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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凌王朝的疆域广袤,山峦叠嶂间散落着无数如芥子般的村落。
白家村便是其中之一,蜷缩在一条唤作“洗愁溪”的支流旁,村名源于村中多生白杨,冬日里一片素裹,倒也贴切。
村人靠山吃山,日子清贫却也安宁,只是这份安宁,对一个名叫白素的小女孩而言,显得格外稀薄。
白素生来便与周遭不同,她通体雪白,发丝如银,肌肤胜雪,连睫毛都是霜色,唯有一双眸子,是剔透却带着一丝病态嫣红的粉红色——这是白化病在她身上刻下的烙印。
父母早亡于一场山洪,她便吃着百家饭,在村人的怜悯与孩童的异样目光中,如野草般艰难生长。
村童们唤她“雪妖”、“白鬼”,石子与嘲弄是她幼年最熟悉的“伙伴”。
她习惯了沉默,习惯了缩在角落,习惯了用那双异色的眸子,静静观察这个对她并不友善的世界。
这年雨季来得格外绵长。
一场瓢泼大雨毫无征兆地倾泻而下,将上山采药的白素浇了个透心凉,她瘦小的身影在泥泞山道上蹒跚,单薄的粗布衣裳紧贴着嶙峋的骨骼,冷意刺骨。
就在她快要支撑不住时,山道旁一座残破的避雨亭撞入眼帘,她跌跌撞撞冲了进去,蜷缩在亭角最干燥处,抱着膝盖瑟瑟发抖。
亭中并非无人。
但很快。
一个穿着锦色衣袍、身形略显佝偻的老人,打伞而来,背对着她,收起了伞,望着亭外滂沱雨幕。
雨水沿着亭檐瓦当淌下,连成一片水帘,将亭内与外界隔绝开来,只剩下震耳欲聋的雨声。
白素警惕地盯着那个背影,像一只受惊的小兽。
老人似乎察觉到她的注视,缓缓转过身。
他面容清癯,皱纹深刻如刀刻斧凿,满头银发随意束着,眼神却异常温润平和,带着一种阅尽千帆后的疲惫与沉淀。
他看到白素那身狼狈和异于常人的样貌,眼中并无半分惊奇或厌恶,只有一丝淡淡的、近乎悲悯的了然。
“冷吧?”老人的声音不高,却奇异地穿透了嘈杂雨声,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力量。
白素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没吭声,只是那双粉红色的杏眸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老人也不以为意,从怀里摸索出一个油纸包,打开,里面是几块硬邦邦的麦饼。
他掰下一小块,递向白素:“吃吧,垫垫肚子,驱驱寒气。”
饥饿最终战胜了警惕。
白素犹豫了一下,飞快地接过,小口小口地啃起来,饼很硬,很糙,却带着一丝麦香和暖意,顺着喉咙滑下,驱散了些许冰冷。
老人看着她狼吞虎咽的样子,微微叹了口气。
他没有询问她的来历,只是像对着一个寻常晚辈般,用平缓的语调说道:“这世道,活着不易。尤其是……像你这般模样的孩子。”
白素咀嚼的动作顿了一下,低下了头。
“模样是天生的,改不了,也无需改。”
老人的声音依旧平和,“但怎么活,却是自己的选择。别人看你是异类,你便更要学会护住自己。有时候,一张‘面具’,一副‘谎言’,不是软弱,而是……活下去的盾牌。”
白素抬起头,眼中带着困惑。
“不是让你去害人,而是……藏起锋芒,藏起脆弱。”老人指了指自己的脸,又指了指亭外被雨水模糊的世界,“就像这雨幕,遮住了山,也护住了亭子里的我们。让别人看不清你的底细,猜不透你的心思。在他们以为你弱小可欺时,你才能找到喘息的机会,才能……在关键时候,做你想做的事。”
这番话对年幼的白素而言有些深奥,但“活下去的盾牌”几个字,却像一颗种子,悄然落在了她冰冷的心田。
雨势渐歇时,一队鲜衣怒马的车队打破了山村的宁静,停在了村口。
一个流动的戏班子到了,班主是个身姿曼妙的女人,穿着一身如雨后晴空般的靛蓝衣裙,脸上戴着一顶色彩斑斓、缀满绢花的奇异面具——“换花冠”。
面具遮住了她全部面容,只露出一双深邃如古井的蓝色眼眸。
戏班子在村中空地上搭起简易戏台,锣鼓喧天,演了一出驱邪祈福的傩戏。
村人扶老携幼,围得水泄不通,脸上洋溢着难得的欢愉。
白素挤在人群最外围,踮着脚尖,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那蓝衣班主吸引。
班主似乎也注意到了这个格格不入的白化病女孩。
当一场戏罢,人群稍散,班主走下戏台,经过白素身边时,脚步微微一顿。
她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戴着薄纱手套的手指,轻轻点了点自己脸上那顶华丽诡谲的“换花冠”面具。
那动作极其轻微,仿佛只是无意的触碰,但白素却看得真面具下那双眼睛,似乎穿透了人群的喧嚣,直直地落在她身上,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洞悉和……指引。
面具……谎言……盾牌……
雨中老人的话和眼前这神秘女人无声的动作,在白素脑海中奇异地重叠起来,她似乎明白了什么,又似乎更加迷茫,那蓝衣女人很快便转身离去,只留下一阵淡淡的、混合着脂粉与某种清冷草木的气息。
几天后,一个噩耗如惊雷般在白家村炸响——那个曾在雨亭中给予白素温暖和教诲的老人,继生,死了。
被发现时,他倒在村后通往洗愁溪的小径上,心口插着一把生锈的柴刀,早已气绝。
村正报了官,仵作验看后,草草定为“失足摔落,被利器刺中身亡”,一个外乡孤老的死,在闭塞的山村掀不起太大波澜,很快便被压下。
只有白素不信。
她像一头沉默的幼狼,在继生倒下的地方反复逡巡,泥地上的脚印很凌乱,有深有浅,她认得那双小巧的、属于她唯一“朋友”阿花的鞋印,也认得阿花爹那双沾着泥巴的破草鞋印。
她看到被踩断的、带着挣扎痕迹的草茎,看到石头缝里勾住的一小片属于继生青衫的粗布碎片。
她一遍遍在脑海中推演:阿花一直嫉妒继生老人对白素这个“怪物”的另眼相看,言语间多次流露恶意。
那天黄昏,阿花借口叫继生去看她发现的“奇花”,将他引到僻静处……然后,她那壮实的爹出现了……争执,推搡……老人摔下土坡,撞在溪边裸露的锋利岩石上……阿花爹为了掩盖女儿失手杀人的事实,或者根本就是父女合谋,用柴刀补了致命一击,再伪造成意外……
线索并不复杂,只是无人深究一个外乡孤老的死因,但白素那双异色的瞳孔,却将一切看得分明。
她走遍了村子,听着妇人们假意的叹息,看着男人们冷漠的眼神,捕捉着阿花家紧闭的门扉后那刻意压低的、带着恐惧和侥幸的私语。
心,一点点沉下去,冷下去,最后凝结成一块坚冰。
几天后的一个深夜,无星无月。白素瘦小的身影出现在村口。
她手里拿着一个火折子,那是她从村正家灶房里偷来的,那双樱子般的眸子在黑暗中亮得惊人,里面没有泪水,只有一片死寂的疯狂和……决绝。
火,是从阿花家后院的柴垛开始燃起的,干燥的柴草遇火即燃,火舌贪婪地舔舐着茅草屋顶,迅速蔓延开来。
风助火势,烈焰如同愤怒的巨兽,咆哮着吞噬一栋又一栋简陋的屋舍。
浓烟滚滚,火光映红了半边天空,也映红了白素那张毫无血色的脸,她站在村外的高坡上,静静地看着。
哭喊声、呼救声、牲畜的悲鸣声……昔日那些或怜悯或厌恶的面孔,此刻都在火海中扭曲、挣扎。
她没有动,也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在看一场与她无关的皮影戏。
直到阿花和她爹那绝望的嘶吼被火焰彻底吞没,白素才缓缓转过身,将手中燃尽的火折子丢入脚下的草丛。
白家村,连同它所有的秘密、恶意和她的过去,都在这场冲天大火中化为灰烬。焦糊的气味弥漫在空气里,是死亡与新生的祭奠。
然后她忽然双腿发软,跪倒在地,疯疯癫癫的发笑。
“呵呵呵!!!”
当第一缕晨光刺破黑暗,照亮满目疮痍的焦土时,白素已经踏上了通往大凌城的漫长旅途。
她换上了一身从火场边缘捡来的、不合体的粗布衣裳,脸上和露出的皮肤都涂抹了一层厚厚的、混合了泥灰和草汁的污垢,遮掩了那身扎眼的雪白。
她不再说话,喉咙像是被那夜的浓烟彻底熏哑了,遇到行人,她便垂下头,伸出脏兮兮的小手,做出乞讨的模样,那双异色的眸子藏在凌乱肮脏的银发后,流露出一种令人心碎的茫然和无助——一张精心编织的、名为“哑巴孤女”的面具,已然戴上。
一路风餐露宿,历经艰辛。
她靠着这副可怜的模样和偶尔显露的、远超年龄的机敏(比如在混乱的市集里捡拾别人掉落的铜钱,或是帮小摊贩看守货物换取一点食物),竟也跌跌撞撞地来到了大凌王朝的心脏——繁华鼎盛的大凌城。
城市的喧嚣与庞大让她无所适从。她像一粒微尘,在汹涌的人潮中沉浮。
最终,她的脚步停在了一座金碧辉煌、守卫森严的建筑前——“万珍阁”拍卖行。这是大凌城最大的销金窟,出入皆是权贵富贾。
白素在街角观察了几天。
她看到了衣着华贵的客人被恭敬地迎入,看到了奴仆捧着盖着红绸的托盘进进出出,也看到了拍卖行那个衣着考究、眼神锐利如鹰隼的胖老板。
一天傍晚,当人流渐稀时,白素径直走向拍卖行侧门守卫森严的入口。
守卫皱眉呵斥驱赶这个脏兮兮的“小乞丐”白素却不退反进,指着里面,又指指自己,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气音,然后,她做了一件让守卫都瞠目结舌的事——她撩起额前脏乱的银发,用力擦拭掉脸颊上的一片污垢。
刹那间,一抹惊心动魄的、不似凡尘的雪白和那双剔透如琉璃、带着一丝妖异嫣红的眸子,暴露在昏暗的灯光下。
尽管只有一瞬,她便迅速用污垢重新掩盖好,但那份突兀而诡异的美,足以让守卫心神剧震。
她再次指向拍卖行里面,眼神不再是乞求,而是一种冰冷的、不容置疑的笃定,她比划着:“我……卖……值钱……”
守卫不敢擅专,惊疑不定地将她带了进去。
万珍阁的胖老板姓金,是个阅宝无数、心硬如铁的精明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