在司马家宗室里的人望,日后也可凭借太子和司马氏宗室的力量压制贾家,开辟出自己的天地。
潘岳说得没有错,若是父亲司马攸还活着,他此刻必定义无反顾地尽心辅佐太子,根本不会纠结于如何在贾南风面前与贾谧争宠。
仿佛在荆棘丛中跋涉了许久的人终于发现了另一条道路,司马冏的心顿时与天光一样透亮起来。他豁然起身,寻思着如何去找潘岳道谢,却听到外面传来了金鹿一声惊呼:“哎呀!”
“怎么了?”司马冏知道潘岳极为疼爱这个女儿,连忙跑出门去,却见潘岳冲进雨地里,从小院一侧的小屋内将金鹿抱了出来。
“都说了别急着去厨房,看这下子鞋子全湿了。”潘岳蹚着水将女儿抱回门廊上,脱下了她湿透的绣花小红鞋。
“我想去取蒸饼,却不知道厨房里都是水……呜呜……”金鹿把冰冷的小脚丫放在潘岳怀中,抽抽噎噎地看着潘岳把它们擦干。
“金鹿妹妹是饿了么,我去给你拿蒸饼。”司马冏此刻已经看出来,方才不仅正房漏雨,厨房里漏得更厉害,一些木制炊具甚至已经在水流里漂浮起来。于是他脱下鞋袜,掖起衣衫下摆,打算蹚水进厨房里去。
“我没饿,我是想拿蒸饼给大哥哥吃……”金鹿手里还攥着一只光滑透亮的琉璃碗,腮边挂着的泪珠却比琉璃更加晶莹剔透,“大哥哥送我礼物,我也要送他礼物……”
“爹爹刚才不是说过,让你把这些琉璃碗都还给齐王殿下吗?”潘岳给金鹿换上干净鞋袜,口中哄道,“金鹿乖,爹爹明天给你削水果小鸭子,你是想要桃儿还是李子……”
“檀奴叔叔!”司马冏见金鹿满是不舍,忍不住道,“就让金鹿妹妹留着玩吧。她也是世家千金,喜欢这些金玉宝器本就寻常,何必委屈了她?我府上还有不少这些东西,改日都送来让金鹿妹妹挑选。”
“金鹿还是小孩子,就算喜欢金玉,也和喜欢一朵花,一把伞,一个水果小鸭子没有区别。”潘岳将琉璃碗从女儿手中取下,和着屋内另外五只琉璃碗摞在一起,双手捧还给司马冏,“请殿下收回。”
“不,我不会收回。”司马冏忽然正了正自己的衣衫,鼓起勇气深深作了一个揖,“家父生前就与叔叔为儿女定下了婚姻之约,那么这套琉璃碗,就算是我送给金鹿妹妹的定亲聘礼吧。”
“殿下天潢贵胄,草民一家高攀不起。”潘岳见司马冏背着手不肯接那琉璃碗,便径直走到小院大门口,将琉璃碗放在了门外,躬身道,“既然大雨已停,殿下请回吧。”
“我知道,诸侯王的婚姻都归宗师府掌管,现在我无法做主娶金鹿为正妃。”司马冏咬了咬嘴唇,终于走出了木板拼凑的院门。“可是等金鹿长大了,我就可以做这个主了。一定会的!”他看着站在潘岳身后头戴木槿花的小女孩,仿佛发誓一般留下这句话,弯下腰抱起那摞琉璃碗,僵硬地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