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紧接着,他迅速关上门,转身回到几乎窒息的罗布身边。达瓦伸出那双布满老茧、常年与死亡打交道的大手,并未去拉扯罗布颈间无形的束缚,而是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凝重和悲悯,轻轻地、极其缓慢地,覆盖在罗布因窒息而扭曲的面孔之上。他的掌心粗糙而温暖,口中诵念的经文声陡然一变,不再是驱赶,而是充满了一种安抚和引导的奇异韵律。
奇迹发生了!
罗布颈间那无形的、冰冷的、令人绝望的扼喉之力,竟在这覆盖的手掌和奇异的诵经声中,如冰雪遇到烈阳,迅速地消融退去!新鲜的、冰冷的空气猛地涌入他火烧火燎的肺部,带来一阵剧烈的呛咳。他贪婪地呼吸着,如同离水的鱼重归江河。
达瓦的手掌缓缓移开。罗布惊魂未定地摸着自己的脖子,那里完好无损,只有一层冰冷的汗水。然而,他眼角的余光却瞥见,覆盖在自己脸上达瓦的那只大手的手背上,赫然出现了一个清晰的、青黑色的五指印痕!边缘还带着细微的冰晶!仿佛刚才那无形的鬼手,在消失前,将最后的怨毒与冰冷,尽数烙印在了天葬师的手上。
罗布瘫软在地,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席卷全身。他看着达瓦古井无波的脸,和手背上那触目惊心的青黑印记,一股难以言喻的敬畏与悔恨如同冰冷的泉水,瞬间淹没了他的心脏。
罗布在鹰愁崖顶的石屋住了整整七日。白日里,他虚弱地躺在草铺上,看着达瓦沉默地劈柴、磨刀、准备供奉秃鹫的糌粑。天葬师的手背上,那青黑的指印并未消退,反而如同墨迹渗入古纸,颜色更深了些,在昏暗的光线下隐隐透着一股阴寒。达瓦对此视若无睹,仿佛那只是寻常的冻疮。
这七日间,罗布目睹了两次天葬。
第一次,是一个贫苦牧人。达瓦将那瘦小的身躯置于冰冷的岩石中央,诵经,解衣,刀锋精准地划过皮肉,分离筋骨,动作肃穆而迅捷,如同完成一件神圣的艺术。当第一块肉被高高抛起,早已盘旋在空中的秃鹫群发出刺耳的鸣叫,如同黑色的闪电俯冲而下。血肉在尖喙利爪下迅速消失,骨肉分离的声音清晰可闻。罗布胃里翻江倒海,几乎要呕吐出来,却死死咬住嘴唇不敢出声。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清了秃鹫的模样——那并非肮脏的食腐者,它们眼神锐利如刀,羽翼宽大有力,俯冲时带着一股原始而庄严的力量。当最后一点血肉被啄食干净,达瓦举起特制的石锤,将遗留的骨骼细细砸碎,混入青稞糌粑。秃鹫再次落下,连碎骨残渣也啄食得一干二净。岩石上只余几点深褐色的痕迹,很快被山风吹散。整个过程,达瓦口中一直吟诵着经文,低沉悠远,仿佛在为亡魂铺就一条通往苍穹的光明之路。那牧人的家人,远远跪在山坡下,脸上并无过度的悲伤,反而有一种近乎虔诚的平静。当最后一只秃鹫饱食腾空,发出一声清越的长鸣消失于云端时,那家人竟朝着天葬台的方向,深深叩拜下去。
第二次,是一位年迈的老僧。仪式依旧,只是达瓦的动作更加缓慢,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敬意。当秃鹫啄食干净飞走后,达瓦并未立刻处理碎骨,而是对着那具已被啄食得干干净净、仅余些许碎屑的骨架方向,静坐了许久。夕阳的金辉洒在他布满沟壑的脸上,也落在那副空荡的骨架轮廓上。那一刻,鹰愁崖顶只有风声和达瓦低沉如叹息的诵经声。罗布忽然觉得,那幅被秃鹫“清理”过的岩石地面,在夕照下竟显得异常洁净,仿佛亡者卸下了沉重的肉身皮囊,灵魂的重量已随风升腾,去往那澄澈无垠的苍穹。一种前所未有的宁静感,如同冰冷的雪水,缓缓流过他躁动不安的心田。
七日期满,罗布的身体奇迹般地康复了,脸上也有了血色。扎西老爷亲自来接,见到儿子脱胎换骨般的变化,又惊又喜,对着达瓦千恩万谢,命人将带来的礼物加倍奉上。
达瓦依旧沉默,只对罗布说了一句话,声音低沉沙哑,却字字如锤,敲在罗布心上:
“鹰非食腐,乃渡魂之舟。轻慢生死,魂无所归。”
罗布对着达瓦,深深弯下了他那曾经骄横不可一世的腰。
回到府邸的罗布,如同换了个人。他遣散了大部分仆役,变卖了许多华而不实的珍宝,将所得钱财尽数用于接济贫苦牧人和修缮山下的玛尼堆、转经筒。他时常独自策马,来到能远远望见鹰愁崖的地方,静静伫立,一待就是半日。看着那高耸入云的崖顶,看着偶尔盘旋其上的黑点(秃鹫),眼神里再无昔日的轻蔑与恐惧,只剩下一种深沉的敬畏与难以言说的悲悯。
岁月流转,扎西老爷寿终正寝。临终前,他紧握着罗布的手,浑浊的眼里满是恳求:“儿啊……鹰愁崖……天葬……送阿爸……”
罗布重重点头,泪水无声滑落。
扎西老爷的遗体被抬上鹰愁崖顶时,罗布亲自相随。他拒绝了仆役的搀扶,一步步攀上那曾让他魂飞魄散的崎岖山路。罡风依旧凛冽,崖顶白骨依旧森然。达瓦天葬师已垂垂老矣,背脊佝偻得更深,唯有那双眼睛,沉淀的寂静如故。
仪式庄严肃穆。达瓦的动作依旧精准,只是多了几分苍老的迟缓。当第一只秃鹫如约而至,发出那标志性的鸣叫时,罗布平静地站在一旁,双手合十,默默诵念着达瓦教给他的几句简短经文。他看着父亲的肉身在鹰喙下消逝,看着那曾经畏惧的黑色羽翼在阳光下闪烁,心中再无波澜,唯有一片澄澈的宁静。他仿佛看到父亲沉重的肉身化作轻烟,随着秃鹫有力的翅膀,融入那片无垠的湛蓝。
仪式结束,岩石上干干净净。罗布对着达瓦深深一拜,又对着父亲遗骨消失的岩石方向,郑重地磕了三个头。他抬起头,望向苍穹,几只饱食的秃鹫正舒展着巨大的翅膀,乘着上升的气流,盘旋着,越飞越高,最终化作几个渺小的黑点,消失在纯净得令人心悸的蓝天深处。
许多年后,罗布也走到了生命的尽头。他的遗嘱只有一条:天葬,鹰愁崖。
当他的遗体被抬上崖顶时,达瓦早已作古。新的天葬师是达瓦的徒弟。仪式开始前,徒弟依照惯例,用清水擦拭逝者面容。当他抬起罗布的头颅,准备清理口鼻时,动作猛地顿住,脸上露出极度惊骇的神色!
只见罗布那苍老却异常安详的脸上,自眉心至鼻梁,赫然印着一个淡淡的、青黑色的五指掌印!那指印边缘模糊,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阴冷气息,与当年烙印在师父达瓦手背上的印记,如出一辙!
新天葬师的手抖了一下,随即深吸一口气,稳住心神。他默默继续手上的工作,然后退开一步,开始诵经、解衣、挥刀……一切如意。
秃鹫群如期而至,黑色的羽翼遮蔽了小片天空。
仪式完成,新天葬师疲惫地坐在冰冷的岩石上休息。他望着那些在湛蓝天空中越飞越高的黑点,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空空的手背,再望向岩石上那最后一点被啄食干净的痕迹,轻轻叹了口气。山风呼啸着掠过崖顶,卷起细微的骨尘,打着旋儿,追逐着秃鹫消失的方向,也扑向山下广袤无垠的草原和更远处连绵的雪山。
他仿佛听到风中传来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又像是一声解脱的长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