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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疆的硝烟味和裹火箭筒的湿泥气儿还没散透,江南的信就到了。信纸沾着水渍晕开了墨迹,送信的驿卒裤腿裹着黑泥:“侯爷!南边……涝了!湖堤冲开七八丈宽的口子!圩田……全……全泡汤了!”
车马碾过运河边新堆的烂泥,腐草和鱼虾的尸体裹着淤泥糊在芦苇荡上,在毒日头底下发出哔哔啵啵的气泡。空气稠得像是熬透了的米糊,吸一口,满嘴的泥腥水味儿。陈默肋下的旧伤在闷湿里胀痛,踩着咯吱作响的浮桥板,脚下是倒映着灰白天穹的死水,浑浊,滞重,纹丝不动,泡烂的庄稼穗子浮在墨绿色的水面上,像一片片溃烂的疮疤。
圩田成了片望不到边的黄汤。水没过了枯死的桑树梢,只留下几点黑绿的残影杵在水天交界处。稀稀落落的小舢板划破死水,船上的汉子赤着精瘦的上身,抡着木瓢铜盆,一勺一勺往田埂外舀水,水泼出去,又渗回来,白汽似的汗珠混着泥汤子滚落,砸在船帮上,发出徒劳的闷响。
“侯爷!没辙啊!”管河工的胖主簿瘫在临时搭的芦棚底下,扇着破蒲扇,一身热痱子,“口子太大!堵……堵不上!里边的水又排不出去!挖沟?那水也是死水!跟这大汤盆里的水一样!没个活劲儿!只能一勺勺……往外舀啊!”他愁苦地揪着稀疏的头发,汗混着油泥顺着他肥厚的脖子往下流。
陈默没理会他嘶哑的叫苦。靴子陷在温热的泥沼里,步子沉滞。他走到圩田边缘残存的堤埂上,脚下是浑浊的、死水微澜的深坑。一条被冲散的破渔船半沉在水里,船舷挂满了滑腻的青苔。水漫过舢板。他脑子里翻涌着流体力学课本上的伯努利方程和离心泵草图——那玩意儿没电也白搭。目光落在水车翻水带起的旋涡上……水被力牵引着旋转的力量……螺旋……
“给我伐竹子!”陈默指着远处坡上那片半死不活的毛竹林,嗓音劈在湿热的空气里,“削!把竹子削成片!薄得能透手最好!再给我砍老松木!要最沉的根料!整根!做轴!外头凿出斜螺纹!螺纹深点!跟田螺壳里旋沟似的!旋!”他比划着,手指在空中画出一道道旋扭的线。
赵大锤听得一头雾水,黄泥鳅老汉蹲在竹排上倒吸口凉气:“侯爷!斜…斜纹木头轴?螺…螺壳沟?这……这是要造个啥玩意儿?钻泥巴?” 他被太阳晒得黝黑枯瘦的脸上沟壑纵横,浑浊的眼珠不解地望着陈默。
“造条‘龙’!”陈默声音嘶哑,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决断,“埋进水底!让它……在泥里头转着吐水的‘龙’!”
浑浊的水边新垒的土坝上,几十号汉子光着膀子吆喝,汗珠子砸在滚烫的粘土上噗嗤冒烟。两截用整根老松木芯子抠挖出来的巨大螺纹木轴被粗壮的铁链子悬在竹竿架子上,木轴黑沉沉,布满斧凿沟槽,纹路深邃盘旋,像两条被剥了皮的巨蟒僵骨。轴套是劈开掏空的巨大楠竹筒,里侧用刨子刮得油光水滑。
“下!往这泥窝子里下!”黄泥鳅老汉嘶哑着嗓子指挥,他瘦得皮包骨,声音却穿透了工地的喧嚣。粗大的麻绳拴着两条巨轴的尾巴,一群汉子喊着号子死命往下放轴。轴尖捣进烂泥深处,慢慢沉没,只留下粗壮的轴身在泥滩上倾斜着,像巨兽沉睡前露出的脊背。接着,巨大的楠竹筒轴套,也被汉子们吭哧吭哧抬起来,对准螺纹轴露在外面的头,硬生生往下摁。油润的竹筒内壁紧紧裹住木轴的螺旋沟槽,发出沉重的摩擦挤压声,吱呀作响。
轴套尾部,连接着一个同样巨大的木制蓄水槽,深陷在泥岸高处。水槽壁用桐油灰麻勾缝,密不透风。
“点火!”陈默一声令下。
临时砌的泥炉里塞满了木柴和油布,火舌猛地蹿起!炉膛上方悬着两个沉重的生铁飞轮,被皮带缠着,另一头连着陷在泥水里的那两条巨大螺纹轴的顶端!炽热的气流烘烤着飞轮底部。
飞轮被烘热膨胀!带动皮带!
“嘎吱——嘎吱——”
沉重的木头呻吟!
皮带死命扯动!
那两条深深陷在泥水烂浆里的螺纹巨轴!猛地开始极其缓慢地……旋转起来!
如同两条在烂泥中苏醒的蛟龙!
巨大的木质螺纹搅动粘稠的泥浆!泥水混合物被螺旋沟槽死死咬住!粗暴地沿着旋转的轨迹向上挤压!推动!如同无数条无形的臂膀!将那深藏在水底的、死气沉沉的黄泥汤子!硬生生沿着封闭的竹筒内壁向上拔起!
泥浆裹着烂草!翻涌着!嘶叫着!
噗——!!
一股粘稠发黄、裹着腐烂根须和水草的泥水柱!猛地从高岸上那木制蓄水槽侧面的巨大开口处喷涌而出!如同被压抑了千万年的困龙张口狂吐!
浑浊的水龙砸在早已挖好的泄洪沟里!奔腾冲向下游!
“吐水啦!!龙王爷吐水啦!!”岸边的流民和工匠眼珠子都瞪圆了!嘶哑的哭嚎声和欢呼声瞬间混成一片!震天价响!
一条!两条!浑浊的水龙持续喷涌!岸边的死水位肉眼可见地下降了一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