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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只格外明亮的萤火虫,仿佛被某种神秘的力量唤醒,从冷杉树干凝结的、包裹着远古小虫的琥珀中轻盈飞出。它们尾部的幽光,映照着龙天靛青色长衫上用同色丝线暗绣的星斗纹路,仿佛为他披上了一件流动的星图。
其中最大、最亮的那一只,悠悠然停落在他腰间悬挂的一把黄杨木算盘上——那是去年兄妹俩为山下佃户重新丈量、理清纠缠多年的田亩时,佃农们感激涕零,凑了整整三百二十枚康熙通宝,请最好的老木匠精心打制的谢礼。
此刻,那古朴的算珠,仿佛还残留着珠算口诀的余温。银河的清辉仿佛在这一刻突然涨潮,变得更加明亮纯净,如同流淌的天河之水,将龙巧云腕间那对以十二时辰为刻度的羊脂白玉镯浸染得晶莹剔透,仿佛玉髓中封印着流动的星光。
“哥哥快看,天船过河了!”龙巧云突然拽动龙天的袖口,声音里带着发现宝藏般的兴奋。只见英仙座方向,代表“陵墓”的大陵五骤然迸发出刺骨的寒光,瞬间刺破了薄薄的云层!
紧接着,英仙座流星群如同天神的银梭,沿着亘古不变的黄道轨迹,开始倾泻而下!无数道银芒划破深沉的夜幕,带着燃烧的尾迹,向着大地坠落。当它们坠入山谷深处那方寒潭时,激起的不是水花,而是细碎跳跃的、如同鬼火般的幽蓝色磷光!
龙天展开随身携带的那卷钦天监颁行的《仪象考成》,泛黄的纸页在星光下沙沙作响。夹在书页间作为书签的一枚早已干枯的忍冬花标本,竟在此刻悄然散逸出一缕清冷悠远的幽香,与漫天坠落的星辉交织、融合,竟在两人周围酿成一层若有若无、带着凉意的银色雾气。
那些飞舞的萤火虫仿佛受到了某种感召,开始有规律地汇聚、排列,尾部的光芒明灭闪烁,竟在半空中勾勒出一个庞大而朦胧的浑天仪轮廓!赤道环、黄道环、子午环……结构清晰可辨,尾灯的光点模拟着天体在环间的运转轨迹。
龙巧云看得心驰神往,拔下发髻间那支银簪,用簪尖蘸取旁边松针上凝结的冰凉夜露,俯身在旁边一块平坦光滑的玄武岩上,开始勾画《崇祯历书》中记载的某颗着名彗星那神秘莫测的轨迹。
就在她笔尖移动时,代表关隘的“天关星”骤然亮起,如同灯塔被点燃。道光六年他们曾在此处彻夜守候、亲眼见证的哈雷彗星拖着那标志性的、由冰晶尘埃构成的长尾划破夜空的景象,仿佛穿越时空,再次清晰地投射在妹妹那绣着出水芙蓉的立领之上,与簪尖的轨迹重叠。
“你看这簇星芒的分布,”龙天指着靠近贯索四附近一片略显朦胧的星团,“像不像顺治三年祖爷爷在观象台记录手札里描绘的那次日晕光斑?他说那日晕如金环套日,环内有数点极亮光斑,疑为幻日……”
龙巧云闻言,并未立刻回答,而是从腰间一个精巧的苏绣荷包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本用锦缎包裹、边角磨损严重的古籍——正是顺治年间翻译刊印的《天步真原》。她轻轻翻开那脆弱的书页,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稀世珍宝。
泛黄的书页间,赫然夹着一张用蝇头小楷仔细标注的、墨迹古朴的星图。她将星图与夜空中那簇星芒细细对照,眼眸中闪烁着智慧的火花。就在这时,天穹之上的流星群仿佛受到了某种鼓舞,突然变得更加密集、更加耀眼!
数以千计的银梭疯狂倾泻,仿佛要以光为线,织就一匹覆盖苍穹的华丽锦缎。这极盛的光芒,将龙巧云眉间那点小小的、用朱砂绘制的花钿,映照得宛如一颗坠落的轩辕十四,红得惊心动魄。
龙天从怀中摸出一个巴掌大小、结构极其精密的黄铜仪器——那是康熙年间御制的黄道经纬仪。冰冷的钢制游标在漫天星辉的映照下,泛着幽邃的蓝光。他熟练地调整着刻度,测量着星辰的方位。
丑时的山露愈发寒重,无声地浸透了龙天摊放在膝上的《衡斋算学》手抄本。而龙巧云,正用一支从广州十三行得来的西洋铅笔(石墨笔芯),在另一本《历学疑问补》的空白处,飞快地演算着复杂的岁差公式。
她的笔尖沙沙作响,如同春蚕食叶。那四只特别的萤火虫,此刻停在她自己用硬纸板、细铜丝和薄云母片制作的简易平仪(简平仪)上,尾灯的光芒透过云母片,恰好在地面的草叶上投映出乾隆三十九年曾出现过的、与今夜有几分相似的星象图案。
银河西流的水声(或许是山风穿过峡谷的呜咽)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兄妹俩几乎同时抬起头,望向北方——北斗七星的杓柄,在不知不觉中,已然指向了山谷另一侧、一块半埋在土里的、形制古朴的青铜日晷。龙巧云记得清楚,那是她尚在襁褓中抓周时,曾紧紧抓住不放的“玩具”。
“这颗流星的亮度与轨迹,该被收录进《仪象志异》卷七的‘异星’条目。”龙天目光追随着一颗拖着格外悠长、亮度惊人的银色流星,看着它最终无声无息地坠入远处那方寒潭的中心。
奇异的是,水面被流星击破后浮起的几个气泡,在破裂的瞬间,竟仿佛折射、映照出了某种奇特的图像——那轮廓,竟与道光二十三年(未来)某次着名日食的预测图惊人地相似!
龙巧云看到这一幕,眼中异彩连连。她解下挂在颈间的一枚精致的珐琅怀表,轻轻打开表盖。表盖内层,用微雕技艺刻绘着一幅完整的哥白尼日心说模型图。此刻,在漫天星辉的照耀下,那微缩的金色太阳、环绕的行星轨道,竟仿佛在缓缓地、无声地旋转起来!
寅时的山风带着刺骨的寒意,卷起了散落在地上的《寰有诠》残页(或许是被老鼠啃咬过)。龙巧云鬓角乌黑的发丝间,已不知不觉沾满了星光的碎屑,如同撒上了一层银粉。
她皓腕上戴着一只造型奇特的银镯——那是顺治年间仿照回回历法制作的报时镯,内藏精巧机括。此刻,这沉寂多年的古物竟突然发出了一声清脆悦耳的自鸣,如同黄莺初啼!这声音,与寒潭中流星坠落后的最后几圈涟漪扩散的微响,形成了一种奇妙的、跨越时空的共鸣。
龙天默默解下自己身上那件御赐的貂裘——那是钦天监对杰出观测者的特赐。他将带着体温的温暖裘衣,仔细而轻柔地裹在妹妹略显单薄的肩上。裘衣襟口那枚赤金打造的纽扣,在熹微的晨光(或星光)映照下,反射着即将隐没于天际的天船三星最后的光芒。
那四只仿佛通灵的萤火虫,完成了它们的使命,最后轻盈地停落在兄妹俩合着的那厚厚一叠《星野实测》手稿的扉页上。它们尾灯的光芒,温柔而执着地照亮了扉页上那两句以工整小楷并排写下的联句:
> **“共测璇玑窥天道,**
> **同研象纬守民心。”**
当第一缕灰白的晨雾如同幽灵般漫过沉寂的寒潭水面时,最后一颗不甘寂寞的流星,拖着长长的、燃烧殆尽的余烬,湮灭在龙巧云那倒映着整个星空的、清澈深邃的瞳仁深处。
而他们心中无比清晰地知道,九年之后,当朝廷修订《大清会典》中至关重要的星图部分时,今夜在这幽谷之中、在星光与萤火见证下所记录下的每一个数据、每一次观测、每一笔演算,都将成为支撑新图、驳斥谬误、奠定权威的铁证。
不过此刻,这些关乎未来、关乎学术、关乎功名的宏大叙事,都显得那么遥远而微不足道。当下最紧要的,是沉浸在这片天地赐予的、转瞬即逝的静谧与美好之中。
夜空的群星并未因黎明将至而黯淡,反而在晨昏交界的深蓝天幕上,显得更加璀璨、更加纯净,如同无数双温柔注视的眼睛。几颗不甘寂寞的流星再次划过,在深邃的蓝丝绒上瞬间撕开一道明亮而短暂的裂痕,旋即湮灭。
那惊鸿一瞥的光轨,如同神只信手挥毫留下的绝笔,是苍穹之上最精妙、最令人心折的风景线,构成一幅宏大而凄美的画卷,足以让任何有幸目睹的灵魂为之倾倒,为之沉醉,忘却尘世所有烦忧。
“偶尔,我会独自来此看书,”龙天的声音打破了这神圣的寂静,比山间的晨雾还要轻柔,“本只为寻一方无人打扰的清静之地,此地倒也算差强人意。”他顿了顿,目光落在龙巧云被星辉和萤火映照得如梦似幻的侧脸上,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询和前所未有的温和,“今夜,你若是不介意此地简陋,我们可以……在此处待上一晚。”
龙巧云闻言,猛地转过头,脸上绽放出比星辰更耀眼的笑容,那笑容里充满了纯粹的、毫不掩饰的快乐。“我很开心!”她用力地点点头,声音清脆如玉石相击,“何止是今夜?如果可以,我愿以后日日都待在此处,与星辰为伴,与萤火共舞。”
说罢,她像个小女孩般,再次兴奋地伸出手,掌心向上,对着那些飞舞的精灵。奇妙的是,几团柔和的绿光仿佛受到了她身上某种纯净气息的吸引,竟真的悠悠然汇聚过来,停驻在她的指尖、掌心,如同小小的、温顺的灯火。龙巧云开心地与它们嬉戏,在花丛中轻盈地旋转、追逐,银铃般的笑声在寂静的山谷中回荡。
然而,极致的兴奋过后,是汹涌袭来的疲惫。不知过了多久,龙巧云终于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脚步踉跄了一下,整个人如同被抽去了筋骨般,软软地瘫倒在柔软的、散发着清香的杜鹃花丛中,发出一声满足又带着浓浓倦意的叹息:“唉!好累……有点困了……” 她的眼皮沉重地耷拉下来,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龙天看着她疲惫的模样,眼中闪过一丝无奈,但更多的是一种近乎宠溺的温柔。他走到她身边,轻轻坐下,声音低沉而可靠:“若是不嫌简陋,可以靠在我手臂上歇息片刻。”
龙巧云没有半分犹豫,甚至带着一丝依赖,像只寻找温暖巢穴的小兽,自然而然地挪动身体,将头轻轻枕在龙天结实的手臂上。不过三分钟,均匀而绵长的呼吸声便轻轻响起,如同最温柔的夜曲,萦绕在龙天的耳畔。她的嘴角甚至还带着一丝满足的、孩子气的笑意,仿佛在梦中回到了无忧的童年,或是正追逐着那漫天的星流萤火。
龙天并未立刻睡去。他微微仰头,深邃的目光穿透朦胧的晨雾,望向山下那片广阔的、灯火稀疏的凡俗之地。在那遥远的龙家宅院方向,点点移动的火光如同散落的星辰——那是仍在执着搜寻他们踪迹的人群。他们疯狂地翻遍了农田,甚至攀上了附近的山岭,呼喊声或许已变得嘶哑绝望。
但很可惜,这个地方被大自然以最巧妙的方式隐藏着,入口被藤蔓怪石遮掩,路径复杂难辨,即便是龙天,当初也是花了数个小时反复推演、探索才最终找到。这里是只属于他的、绝对安全的避风港。
他默默地望着那些徒劳无功的火光,心中并无一丝愧疚。他很清楚,一旦此刻被找到,被带回那个喧嚣的牢笼,想要再次获得如此纯粹的宁静与自由,将难如登天。他轻轻地调整了一下坐姿,让龙巧云枕靠得更舒服些,避免晨露打湿她的鬓发。
龙天陷入了沉思,思绪如同山谷中弥漫的雾气般飘渺。而臂弯中的龙巧云,在梦中似乎遇到了极其欢快之事,唇角弯起的弧度更深了,甚至发出几声模糊而愉悦的呢喃。
山下,一些意志不够坚定、带着自家孩子前来的宾客,眼见搜寻无望,天色又已微明,终于放弃了,带着失落与些许怨气,陆陆续续地离开了。但仍有许多不死心的人,或是肩负着特殊使命,或是被巨大的利益驱使,仍在山林田野间执着地徘徊、翻找,甚至不惜深入更危险的山谷。然而,这一切都是徒劳。
龙天在心中默默倒数着,精准地计算着时间。当最后一个数字在他心中落下——
“5、4、3、2、1、0……来了!”
他的目光如电,倏然投向山谷入口那条最隐蔽的、被巨大冷杉板根遮蔽的小径。果然,一个熟悉的身影正轻手轻脚地拨开藤蔓,探身进来,手中似乎还抱着什么东西。正是他们的父亲!
父亲脸上带着一丝无奈,又混杂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了然与……骄傲?他看向坐在花丛中、臂弯里还依偎着熟睡女儿的龙天,眼神复杂,压低声音带着笑意道:“还是被你们老子发现了!嘿,不愧是我的儿子,藏得够深!”
龙天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无惊讶也无尴尬。他甚至没有起身,只是用空着的那只手,竖起一根食指,轻轻按在自己的唇上,做出了一个极其清晰而无声的“噤声”手势。眼神平静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指令。
父亲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随即了然地耸耸肩,尴尬地笑了笑,不再出声。他放轻脚步,小心翼翼地走了过来。龙天则向他伸出了那只空着的手,掌心向上,无声地索要着父亲怀里抱着的东西。
父亲无奈地摇摇头,将怀里抱着的一床厚实而柔软的、带着阳光气息的松江三梭细棉薄被,轻轻递到龙天手中。龙天单手接过,动作流畅而稳定,没有丝毫惊动臂弯中的妹妹。他仔细地将温暖的被子展开,轻柔地覆盖在龙巧云身上,仔细地掖好被角,如同守护着稀世的珍宝。
做完这一切,龙天这才抬眸,淡淡地看了一眼站在一旁、欲言又止的父亲,眼神平静无波,没有任何交流的意愿,仿佛父亲只是一个送被子的仆役。
随后,他便微微阖上了双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呼吸渐渐变得平稳悠长,竟也在这星辉渐隐、晨光初露的山谷中,沉入了梦乡。那份沉静,仿佛与身下的土地、怀中的妹妹、头顶的天空融为了一体。
父亲看着月光(晨曦)下相依而眠的儿女,看着儿子那近乎无礼的冷淡态度,非但没有生气,脸上的笑容反而更深了,带着一种看透世事般的通达和难以言喻的满足。他站在原地,静静地看了好一会儿。
然后,像是想起了什么,他从怀中掏出两张制作精美的支票——那是凡俗世界通行的巨额支付凭证,每张面额赫然写着“拾万圆”的大字(在仙家眼中,这些不过是废纸)。他弯下腰,动作极轻、极小心地将支票分别塞进龙天和龙巧云那只空着的手心。
(龙天的手搭在被子外,龙巧云的手则蜷缩在温暖的被窝里,只露出一小截手腕)。做完这一切,他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在晨露与花香中安睡的儿女,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转身,拨开藤蔓,身影很快消失在渐亮的晨光与山谷的薄雾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