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我谓何忧

第一章 芝兰玉树(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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熙和五年,九月廿四,叡帝李元皓在御书房内批着奏折,司礼监掌印太监赵德常在一边躬身侍奉,不时暗暗打量着叡帝。

益州知府陈朝礼密折,上书容亲王在封地广纳武林人士,并私自扩充侍卫营。叡帝朱笔空悬,一时竟不知如何落笔,不禁心中暗自气恼。

这位嫡皇叔自皇祖在位之时就与先帝争太子位,皇祖御驾亲征布尔塔那,班师途中突然病重,为保社稷安定,驾崩前留下遗旨秘而不宣,十九日后始举国丧,至今仍是不为人知的宫廷秘闻。先帝登基后,念手足之情,压下朝臣种种物议,既往不咎,反而处处厚待于皇叔,增其俸禄,封其子嗣,赏赐之物更是不计其数。自己继位六年来,虽对皇叔的行径多有不满,但为了天家颜面,亦对其诸般忍让,所请所求但凡尚合情理,也都一一准予,想不到他竟日益明目张胆、肆无忌惮。

叡帝朱笔一撂,愤懑道:“岂有此理!”点点朱红溅落御案,猩红刺目。

赵德常打小看着叡帝长大,也不免暗暗心惊,躬身上前两步,奉上茶碗道:“圣上且消消火,这时节最易滋燥。”

叡帝指腹触上碗盖,俊眉一蹙复又掼下,“摊上此等皇叔,不燥也难!”说罢悻悻然拂袖而去,赵德常赶忙快步跟上。

“赵德常,替朕更衣,去容亲王世子府。”赵德常微一迟疑,旋即恭声道:“诺!”

叡帝一行微服简从,出宫城一路东行,便是帝都最为繁华、喧闹的昭荣大街。但见沿街商铺林立,人流如织,一派富庶景象,叡帝心中不豫渐渐退散。

至世子府前,早有侍卫进去通传禀报。不多时,只见一个面容俊秀、身长玉立的蓝衫青年迎面而来,通身上下并无丝毫华饰,却透着难言的清贵优雅,从容行至御驾前跪叩如礼,“元辰接驾来迟,请圣上恕罪。”

赵德常扶着叡帝下了御辇。望着眼前这位眉宇间与自己颇有几分相似的堂弟,叡帝淡淡一笑道:“免礼,今日朕与你不论君臣,只是堂房兄弟。”

“元臣不敢。”李元辰姿势未改,恭声道。叡帝嘴角轻扬,“岂不闻恭敬不如从命?”“即如此,臣弟斗胆,皇兄请!”

李元辰身为容亲王嫡子,比叡帝小六年,幼时因体弱多病,一度曾在寺中寄养,不知是因从小耳濡目染,或是天性使然,全无一般世家子弟的习气,只让人觉着人淡如菊,心素如简。

皇祖素赞自己从小张驰有度、进退得宜,现如今与这雅人深致的堂弟一比,当年的自己简直就是孟浪!想到此处,叡帝不禁哂笑,“辰弟方才在做什么?”

“臣弟闲散,无非读读书,临临贴罢了。”“哦,带朕瞧瞧。”

李元辰领命,引着圣驾往墨韵斋去,微笑道:“皇兄今日好兴致。”叡帝不置可否,敛了笑意,看似闲谈道:“辰弟可是熙和二年进的京?”“皇兄所言不差,臣弟是熙和二年暮春时节进的京。”“光阴如梭,一转眼三年有余了。皇叔、皇婶想必对你甚为挂念,可是时时有书信往来?”

“儿行千里,挂念在所难免,幸蒙皇兄恩隆,父王、母妃自也安心不少。”叡帝瞅了一眼月霁风光的李元辰,倒不知他有心或是无意,便也只笑着微微点头。

叡帝召李元辰进京,名为历练,实为质子。李元辰进京以来,从不关心朝政,也不结交朝臣,只做一个闲散宗室,安安静静地在世子府中潜心著诗文,妙笔绘丹青,偶与几位性情相投的京中子弟有些往来。初时,叡帝还疑他故作姿态,时日一长,倒觉得他称得上芝兰品性、君子行事,全不似他父王那般骄横跋扈。故尔,除抛开他父王不谈,倒也真心欣赏于他。

世子府原是前朝二等侯爵府,闹中取静,如今更是如它主人般处处透着清雅。墨韵斋位于府中东隅,幽静地掩映在翠竹之中,乃是李元辰的书房。

一道格屏将书房分为内外两室,内室四壁皆用上好的沉香木做了书架,架上皆是古籍珍典,满室书香。外室临窗处设了一张紫檀书案,案上文房四房皆是古物。窗外秋风习习,拂来丝丝竹香沁人心脾,东墙上,一幅《寒山烟雨图》轻笔淡墨、以简驭繁,意境幽远。

叡帝不禁赞叹道:“辰弟的书房比朕的御书房有过之而无不及!”李元辰面上一滞,垂手道:“臣弟惶恐。”

叡帝随手从架上抽了本《长物志》,略略翻了几页,喟然长叹:“朕的御书房里经年都是批不完的奏折,哪及辰弟这般寄情笔墨,悠闲自在。”

一阵风起,窗外飘进几片竹叶,落在李元辰未完的《瘦竹图》上,倒似浑然天成。李元辰眼光落在其上,恬淡道:“臣弟不比皇兄有经天纬地之才,但求独善其身。”

“辰弟不必过谦,当年天育寺与帝师苏公望一番考较,可是成就吾朝一代佳话!只不过世人不知当年那个“小沙弥”即是今日的容亲王世子罢了。”

李元辰十二岁那年,因病寄养于益州天育寺,寺中高僧玄智大师见其才思敏捷、天资出众,便于闲暇时授他梵文典籍。想不到他竟能过目不忘,半年之后,梵文于他便如本朝国文一般无二。

那年冬日,帝师苏公望到寺中拜会老友,与玄智大师抵足长谈,无意中谈及此子。苏公望一代名儒,位及帝师,难免有些自负,质疑小子不过半年便能精通梵文,因此约定次日考较一番。

早课过后,玄智大师领着李元辰来到禅房与苏公望相见,李元辰见长者在上,便恭敬执礼。苏公望阅人无数,当时便觉此子如璞玉浑金,俊雅脱俗,便如伯乐见了千里马般,连连颔首,喜不自胜。

玄智大师居中位,李元辰与苏公望一老一少隔案而坐,用梵文引经据典、以史带论。初时李元辰还顾及长幼尊卑,未敢在长者面前太露锋芒。奈何苏公望爱才心切,一味想逼得他尽展所学。李元辰到底年少气盛,终无顾忌将自己所学发挥地淋漓尽致。两个时辰过后,苏公望终于诚服此子梵文造诣在他之上。

当时,苏公望曾一再追问此子来历,并想将他带回京师,将自己毕生所学倾囊相授。无奈玄智大师任凭他如何相询也缄口不言,还颇为自责道:“此事原是老纳一时起了执念,老纳也是受人之托,不敢妄自相告此子来历。再来,此子固然天赋极高,只是体弱多病,心思甚重,正所谓慧极必伤,旷世才学于他怕反受其累,岂不闻福祸相依?”

一席话直让苏公望黯淡长叹,只得抱憾而去。也因此,这段佳话流传至今,世人只知天育寺中的“小沙弥”。

“臣弟惭愧,盛名之下其实难副。相较苏太傅之博学,臣弟所识便如萤火之于日月,太傅当年不过是看臣弟年幼,又有初生之犊不怕虎的憨态,才与臣弟一戏,岂可当真!”李元辰笑着轻轻摇头,心中颇感无奈,只怪自己当时少不更事,惹了这闲名。

侍女奉茶上来,李元辰欠身恭请道:“皇兄品尽天下名茶,且试试此茶,可还能入口?”叡帝轻启碗盖,便觉清香扑鼻,以他对茶的嗜好却叫不出品名来,轻含了一口,只觉其味清苦而后甘凉,回味持久,齿颊生香,“辰弟此茶可有名目?”

李元辰也浅饮了一口,“此茶名为“皋卢”,产于益州,虽不闻名,却是臣弟从小吃惯了的,母妃每年都会着人送些来。”“原来如此”,叡帝抬手又饮了一口。

忽有府中仆从进前呈报,“启禀世子,益州府上有信来。”

“哦?”李元辰接过信函,函上娟秀的字迹甫一入眼,眉眼间便不自觉地荡漾起了笑意。叡帝不禁纳罕从来云淡风轻的堂弟何曾有过这番神情,“可是皇婶来的书信?”

“回禀皇兄,是舍妹的书信。”“哦?!可是先帝所封的菁若郡主?”叡帝一时神思悠远,回想起来还是先帝四十寿诞时遥遥见过一面,彼时自己尚是东宫。听闻皇叔对这位掌珠极为宠爱,是府中上下唯一敢捋“虎须”之人,想来如今已是娉婷之姿。

“正是”,匆匆一瞥,李元辰笑意更盛。叡帝不禁更为好奇,一脸探究之意展露无遗。李元辰按下信函,忍着笑意道:“让皇兄见笑了,舍妹顽劣,耐不住母妃管束,想来京中小住。”叡帝和颜悦色道:“如此甚好,兄妹得见,亦可慰辰弟思乡之情。”

李元辰起身恭敬执礼,“谢皇兄体恤。”时隔三年,也不知这小丫头又长出多少鬼灵精来。

叡帝闲闲起身,不着痕迹道:“辰弟终日呆在府中,岂不生闷,难得今日秋高气爽,陪朕出去走走,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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