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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完那一剑之后,本是要昏厥的。
但在那个将自身自行炼化为本命物的“青丝隐”的帮助下,顾姚婻的灵泉之上,又枯木逢生,旱田久逢甘雨般,滋生了很多灵力。
境界也随之攀升到了练气四境瓶颈期。
但伤势不变,只是可以强撑着不必昏厥罢了。
顾姚婻拖着仿佛灌了铅的双腿,走到钟善那具保持着不屈拳架、却已冰冷无头的残躯前。
她沉默地站了片刻,然后弯下腰,伸出双臂,小心翼翼地去抱那具沉重的身体。
入手一片冰凉僵硬,浓郁的血腥味和死亡的气息扑面而来,让她本就翻腾的胃部一阵抽搐,她咬着牙,用尽力气,将钟善打横抱了起来。
无头的脖颈处,凝固的血痂和断裂的筋肉触目惊心,钟善沉重的身躯压在她同样虚弱不堪的臂弯里。
“呼……” 顾姚婻重重地喘了口气,看着钟善,又低头看了看自己同样血迹斑斑、狼狈不堪的衣摆。
她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近乎自嘲的苦笑。
“呵……我这副样子,抱着这么个血人,还是个……没脑袋的,走在大街上……” 她低声自语,声音嘶哑,“怕不是要把整条街的人都吓死……巡街的怕是得把我当食人妖女抓起来……”
她想了想,实在觉得不妥。不能这样送他回家,那场面,对钟善的家人而言,太过残忍和惊悚。
于是,她将抱起的钟善又丢回了冰冷的地面上,环顾四周,她踉跄着走向不远处一座还算完好的宫殿偏殿。
里面一片狼藉,她扯下了一块相对干净、还算完整的巨大白色帷幔。
回到钟善身边,她仔细地用这巨大的白布,将他从头到脚,严严实实地包裹了起来,白布很快就被渗透的暗红色血迹染出大片的轮廓,但至少,不再那么触目惊心,不再能直接看到那残酷的缺失。
她再次将包裹好的钟善打横抱起,这一次,白布像一个巨大的茧,掩盖了内里的惨烈,也让她心里的窒息感稍减一分。
抱着这沉重的“白茧”,她一步步走出了午门破洞,踏上了皇城外的街道。
街道空无一人,死寂得可怕。
走着走着,她忽然又停住了脚步。
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衣摆破烂,沾满干涸和新鲜的血迹、泥土、灰烬,头发虽然被玉簪简单束起,但依旧凌乱,脸上想必也是污秽不堪。
这副模样……
“不行……” 她喃喃道,“这副鬼样子去见他的家人……会吓死人的……尤其是,万一家里有小孩……”
她想起了钟善那张平平无奇的脸。
他的家人,该是些普通的、善良的人吧?怎么能让他们在承受丧子之痛的同时,还要被自己这副刚从地狱爬出来的模样惊吓?
“先回府……洗洗……” 顾姚婻下定了决心,抱着钟善的“白茧”,调转方向,朝着凌晨府走去。
她走进内院,打来冰冷的井水,倒入浴桶,她褪下破烂肮脏的黑衣,露出布满青紫淤痕和尚未愈合伤口的身体。
在磐石关前的那一战,似乎历历在目。
冰冷的水刺激着皮肤,让她打了个寒颤,她用力地搓洗着身上的血污、泥垢,仿佛要洗掉这一身沾染的死亡气息。
动作牵扯到内腑的伤势,让她不时闷哼出声,额头渗出冷汗。
洗了很久,直到皮肤发红,水变得浑浊不堪,她才从水里出来,用布巾擦干身体,对着模糊的铜镜,她看到镜中人脸色苍白如鬼,嘴唇没有一丝血色,只有那双眼睛,依旧带着挥之不去的疲惫和悲伤。
她翻找出一套简单的黑色衣裙换上——黑色,为逝者,也为这破碎的山河。
又找出一些白色绸布,随意地包扎了身上几处较深的伤口,动作麻利,却透着一种麻木。
用布巾擦拭着湿漉漉的头发时,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回前厅地面上那个白色的包裹。
“他……也需要洗洗吧?” 这个念头突兀地冒了出来,钟善一生清贫正直,死得如此惨烈,难道让他这样满身血污地回家?让他父母看到儿子如此狼狈的模样?
她走到白布包裹旁,蹲下身,手指捏住了白布的一角,似乎想要揭开。
但最终,她的手指僵住了。
她看到了白布下隐隐透出的暗红轮廓,想到了那缺失的头颅和胸口的空洞。
清洗?如何清洗?这已经不是狼狈,而是……彻底的破碎,清洗只会让那份残忍更加赤裸地展现在他的至亲面前。
她缓缓松开了手指,无力地垂下手。眼泪毫无征兆地涌了上来,又被她死死忍住。
“算了……就这样吧……” 她低语着,带着一种认命的悲凉。
也许,这层白布的遮掩,已是她能为钟善的家人保留的最后一点……体面?或者说,是残忍的缓冲。
她再次抱起那个沉重的白布包裹,这一次,脚步似乎更加沉重。
她离开了凌晨府,朝着记忆中大凌城外城的方向走去。
钟善的家,在大凌城的外围区域,不算富庶,也非赤贫,一个普普通通的二进小院,青砖灰瓦,门前种着两棵有些年头的槐树。
此刻,夕阳的余晖给院墙镀上了一层黯淡的金边,却驱不散笼罩其上的沉沉暮气。
一路上,顾姚婻的心绪莫名地翻涌,抱着怀中的人,走向他的家,去见他的父母……这感觉,竟让她产生了一种荒诞而沉重的错觉——像一个女子,抱着自己战死的男人,去见公婆。
这念头让她本就紧绷的神经更加刺痛,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乡情怯”般的紧张和窒息感攥紧了她的心脏。
然而,当她终于站在那扇陌生的、略显陈旧的木门前,所有的杂念瞬间烟消云散。只剩下冰冷的现实和无边的悲凉。
她腾出一只手,轻轻叩响了门环。
笃,笃笃。
声音在寂静的巷子里显得格外清晰。
很快,院内传来脚步声,一个老仆模样的人打开了门缝,看到门外抱着巨大白布包裹、一身黑衣的顾姚婻,先是愣了一下,随即似乎明白了什么,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转身跌跌撞撞地跑向内院报信去了。
顾姚婻抱着钟善,静静地站在门外,没有进去,她微微低着头,看着脚下门槛的缝隙,仿佛那里有什么值得深究的东西。
没过多久,急促的脚步声再次响起。
一对中年夫妇出现在门口,男人身材中等,面容依稀能看出钟善的影子,只是更加沧桑,两鬓已染风霜,女人身形微胖,脸上带着操劳的痕迹,此刻眼神里充满了惊惶和不敢置信。
他们的目光,第一时间就死死地钉在了顾姚婻怀中那个被白布包裹的、人形的物体上。
中年男人的嘴角剧烈地抽搐了一下,眼神瞬间失去了焦距,身体晃了晃,被身旁的妻子下意识地扶住。
妻子顺着丈夫的目光,也终于看清了那是什么,她的眼神从茫然、到惊疑、再到瞬间的崩溃,双手猛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发出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
顾姚婻的头垂得更低了,几乎要埋进怀中冰冷的包裹里,她不敢看他们的眼睛,不敢看那瞬间破碎的绝望。
“丙等锦衣卫……钟善……” 她的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无比艰难,“为保家卫国……战死……”
她停顿了一下,感觉喉咙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她本想说些什么,可......
最终,她只是从牙缝里挤出两个沉重到几乎砸碎人心的字:
“……节哀。”
话音未落!
“你骗人!!!” 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尖叫划破死寂!钟善的母亲猛地放下捂嘴的手,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她脸上瞬间涌起疯狂的恨意和悲愤,扬起手掌就朝着顾姚婻的脸狠狠扇去!“我打死你个……”
“淑芬!” 一声低沉、沙哑、却蕴含着巨大痛苦的喝止声响起!钟善的父亲猛地抓住了妻子扬起的手腕,力道之大,让妻子吃痛地闷哼一声,动作僵在了半空。
“淑芬……” 男人又叫了一声妻子的名字,声音里充满了疲惫和哀求,他看着妻子那双被痛苦和疯狂充斥的眼睛,缓缓地、沉重地摇了摇头。
妻子如同被抽掉了所有力气,扬起的手无力地垂下,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只剩下压抑不住的、撕心裂肺的呜咽,她的目光,却依旧死死地、贪婪地、又带着无尽恐惧地盯着顾姚婻怀中的白布包裹,仿佛想穿透那层布,再看一眼儿子的模样,却又害怕看到那无法承受的真相。
中年男人深吸了一口气,仿佛用尽了毕生的力气,才勉强挤出一丝极其难看的、比哭还令人心碎的笑意,他看向顾姚婻,眼神复杂,有悲痛,有感激,也有一种认命的麻木。
“我儿子……” 他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硬挤出来,“他……很优秀吧?”
顾姚婻点点头:“嗯。”
男人眼中的那丝强挤出的笑意瞬间破碎,被更深的痛楚淹没,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伸出双手,那双手,布满老茧,此刻却抖得如同风中的枯叶。
“可以……” 他的声音哽咽了一下,“……把他给我吗?”
顾姚婻再次用力点头:“嗯。”
她小心翼翼地、如同捧着易碎的珍宝,将怀中那沉重冰冷的白布包裹,轻轻放入男人颤抖的双臂中,交接的瞬间,她能清晰地感受到男人手臂上传来的巨大压力和那无法抑制的颤抖。
包裹入手,男人的身体猛地一沉,仿佛接过了整个世界的重量,他紧紧抱住,将脸埋在白布上,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谢……谢过小姑娘了……” 他低着头,声音闷闷地从白布中传来,带着浓重的鼻音,“抱歉……恕……不远送……”
说完,他抱着儿子,艰难地转过身,迈着沉重得如同背负着山岳的脚步,一步一步,朝着内院走去。
他的妻子,如同失了魂的木偶,泪流满面,踉踉跄跄地跟在他身旁,目光依旧死死地粘在那白布包裹上,几次伸出手,指尖颤抖着想要触碰、想要揭开,却最终只是悬在半空,不敢落下,仿佛那白布下藏着噬人的恶魔。
顾姚婻站在原地,看着那对相互搀扶、背影佝偻、仿佛瞬间老了二十岁的父母消失在院门深处。
她抿紧了苍白的嘴唇,尝到了一丝咸涩的血腥味——那是她咬破了自己的唇。
巨大的悲伤和无力感几乎将她淹没。她缓缓转过身,准备离开这个让她窒息的地方。
“姐姐!姐姐!等一下!”
一个清脆稚嫩的童音突然在身后响起。
顾姚婻脚步一顿,有些僵硬地回过头。
只见一个大约七八岁、穿着棕色布衣的小男孩,正从院门里跑出来。
他长得虎头虎脑,眉眼间依稀能看到钟善的影子,一双眼睛清澈明亮,充满了不谙世事的天真。
小男孩跑到顾姚婻面前,仰着小脸,好奇地打量着她,然后像是确认了什么,开心地从怀里掏出一封折叠得整整齐齐的信。
“姐姐姐姐,” 小男孩的声音清脆响亮,带着孩童特有的纯真,“你真的很漂亮!像神仙一样!前几天,我大哥告诉我,” 他晃了晃手中的信,认真地说,“如果将来有一天,有一个很漂亮很漂亮的神仙姐姐来到这里,就把这封信交给她!”
小男孩眨巴着大眼睛,充满了期待:“就是你吧?”
顾姚婻默不作声,只是点了点头。
“神仙姐姐,” 小男孩把信递到顾姚婻面前,脸上依旧带着无忧无虑的笑容,问出了一个天真的问题,“我大哥呢?他什么时候回来呀?他说要给我带糖葫芦的!”
顾姚婻的身体猛地一颤。
她看着小男孩期待的眼睛,喉咙滚动了一下,最终只能吐出两个轻得几乎听不见的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