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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聆霁从正午时分就坐在这儿,面前小碟满了又空空了又满。随着夜幕降临,他在的这家小店里渐渐没人了,喧嚣声从窗子进来。凉凉的小雨也挡不住金陵人出来看灯的热情,坐在二楼往下看,尽是大大小小各种颜色的伞,伞下偶尔摆出色调淡雅的衣角,在街边摊熬汤水煎糕饼的烟雾中时隐时现。
对街卖着油酥饼,“客从何处来”五字被深刻入木牌匾并饰以金箔,下面屋檐上倒挂十几把伞,伞沿儿摆一圈烛,里圈摆一圈酥饼,烛火悠悠照着彩绘的油纸,画花的是蒸熟的,画月的是烤熟的......没一会那油酥饼便空一轮,小二来来往往换新烛摆新饼,后半夜也没歇。
那是万老板的店,不只卖吃食,卖的是他年少的逍遥、文人的风雅。店内不若富贵之地灯明如昼,又不若乡野小店黑蒙蒙,明暗把持得恰到好处,几支烛、几卷画、一架子的书、一茶桌的笔、随朝各地的稀奇玩意......客人少的时候万老板就亲自动手去做一份精致的吃食或点茶,平常价卖给看着顺眼的客人。客人多的时候他就躺在窗前的竹榻上吹萧,比如现在。他吹的不是江南的调子,听着有点野,又忧忧愁愁怪孤独的,像西南荒郊野岭间的声,在这喧嚷的小店里隔开一方天地。
荀聆霁翻完最后一册书,再看窗外已是灯火通明,他把书留在桌边,起身向店外走去。
对街的小二赔着笑脸,诸位客官,进店一盏茶的功夫,小饼就来。街上全是人,来来往往像条流经店门的河流。有少女停在了一把伞前,微蹲着抬头看那把伞,似是赞叹了两句,她身旁的男伴便立刻大声问小二:“这伞怎么卖?”
小二在店里笑嘻嘻地大声道:“我们家老板说了,不卖,除非你带着金陵城来换!”
有人第一次来,不认识竹榻上躺着的万老板,就笑着说:“你们家老板是什么人间绝色,我们得心甘情愿为他打一座城?”
小二说:“我们老板不是人间绝色,但我们老板的画是啊!我们老板可是见过世面的,那伞上的地方他都去过,画出来的都跟你到场看的一模一样!”
有人才从旁边酒楼出来,酒气熏天的大笑出来:“一个小茶楼老板就敢说自己见过世面,说说你老板叫什么?我看看他是状元还是榜眼啊!”
随朝每年中秋过后的第二日早,皇帝都要登上城楼御座,接受万民朝拜,为防第二日有酒鬼闹事,中秋当晚允许万铺开张,唯独不许能卖酒的店开着,于是申时酒楼便开始赶人了,这群纨绔才刚喝得来劲就要被赶走,耍了一两个时辰后官兵便来了,带着兵器到酒楼赶人,这些人无处可去,正巧万老板的茶楼开在旁边。
酒鬼们起着难听的哄,文人们听不得这一套,有人开始起身离去,却忽然听得一人朗声道:“诸位留步!”
小二从人群中挤出一条道来,道尽头是一张竹榻,一白衣男子慢悠悠的从榻上起来,所有人都先看到了他的浓眉大眼和漆黑的眼仁,那眼仁黑的映不出一丝光,可他走起来白衣飘飘,气质像个聪明文气的人。
他起身的同时,顺手从竹榻旁抱了个东西出来。
于是那条道就合不上了,万老板气定神闲地抱着那大家伙走出来,还是没有人看出那是个什么东西,只知道是木柱连起来的。最长的那两根木头为万老板在人群中劈开更宽的道路,万老板就这样轻轻松松摇摇晃晃的走到酒鬼们面前。他动一动那堆架子,就让它们立在了人们眼前。
有小童立刻就跑上来,打开一把纯白的伞挂在上面,伞面对着万老板,又在旁边地上放了一盒彩色的石头,万老板把萧上系着的流苏叼在嘴里,取了挂在腰间的笔,直接蘸了地上的积水,又点点那堆石头,笔尖再触上伞面的时候,伞上就蜿蜒出一道墨痕。
人群拥着万老板拥得紧紧的,但荀聆霁坐在高处看得清楚,那万老板微微晃着脑袋,一副作诗的姿态,嘴上咬的那管萧跟手上的笔同步的晃来晃去,没一会那伞上就幽幽现出一幅景象来,雨幕中荀聆霁看不太清,只见那伞上流光溢彩的。万老板取了腰间的扇子随意在伞面上扇了扇,那流动的颜色停滞住了,他就揪着伞沿把伞丢了出去,木伞柄正好落在那少女手里。
荀聆霁收回看热闹的目光,挥手叫小二结了账,接下来他要去做一些更重要的事。
今晚并没有一个适合在外面作画的好天气,雨越下越大了。
“客从何处来”的位置很好,坐在这家小店的每一个地方都可以将北边的湖和湖之后庄严的皇城全部收入眼底,还能清晰地听见湖上的乐声。刚刚几束零星的烟花绽开在皇城上空,像是一个预告,眼瞧着那高高的城墙上有红灯笼次第点亮,这边作为视野最好的地方正在聚集人群。
“今年办得很火热啊。”万云集自言自语道,方才看他作画的姑娘们都被烟花吸引了,他看着画了一半的扇面叹口气,开始收拾他的画架画具。
天空没暗多久,下一轮烟花又炸起来,这一次声音极大,带着一阵诡异的大风,万云集的墨盒被掀翻了,色彩像泥点子那样乱飞,万云集迅速扣上盖子,心里漫上道不明的惊慌,可回头看人们还在惊喜地欣赏烟花,万云集迟疑一瞬,还是停下了脚步去看那烟花。
那烟花似乎与寻常的无异,可万云集对色彩是极为敏感的,他缓缓皱起了眉,忽然注意到比烟花暗许多的、宫城上方扭曲的红色波纹。
最绚丽的烟花绽放的瞬间,万云集闻到了想象中的那股焦油味,在狂欢的人群中,只有他深色凝重。
皇城那边出事了。
仿佛为了验证他的想法,铁甲摩擦的声音好似从大街小巷的每个角落里钻出来,不知什么时候成形的军队像石头那般把游人撞散。所幸万云集站的这块地方不碍事,他收回目光,抱起画架转身回店,忽的又一声巨响,盖住士兵们赶人离开的声音,但没挡住一块墨落地的声音,万云集心疼地“哎呦”一声,把画架往门口一放,便重又走出来,逆着人流去他的墨。
他今晚原想在姑娘们面前大展身手,才特意挑了些好墨好石出来,不知道摔了哪块,摔哪块都够心疼的。
外面地上散了一大块朱砂粉,涮笔水也洒在上面,血一般流淌,又被行走的人们踩脏。万云集看到画梅花用的胭脂石正悠悠的逆着人群滚远,万云集低声骂一句,跑去捡那块名贵的石头。大雨拌着夜色就如浓墨一般,稍微远点就看不见东西,万云集靠着墙、半蹲着低头找,终于看到那抹红色一晃。
他抓上去,那胭脂石自己动了,带出一双腿......一个人。
那是一双穿着胭脂色圆头帛鞋的脚。
它来自一个头发凌乱的女孩,不知一路上跑丢了几个钗子簪子,一道血痕从她额角流下,但这完全不影响她的美,在衣着光鲜、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她站在这个小小的角落,像飘然而出的美丽女鬼,那血像是笔上蘸水多了,是画师的失误。
万云集立刻松手起身后退了一步,末了又觉出不妥,走上前把她扶起来。
那道血接着流,落在她衣衫上就像是红宝石,万云集觉得那是一种脆弱而尊贵的美,她穿的很素,但那出尘的气质是无论如何无法遮掩的,即使头发凌乱,她抬头看向万云集的眼神却是毫无怯意的,又好像有些温和,又好像冷如冰霜。
这个人显然不是普通的女子,万云集虽爱美人但并不想招惹是非,他想都没想便朝那姑娘作了一揖:“惭愧,我丢了东西一时情急,不慎碰到姑娘的鞋,失礼,姑娘您接着赶路。”
说罢他拨开了这姑娘的肩膀,继续向前去找他的墨,未料没走几步便被一位兵士拦住,对方架起刀来示意他别再往前走了。
万云集商量道:“军爷,我丢了东西在那边,捡回来便走。”可对方不为所动,万云集试探着往前走,对方竟把那刀锋迎上几寸,冰冷的锋刃当真抵上了他的皮肤。万云集愣住了,盯着那兵士面无表情的脸,也顾不得他的墨了,急忙忙地往回跑。
他亲手画的油纸伞被吹下来几把,余下的几把摇动得也很是危险,但万云集也顾不上整理他们了。他现下已知道天子居所出事,今晚的军队也绝对不是为防止人群骚动而来的,他们甚至对平民百姓举刀,这种事从他祖父那辈开始就从来没发生过,谁知道今晚巡街的兵是哪来的!
他这个离皇城极近的店绝不安全,可街上在清人,万老板看似风流倜傥在人群中游刃有余,但实际上跟他关系好的大多家不在金陵,即使在也不过在小店暂住,其他的多半是女孩,但他又不能夜叩府门请人家收留。
万云集把门封上,决定在二楼最里面的房间过一晚,明早再考虑去哪儿。
雨越下越大,万云集终于关到倒数第二扇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