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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的阳光透过稀疏的云层,洒在刚刚经历过浩劫、尚显萧瑟的大凌城街道上。
飞天鱼的鲜香似乎还残留在唇齿间,却已无法驱散那深入骨髓的寒意。
顾姚婻与继生并肩走着,沉默笼罩着两人,那份心照不宣的回避,像一层薄冰,看似平静,却随时可能碎裂,露出底下汹涌的黑暗。
“出去散散步吧。”继生忽然开口,声音温和,打破了沉寂。
顾姚婻没有异议,只是轻轻“嗯”了一声,两人漫无目的地走着,脚步都显得有些沉重,仿佛每一步都踏在未干的血痕之上。
街市上行人稀少,偶尔有零星的摊贩,脸上也带着劫后余生的麻木和惶恐。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僧袍的庙祝僧人迎面走来。
他面容枯槁,眼神却带着一种阅尽沧桑的通透,他一眼便瞧出眼前这对气质不凡的男女眉宇间凝结的沉郁与死气,如同乌云压顶。
“阿弥陀佛。”僧人双手合十,拦在二人面前,声音带着劝诱的平和,“二位施主,观面相似有沉重心事郁结难解。何不随贫僧去寺中上柱香,求个心安?佛祖慈悲,或可指引迷津,青音寺香火虽微,心诚则灵。”
继生闻言,停下脚步,侧头看向顾姚婻,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带着几分探究和释然的笑意:“拜过佛吗?”
顾姚婻的目光掠过僧人殷切的脸,望向远处灰蒙蒙的天空,缓缓摇头,声音清冷而坚定:“顾姚婻……不信神佛。” 她顿了顿,似乎想到了什么,眼睫微颤,目光转向继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和试探,抿了抿唇,轻声问:“拜拜?”
继生点了点头,笑容加深了些许,带着包容:“好的。”
于是,他们买了两把最普通的线香,跟着那引路的僧人,穿过几条冷清的巷陌,来到了一座香火并不算鼎盛、却透着古拙宁静的寺庙——青音寺的一处分院。
大殿内,檀香袅袅,一尊金身佛像端坐莲台,宝相庄严,低垂的眼眸仿佛悲悯地注视着芸芸众生,阳光透过高窗,在佛像的金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两人各自点燃了手中的三根香,青烟笔直上升,带着香客的祈愿。
继生没有立刻下拜,而是看着那香烟,忽然轻声问道,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回荡在空旷的大殿里:“知道怎么办吗?” 这话问得没头没尾。
顾姚婻的目光落在佛像慈悲的脸上,静默片刻,才轻声回答:“会的,先生。”
她不再犹豫,径直走到蒲团前,双膝跪地,动作没有一丝敷衍,反而带着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虔诚。
她双手持香,高举过顶,然后深深拜下,额头触及冰冷的蒲团,一次,两次,三次。
每一次叩拜都无比认真,无比用力,仿佛要将心中所有的痛苦、不甘、愤怒和祈求,都通过这最原始的方式,传递给那高高在上的神只。
拜毕,她起身,将三根香稳稳地插入香炉之中,青烟缭绕,萦绕在她苍白却坚定的脸庞旁。
继生看着她的动作,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他也上前,依样跪拜,上香。
动作同样庄重,却似乎比顾姚婻多了一份看透世情的平静。
香插好,他并未起身,依旧保持着跪姿,目光落在袅袅升腾的香烟上,仿佛在自言自语,又仿佛在说给身边的顾姚婻听:
“求菩萨显不显灵?好像应该是没有的吧……” 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自嘲的疲惫,“现在,大概只是求个心安罢了。”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苍凉:
“如果求这泥塑木雕的神佛真的有用的话……你之顾姚婻,我之继生,哪怕在这冰冷的地上跪上个十年半载,头一直磕到深可见骨,将这寺院的门槛踏破,将身上所有的钱财、甚至性命都散尽……怕是也愿意的……”
他微微侧头,看向顾姚婻的侧脸,目光深邃:
“你现在……应该还算小吧?于我而言,是如此。你读过多少书?认过多少字?可曾因为现在这铺天盖地的苦难,而怨天尤人?觉得这个世道太不好,太浑浊?山上那些高高在上的神仙,山下这些蝇营狗苟的凡人,似乎都一个样.....”
继生的声音里透出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天底下,到底还是有些不为人知的美好,是我们再怎么睁大眼睛,穷尽一生也无法看到、不曾知道的……”
他忽然惨然一笑,那笑容里没有半分暖意:
“反正……先生我,算已经游历了大半个大凌州……美好的事情,不曾多见。只见过青山多妩媚……那么,我见青山,青山见我,也该如此?”
他像是在问佛,又像是在问己:
“凡夫俗子拜菩萨求菩萨,求那么一个虚无缥缈的心安。佛说渡人,也渡己,手持念珠,终究不过是自求而已。儒家学问,讲究的也是一个自我内求,往深求学,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到头来,多少是修己,多少是求人?道家呢?断绝红尘,远离俗世,七情六欲皆绝,只求一个清净道心,可这人间烟火,七情六欲,当真斩得断吗?清净了,就真的得道了吗?”
继生抬起头,目光穿透大殿的穹顶,仿佛望向无尽的虚空,声音里充满了困惑和疲惫:
“思来想去……好像不是谁都有错,也不是谁,都是全对的……这世间的道理,怎么就这么难说清?”
他忽然转过头,直直地望向顾姚婻,那双总是带着温和笑意的眼睛,此刻盛满了浓得化不开的倦怠,轻声问道:
“小婻,告诉我……你最痛苦、最绝望,觉得整个世界都崩塌、连呼吸都像在吞刀子的那段时间……心里想的,是什么?”
顾姚婻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她看着继生眼中那深不见底的疲惫和探询,犹豫了片刻,仿佛在撕开一个鲜血淋漓的伤口,最终,她直视着继生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而冰冷地说道:
“我想要……拉着这整个天下,陪我一同去死。”
这回答如此暴戾,如此绝望,却又如此真实,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狠狠扎在听者的心上。
继生看着她,没有惊讶,没有斥责,反而像是得到了某种印证,脸上露出了一个极其复杂、带着悲悯和自嘲的笑容。
他身体微微后仰,仿佛被无形的重担压垮,用一种近乎梦呓般的、带着深深疲惫和绝望挣扎的语气,缓缓说道:
“顾姚婻……那你知道先生我,最早最早,在那段同样觉得天地无光、活着比死还难受的日子里……想的一个极端,是什么吗?”
顾姚婻摇摇头:“不敢相信。”
继生仿佛没有听到她的否认,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声音轻飘飘的,却字字如重锤:
“好痛苦,好绝望,好难受,好他妈的想去死……”
“可又好他妈的,想活下去啊!”
“要是…...要是可以活下去的话……”
他顿了顿,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说出了那句让顾姚婻瞬间如坠冰窟的话:
“……叫我去死,又何妨?”
“不可以!!!”
顾姚婻瞳孔骤然缩成针尖,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她几乎是扑了过去,一把死死抓住继生的手腕,力气之大,指节都泛白了。
她脸上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恐惧和慌乱,声音因为极致的紧张而变得尖锐:
“先生!先生你……你不能这么想!绝对不可以!!”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急切而认真,仿佛要用尽全身力气把对方从悬崖边拉回来:
“先生要是这么做了……我该怎么办?!主人……主人她又该怎么办?!先生你知道的吧……主人她……她一直以来最……最……”
“嘘……”
继生伸出食指,轻轻抵在自己的唇上,打断了顾姚婻几乎要失控的呐喊。
他脸上的绝望和挣扎消失了,又恢复了那种温和的、带着一丝超然的笑意,仿佛刚才那番剖心泣血的话并非出自他口。
“所以说啊,” 他的声音重新变得平和,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通透,“要多去走走看看。走得慢点也无妨,恰好可以看看沿路的风景,都是……甚美。”
他站起身,拍了拍衣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语气忽然又带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烦躁和困惑,与之前的平静截然不同:
“但其实……在看过那座武道长城以后,在出了那一剑以后……我心中便更难明白这个世道了!根本就不知道谁对谁错!天底下怎么尽是这么麻烦的事!”
这最后两句话,语气突兀地转换,带着一种不属于继生平素温润的暴躁和迷茫,像是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顾姚婻心中的某个开关。
她猛地抬头看向四周!
原本香火缭绕、偶尔有零星香客低声诵经的佛殿,此刻竟变得空无一人!寂静得可怕!只有她和继生,以及那尊沉默的金身佛像!
不,还有人!
在佛像旁侧的阴影里,不知何时,静静站立着一位青丝如瀑、直垂腰际的貌美尼姑。
她赤着一双雪白晶莹的玉足,踩在冰冷的地砖上,身姿如弱柳扶风,容颜绝美得不似凡尘中人,最引人注目的是她那双眼睛,琉璃般纯净剔透,毫无感情波动,如同深潭古井,却奇异地让人移不开眼,只觉得那是一种超越了世俗审美的、近乎神性的美。
她是这座分院的方丈——琉璃。
她双手合十,对着顾姚婻和继生,面无表情,只是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
顾姚婻没再看她,猛地站起身,看向寺庙之外。
只见寺庙大门之外,并非来时的冷清街巷,而是视野陡然开阔!十里之外,一个熟悉的白发身影,正静静地伫立在旷野的风中,衣袂飘飘,目光深邃地望向这里——正是李白!
再猛地回头看向继生!
继生不知何时已盘膝坐回了蒲团之上,脸上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平静,目光温和却又带着不容回避的审视,看向顾姚婻:
“好了,” 他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清朗,“你现在……可以做选择了。”
做选择!
顾姚婻瞬间如坠万丈冰窟!
心湖之上,方才因继生那番话掀起的滔天巨浪尚未平息,此刻又被投入了巨石!惊涛骇浪,汹涌澎湃,几乎要将她的理智彻底淹没!
她一会儿看向盘坐的继生,一会儿看向外面逆着光看不清面容的李白。
这两条路……
就是两条截然不同的极端……
时间仿佛凝固了。
大殿内檀香依旧,佛像沉默。琉璃方丈的目光无悲无喜,十里外的李白,身影在风中显得格外遥远。
顾姚婻的拳头死死攥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她的脸色变幻不定,眼中充满了剧烈的挣扎。
最终,所有的风暴都归于一种奇异的平静。
片刻后,顾姚婻脸上浮现出一抹极其清淡、却又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的笑容,她对着盘坐的继生,深深作揖,行了一个弟子礼,声音清晰而平静:
“先生今日教诲,顾姚婻……都记下了。”
说完,她没有丝毫犹豫,转身,一步不停,径直向着寺庙那敞开的、洒满逆光的大门走去。
她的背影挺直,步伐坚定,仿佛走向的不是门外的旷野,而是她早已在心中选定的那条……孤独而冰冷的道路。
继生看着她决然的背影,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释然,有惋惜,有理解,也有一丝难以察觉的……落寞?他眨了眨眼,也缓缓站起身。
琉璃方丈再次对着他,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依旧面无表情。
继生对着琉璃方丈,亦是颔首回礼,然后转身,也向着大门走去。
当顾姚婻和继生两人的身影同时踏出寺庙大门的瞬间——
身后的景象如同水波般荡漾、模糊。
琉璃方丈的身影悄然消散,如同从未存在。
大殿内,香客们的身影重新显现,低低的诵经声、檀香的烟气、甚至阳光透过高窗的尘埃,都恢复了原状。
仿佛刚才那空寂的对话、那琉璃般的女子,都只是一场转瞬即逝的幻梦。
顾姚婻站在寺庙外的阳光下,没有回头去看那恢复喧嚣的庙宇,她只是看着前方蜿蜒的道路,轻声问道:
“先生,这是要去哪?”
继生站在她身侧,脸上重新挂上了那副带着点孩子气的、轻松惬意的笑容,仿佛刚才殿内那番沉重的对话从未发生。
他伸了个懒腰,语气带着点任性和理所当然:
“只准你心中有气,不准我心中有气?归根结底,你只是我弟子的仆人罢了,而我……” 他指了指自己的鼻子,笑容里透出一股锐利的锋芒,“我可是她的先生!山上神仙我打不过,是非难说、道理弯弯绕绕的理我说不过……可如今,那么一群凡夫俗子,仗着人多势众、国大势强,明摆着欺负到我学生头上了!还是占着‘和亲’这种狗屁不通的‘大义’!”
他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眼神变得冰冷如刀:
“这可不是一句轻飘飘的‘道歉’就能了结的事。”
“杀一人,须抵上他们所有人的命……” 这句话从他口中说出,带着一种令人心寒的平静和决绝。
继生抬起头,望向天边大隋的方向,目光仿佛穿透了万水千山,落在了那座悬挂着爱人头颅的城楼上。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学生弟子的求救,先生师父……已经收到了。”
“那么接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