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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慕云的目光掠过冒着缕缕青烟的馕坑,掠过坑边跪着的、灰头土脸的阿依努尔,掠过旁边沉默如山的巴特尔和佝偻着背、眼神浑浊的玉素甫,最后落在古丽巴哈尓奶奶手中那枚闪着寒光的绣花针上,嘴角勾起一丝难以察觉的、混合着鄙夷和厌烦的弧度。
他走到馕坑边,锃亮的皮鞋尖,带着刻意的轻蔑,随意地踢翻了坑边一个盛着浑浊液体的旧陶罐。
“哗啦!”
陶罐碎裂,里面仅存的、带着浓重铁锈腥红和苦涩碱味的坎儿井残水泼洒出来,迅速渗入干燥的沙土,只留下一片深色的、扭曲的湿痕,像一道耻辱的伤疤。
“阿依努尔小姐,”周慕云的声音平静,却带着钢铁般的冷硬,他扬了扬手中的文件,“集团基于最新的、详尽的科学评估,决定给予合作社最后的人道关怀。每亩地的补偿金,额外追加五百元。”他停顿了一下,金丝眼镜片反射着冰冷的晨光,“这是最终报价。签字,拿钱。或者,”他目光扫过这片荒芜的土地和破败的房屋,语气里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威胁,“等着看这里彻底变成无人区。”
阿依努尔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她甚至没有抬头看周慕云一眼。她只是专注地用长火钳,从馕坑滚烫的灰烬深处,夹出了几粒外壳焦黑、却隐隐透出生机的烤麦种。麦粒落在她摊开的手心,灼热感透过皮肤传来。她将麦粒凑到鼻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股奇异的焦香,混杂着地上被打翻的坎儿井水残留的、浓烈刺鼻的铁锈和苦涩气息,形成一种极其复杂、带着强烈冲突感的气味,直冲脑门。
她这才缓缓抬起头,沾着灰烬的脸上没有任何愤怒或乞求,只有一种近乎淡漠的平静。她的目光越过周慕云锃亮的皮鞋,落在他身后那片龟裂的、埋葬着合作社先辈的戈壁滩上。
“1958年,”阿依努尔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清晨稀薄的空气,带着一种古老歌谣般的韵律,“第一代挖井人玉素甫大叔他们,用坎儿井引来了雪山的水,养活了这片地。井成那天,他们立下规矩。”她的目光转向坑壁旁沉默伫立的老挖井人,玉素甫浑浊的眼中,似乎有微弱的光芒闪动了一下。“卖地的钱,”阿依努尔一字一顿,声音陡然变得如同淬火的钢铁,“要换成盐,撒在祖宗的坟头。”
周慕云眉头微蹙,脸上露出一丝不耐烦,显然认为这是无稽之谈:“什么陈规陋习?现在谈的是现实,是钱!”
“现实?”阿依努尔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笑意。就在周慕云话音落下的瞬间,她猛地将手中的长火钳狠狠插入馕坑边缘一个不起眼的缝隙,用力向上一撬!
“嘎吱——轰!”
一块厚重的、覆盖着厚厚灰烬的馕坑盖板被她猛地掀开!
一股积蓄已久、灼热到令人窒息的气浪,如同被释放的岩浆,轰然喷涌而出!热浪翻滚,卷起坑内厚厚一层灰白色的、轻飘飘的纸片,如同被惊扰的白色鸦群,骤然腾空而起!
成百上千张纸片!在灼热的气流中疯狂地旋转、飞舞、飘散!
那不是普通的纸!每一张都泛着陈旧的深黄色,边缘卷曲破损,纸张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上面是用毛笔或简陋的钢笔书写的、歪歪扭扭的文字,记载着日期、人名、钱粮数目。而最刺眼的,是每一张纸的下方,都按着一个或几个暗红色的、早已干涸发黑、边缘模糊的——血指印!那些指印大小不一,有的粗壮,有的纤细,甚至还有孩童稚嫩的小指印!像一个个凝固的、无声的控诉,在灼热的气流中翻飞!
“看清楚了!”阿依努尔的声音在漫天飞舞的借据中,如同冰冷的刀锋,直刺周慕云,“这些,是你父亲周天佑,二十年前假借‘救灾’、‘帮扶’之名,放给合作社每一户人家的‘救命钱’!五分利!利滚利!二十年!”她的手指指向一张飘落到周慕云脚边的借据,上面血红的指印清晰得刺眼,“这张,买走了吐尔逊家最后十只羊!这张,抵掉了古丽米热家祖传的果园!这张,”她的声音因愤怒而颤抖,“是艾山江他爹,为了给高烧的孩子抓药,按下的指印!孩子没救回来,地也成了你们周家的!”
她猛地抬起头,眼中燃烧着足以焚毁一切的火焰:“这利滚利的债,二十年来像毒藤一样缠着合作社的脖子,早就够买下整个村子!够买下我们所有人的命了!”她抓起一把馕坑里滚烫的灰烬,高高举起,然后猛地撒向天空!灰烬如同黑色的雪,纷纷扬扬,落在那些飞舞的借据上,落在周慕云昂贵的西装上,落在所有周氏随从惊愕的脸上。
“今天,我们按祖宗传下的规矩——烧账清债!这坑里的火,烧了假种子,也烧了这吃人的阎王债!从今往后,合作社的土地,合作社的坎儿井,合作社的命,”她的声音斩钉截铁,如同金石交击,“与你们周家,再无半分瓜葛!一文钱的关系也没有!”
整个晒场死寂一片,只有古老的借据在热风中翻飞的哗啦声。周氏的人全都僵住了,周慕云金丝眼镜后的脸色,第一次变得极其难看,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捏着那份精美收购协议的手指,因用力而指节发白。
就在这剑拔弩张、空气凝固到极点的时刻!
一直坐在小马扎上、仿佛被遗忘的古丽巴哈尓奶奶,动了。
她那只布满老年斑、如同枯枝般的手,稳稳地捏着那枚磨得发亮的绣花针。针尖在熹微的晨光中,划过一道微弱却无比精准的寒芒。她甚至没有看任何人,只是将针尖,轻轻地、稳稳地,刺向了周慕云身边那个助理手中捧着的、厚厚的、印着周氏烫金徽标的“棉田及水源最终质检报告”文件袋!
“嗤——”
一声极其轻微的、如同气泡破裂般的声响。
锐利的针尖,轻而易举地刺穿了坚韧的文件袋塑封封面!
就在针尖刺破塑封的瞬间——
“哗啦——!”
文件袋里,那厚厚一叠、印制精美、盖着鲜红印章和各种权威机构认证标识的所谓“质检报告”,如同被施了魔法,又像是被戳破了气球的束缚,猛地从破口处喷涌而出!
数十页雪白的A4纸,在清晨微寒的风中,如同被惊起的白鸽,骤然散开,漫天纷飞!
“报告!周总的报告!”助理失声惊叫,手忙脚乱地想去抓。
然而,下一秒,所有看清那飘飞纸张背面的人,全都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僵在了原地!
每一张在空中飞舞的、印制着“科学数据”和“污染结论”的雪白纸张背面,在初升朝阳那清澈而锐利的光线照射下,都清晰地显现出大片大片水渍干涸后留下的、淡淡的、泛着微黄的痕迹!而那些痕迹,并非杂乱无章——它们巧妙地浸润了纸张纤维,在光线下清晰地勾勒出一个又一个巨大的、龙飞凤舞的汉字水印!
“假”!
“假”!
“假”!
每一个“假”字,都带着一种辛辣的、挥之不去的、独特的酸冽气息!那是老窖醋的味道!是马晓梅用生命守护的、来自真正坎儿井水酿造的老醋的味道!这些用最古老技艺书写的、无形的控诉,此刻在光天化日之下,在戈壁清冽的晨风里,如同无数张无声呐喊的嘴,将周氏精心编织的弥天大谎,彻底钉死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
周慕云脸上的从容和倨傲彻底崩碎,金丝眼镜后的瞳孔因极度的震惊和暴怒而骤然收缩!他看着漫天飞舞的、印着刺眼“假”字水印的报告,看着坑壁上那幅用井底红泥绘就的坎儿井血图,看着阿依努尔手中那几粒在灰烬中重生的焦黑麦种,看着古丽巴哈尓奶奶手中那枚闪着寒光的绣花针……一股冰冷的、仿佛来自地狱深渊的寒意,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攫住了他这位高高在上的商业巨子。
馕坑的余烬,依旧散发着灼人的温度,灰烬深处,被掩埋的种子,正在寂静中积蓄着破土而出的力量。而阳光,已经彻底驱散了最后的黑暗,毫无保留地洒满了这片伤痕累累、却依旧倔强站立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