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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不方便,是船上有尸体。”
夏勒莽一惊,停住了脚步,撑着栏杆向桥下看去。
“你回去吧,”梁榭韫叹了口气,“我想自己待会。”
“你就要在这待一晚上吗?水更急了怎么办?”
“水更急了的话你来也没用啊。”
“我骑了马,你要是不知道去哪可以先跟我走。”
“我知道我要去哪,”梁榭韫举起手给他看手里攥着的船绳,“我只是在这守一晚上。”
“他是个好人吗?”
“不是,他坏透了。”梁榭韫笑了一声,低下头没再看他。
头顶那巨大雨声中的细微脚步声越来越远,大概夏勒莽要回去了。梁榭韫悄悄松了口气,用瞬息的剑尖挑起那具尸体翻了个面,露出尸体惊恐的脸。
其实她一点也不悲伤,因为死的这个人确实不是什么好人,至少对她、对百姓而言都不是,也许对皇帝来说是好人吧,皇帝看他的战功就够了,至于他不打仗的时候干了什么事呢,那不重要。
可是今晚还有很多好人死去。
可他们的死去是防止更多人死去,而身边这具尸体在某种意义上也算是一个罪魁祸首。
梁榭韫反手抓着剑柄,像用匕首那样挑着尸体上的伤口,看起来这种事她已经做了半天了,那个躯体上血淋淋的看不到一块好肉,剑上的血被暴雨冲走,冲到水里逐渐被稀释成夜的颜色,向东一去不复返了,现下她的剑是这天地间唯一干净的东西......从来没觉得雨会这么讨厌,也从来没觉得这金陵城这么大,一眼望去漆黑一片,是真的望不到边。这就是你说的明亮前的黑暗吗,梁榭璟。
梁榭韫,你也是个小人。她想,装什么君子守心持正为国为民,不就是想要权力么?真走上那个位置的人哪有能始终心系百姓的,难不成......
冰凉的水拍了她满脸,一时间她以为雨又大了,那不一会儿这船可能就撑不住了,难道今晚不得不离开了?就听一个贱兮兮的声音贴着耳边响起。
“闲着也是闲着,给我讲讲呗,他干了什么。”
梁榭韫看着刚从桥上跳到船上、摔在放尸体那艘船上的夏勒莽,想都没想地发自内心道:“你有病啊。”
夏勒莽一低头看到了那被扎的不成样子的尸体,被吓得一个踉跄,没惊叫出来是他在漂亮姑娘面前最后的自尊——他不是没见过尸体,他小时候也跟着他做生意爹娘见过不少黑白两道的东西,但鲜少见到被摧残得这么惨烈的......
“来我船上吧。”梁榭韫叹了口气,拽着绳子让自己的小船靠近他。
......
梁榭韫喜雨,她就出生在一场在阳光中落下的大雨里。
雨水会把长发黏在脸上,轻薄的丝绸衣物上会透出身体的颜色,所以先生说这雨是不能淋在梁榭韫身上的,是淋庄稼土地的。因此幼时的每个雨天她都被困在一方被雨帘阻挡的昏暗之地,昏昏欲睡背着女孩的诗词。
梁榭韫十五岁那年,唐济先生走进了梁家的书房,之后梁榭韫终于可以淋雨了,在雨中她听唐济先生讲着那句“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梁榭韫不解其意也不感兴趣,偷偷在先生背后摧残庭院里的花。唐济问她:“可知江南繁华?”榭韫答:“去过临安,未曾见其繁华,只觉甚静,同金陵一样。”唐济喃喃重复道:“同金陵一样......”眼泪落进胡子里面。
那日唐济先生走得很早,临走时留了几本书,每本都很厚很厚。
......
“你喜欢金陵吗?”梁榭韫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喜欢,喜欢这里的烟火气、繁华的城街和漂亮姑娘。”夏勒莽跟她实话实说。
“如果我说,我想破坏这里的一切呢?”
“那你干了件好事啊!”
“你有病啊。”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读过你的文章。你想说全国都养着一个金陵,它繁华得理所应当,可金陵外的人难道理所应当受苦么?”夏勒莽想着梁榭韫写过的那些文章,回答得平和流畅,像是早就思考过,“你也想当皇帝么梁榭韫?其实我觉得我们俩都挺有本事的......对了你读过我的作品么?”
“读过的。”梁榭韫说,然后开始沉默。
沉默了一会儿,夏勒莽开始单手拧他的头发,又拆了发带重新给自己扎头发。他的发式并不繁复,不一会便整理好了,还湿着的碎发凌乱地散在各个地方,显得他放荡不羁。良久梁榭韫从思考中脱出,扭头和刚理好头发的夏勒莽撞上了目光,看到他整齐多了的发型,梁榭韫才感受到自己脑袋上还顶着沉重的、吸满了水的发髻,散落的一部分被血粘连在一起,大概是不怎么好看的。
于是梁榭韫沉默地往前蹭了蹭,开始盯着一望无际的黑色水流,留给夏勒莽一个乱乱的背影。
“如果我非要,让所有人都有命好的机会呢。”梁榭韫像是对着江水讲话,声音很轻很轻。
夏勒莽没回应她,梁榭韫突然觉得有点丢人,多大了还在讲这些孩子气的东西,她的想法细想来都是讲不通的,比如她说要给所有人机会,让所有人不受命运的挟制,让所有人都有机会脱离苦难......
其实这不就是孔夫子的大同社会么?谁没学过啊?不都是没法实现么?历代数不清的皇帝大概都尝试过吧,如果今晚的梁榭璟篡位成功了,未来也不过是其中之一。而让人们想不起来这些概念的时代一般是乱世或者盛世,盛世有种一切安好一切繁华的错觉,命好的人即使没完全理解概念也会在繁华里觉得“这就达到啦”,命不好的人哪有空想这些东西啊,他们忙着思考怎么活下去......活下去,人又为什么非要活下去,如果人过得不好,为什么还要活下去?
“要不然人为什么要活下去呢?”梁榭韫喃喃道。
“自古圣贤殉道,忠烈死国,他们为什么不活下去呢?”夏勒莽就说。
梁榭韫就想,梁榭璟从小不喜欢那种故事,小时候的他就最不屑这些故事,说那都是愚忠,小榭韫说那如果每朝每代都没有忠诚的人,怎么可能长治久安呢?
不知道他现在想明白了没有。梁榭韫默默地想,希望想明白了吧,如果没想明白就干出今晚这堆事,那他也太不负责任了。或者说,梁榭璟的“乾垣”实际上只是一个理想,是他为自己确定的事业。梁榭璟曾经说榭韫就是什么事都想太多,所以总错过做事的好时机。
但不是每个人都理所应当要为你的理想卖命的。
但夏勒莽此时的心已经不在思考这事了。
他想到他第一次看见梁榭韫时,这姑娘婷婷袅袅站在桥上淋雨,他从一旁策马经过,本来是注意不到她的,可梁榭韫突然开口念了句诗。那是首很难理解很少有人喜欢的诗,后来夏勒莽忘了那句诗,但没忘了那个女孩。这是个极俗套烂大街的开头,所有书生都喜欢这样的故事,夏勒莽不想承认自己是那种烂大街的书生,但他也没能免俗,所以他永远不会讲出来他们的初遇。
夏勒莽后来知道了不少她的故事:比如戏楼改了她写的几句词,她觉得改得不好便提剑冲上了台,于是很长一段时日提起她来无不都是借着家里的势力欺负老百姓为非作歹!那时候夏勒莽就想着她的脸,觉得她干的也不过分呀,那戏楼改了很关键的词不能忍!况且她只是提着剑,她也没杀人呀!
梁榭韫没回答他,他也没在意,本来也没想跟她聊这些东西。认真的话讲得差不多了,也该讲讲自己了。
夏勒莽看了看她有点悲伤的侧脸,忽然笑出声来,笑得眉目含情风流倜傥。
梁榭韫回头瞄了他一眼说:“别犯病。”
夏勒莽忽然伸手按住她的头侧,施上一个力道,直到梁榭韫完全靠在他的肩膀上。
梁榭韫在眉头一皱,刚要开口,又听见夏勒莽的声音:“还好你的发髻偏着,不然如何安稳地靠在我肩上?”
梁榭韫毫不犹豫道:“你有病吧?”然后只听一阵叮叮当当,夏勒莽捂着手腕,规规矩矩坐回去了,他倒吸一口气:“你戴了多少只镯子?”
银镯子敲人是真的疼!
梁榭韫冷笑一声转回去,在船边坐得板板正正。夏勒莽身上好像有散不尽的热气,梁榭韫只是靠在他身边就渐渐不那么冷了。她把腿放下来,脚踝以下都落进水里,黄色的裙摆湿透了。一阵风从桥洞下呼啸而过,激得她打了个哆嗦。夏勒莽瞄了一眼她浮在水里的一小块裙摆,叫她把腿收回来。
梁榭韫没理会,她探着身往桥上看,被雨淋得睁不开眼。此时的雨不再温柔,打在脸上冰冷生疼。
夏勒莽身上也湿透了,他看着眼神柔和的梁榭韫,感觉她这样把腿泡在水里的坐姿很自由很舒服,他想去和她并肩坐下,但他不想在梁榭韫面前做出脱鞋袜的动作,所以他没那么坐。
夏勒莽忽然发现,他和榭韫的每一次独处都是在听雨,无论在雨季还是雨很少下的季节,他们都能赶上雨天。
“下次找个晴天,我们来这泛舟吧。”夏勒莽这样想着,也就说出来了。
“好啊,”梁榭韫踢着水流回话,“看大雨这样肆意地下着会有种自己很自由的错觉。你有词吗?我不擅长起头。”
......
昌明十四年,朝廷下令焚毁顺隆十六年至大炎景安二十九年的万余篇诗集书稿。那冲天的火光照亮金陵城几天几夜,在它熄灭的瞬间,一座传奇的都城就此消失。
几千年后,有人在南京一座普通的石桥下看见了一篇刻于桥洞侧面的陌生词文,字体纤细,但刻得极深。
少年听雨客舟中,执笔同风雨。江南灯火燃山河,连夜潇潇,青衫作铁甲。
千古文章谁相和?万籁可回响。莫问侠者应何方,风雨来处,月照青锋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