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铜锣湾告士打道顶层办公室的气味永远矛盾。顶级雪茄的醇厚木质烟丝香在中央空调送风中被精心稀释,却依旧顽强地在空气里钻隙,如同缠绕在桌角红木纹路上的幽灵。这股华丽之烟顽固地抵抗着冰冷大理石地面和巨大防弹玻璃幕墙透出的、绝对现代权力的金属冷漠感。
蒋天养陷在宽大王座般的高背椅深处。一袭深靛青色真丝提花唐装,袖口缀着两枚品相完美的老坑冰种翡翠袖扣。他没有吸烟,指尖掐着一串油润的蜜蜡佛珠,缓慢捻动。珠粒无声滚过指腹,反射着落地窗外维多利亚港昼夜不息的璀璨流光。他的目光落在茶台上——一张对折摊开、铺在金丝楠木茶海上的浅米色再生纸。
纸的边缘并不平滑,带着小型环保造纸机特有的纤维粗粝感。内容却干净利落得像柄手术刀:
「兴华食品工贸集团·股权分配确认书」
甲方:陈浩南
持股比例:40%
权益:永久性创始股东权益,不参与日常运营,保留重大决策一票否决权。
签名:_____________
(印鉴:腾龙火漆印章预留位)
乙方:陈然
持股比例:30%
权益:首席执行官(CEO),全权运营管理权,盈利分红权。
签名:_____________
(印鉴:双环套印预留位)
丙方:洪兴社互助发展基金(蒋天养代管)
持股比例:30%
权益:固定年化收益 + 按持股比例享有盈利分红。
签名:蒋天养
(印鉴:洪兴社团双刀山火漆印章)
文字旁边寥寥手绘几道示意草图:
一道垂直黑线象征工厂外墙轮廓,上面是标注着数字的厂房:一栋干脆面厂(屯门),一栋干脆面厂(观塘),一栋冰港啤酒厂(青衣岛)。
下方粗壮箭头代表现金流:冰港啤酒罐体喷出的金瀑分三股,一股流向持股40%的龙头雕像(象征陈浩南),一股流向持股30%的精悍剪影(陈然),最大一股金流冲入象征洪兴社互助基金的双刀山徽记。
再生纸的粗糙肌理与精准凌厉的线条构成奇异张力,无声宣告着“规矩”在这个新世界被重新定义的形式——钱要走明路,权要套枷锁。三成干股供奉社团,既是保命钱,更是镣铐。
“三成干股,” 蒋天养的喉咙里滚出声音,带着老式留声机唱针摩擦砂砾般的独特哑调,慢得像在品茶,“放二十年前,够买一条旺角整街的睇场费。”他捻动佛珠的手指停在一颗蜜蜡圆珠上,浑浊的眼球抬起,目光并未落在陈然脸上,反而滑向远方被玻璃幕墙切割成几何图块的九龙城寨旧址方向,仿佛穿过水泥森林的幕墙,回望着那个腥风血雨、刀口舔血的旧世界码头。“浩南当初拍这间啤酒厂的板,拎出去的,唔系纸(不是纸),是港岛中心三间铺头的契。” 他用食指关节在茶海楠木表面轻轻敲了两下,“咚咚”,声音短促却如同铁锤砸在秤盘上,“社团认你这张纸。” 他眼皮重新耷拉下去,目光落回那张示意草图,“以后每季分红走社团基金会公账。账……要明。”
“明。清清楚楚。” 陈然的声音接得干脆。他站在茶台右侧一步远的位置,没坐。没穿西服,一件熨帖合身的深炭灰色立领工装衬衣,袖口挽起一折,露出精悍小臂和那块精钢哑光潜水表。整个人如同一柄入鞘的刀,所有的锋芒收束在笔挺的站姿里。桌上没茶,桌角一个带冰霜的醒酒器中盛着少半瓶金黄色的“冰港原浆”,酒液中悬浮的微小气泡如同金砂。他视线扫过文件下方代表社团的那30%,“洪兴社互助发展基金”几个繁体黑字下面是蒋天养空着的签名位。那三成流向社团的金色溪流箭头在纸面上显得格外沉重。
蒋天养捻着佛珠的手指伸向茶台上唯一一支笔。那并非金笔,而是一管色泽沉郁、笔杆缠绕蟠龙暗纹的老紫檀木铜套蘸水钢笔。笔尖是手工打磨的18K双色尖,在灯下暗芒流转。古老的书写工具与这张代表新生意的股权分配书形成荒诞的并置。他没去碰那支笔。枯瘦指尖在文件末尾“蒋天养”三个印刷体小楷下方悬停了一瞬。
“警告!A区主控PLC数据接口被不明来源高密度信号流暴力冲刷!请求指令丢失!!”
冰冷的电子合成音毫无感情地重复报错!
画面一角,一个穿着灰色制服的身影正被几个安保人员扭着胳膊拖离设备区,挣扎如困兽!
蒋天养的笔尖悬在纸面上方不足一厘米处,纹丝不动。他那张如同风干黄杨木刻出来的脸上没有丝毫涟漪,只有捻动佛珠的手指极其短暂地停了一颗珠子的距离。
陈然站在原地,身姿依旧笔挺。他的视线根本没看监控屏幕,没看台灯,也没看悬停的笔尖。一双眼睛沉静如深潭古井,精准落在蒋天养悬笔的右手肘后方半步——茶台左侧边缘,一个不起眼的暗红色漆器托盘上。托盘里没放茶盏或雪茄。中心位置恭恭敬敬地供着一尊高不过二十厘米的青铜土地公坐像。神像眉目慈祥,身着明式朝服,一手拄着挂满铜钱的蟠龙拐杖,一手托着象征五谷丰登的金元宝。
在这土地公像的脚下底座处,竟充当香炉一样地被塞进了一个东西——
一只方方正正、边缘被熏得暗黄发黑的铜制烟灰缸!缸底还黏着几片没清理干净的、雪茄深褐色烟灰残片!几支明显刚点燃不久的、通体乌黑不带任何品牌标识的机制檀香,此刻正斜斜插在那缸底的烟灰膏里!烟头被强行摁灭在冰冷的铜壁与檀香灰之间,只留下三个焦黑的圆点!三缕极细、肉眼几乎看不见的青烟从那摁灭的烟头处缓缓升起,与檀香燃烧的正常青白烟混在一起,缠绕着土地公像垂落宽袍衣袖下摆!
那是强行插入神坛的玷污,是无声的亵渎!更是赤裸的嘲讽!
龙五的手指在杯壁微微一紧。他的位置看不到这诡异供奉的全貌,但那混入檀香、被摁灭的现代烟卷的焦味,如同一根冰针,猛地刺穿了警报杂音的屏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