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异闻

第40章 雪妖(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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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隆七年的腊月,北风像淬了冰的刀子,裹着鹅毛大雪,在燕山支脉的褶皱里疯狂肆虐。天地间一片混沌的惨白,只余下风扯过枯枝的尖啸,还有积雪不堪重负、从高处簌簌跌落的闷响。山路早已被深埋,辨不清形状,偶尔露出几块嶙峋怪石的棱角,也如巨兽森然的獠牙。

柳含章深一脚浅一脚跋涉在这片死寂的白色炼狱里。单薄的青布棉袍早已被风雪浸透,沉甸甸地贴在身上,寒气如无数钢针,穿透布料,直往骨头缝里钻。他背上那个简陋的书箱,此刻也成了千斤重担,压得他脊骨生疼,每一次喘息都扯得肺腑像要炸开,喷出的白气瞬间就被狂风撕碎。他停下脚步,扶住一株被雪压弯了腰的老松,剧烈地咳嗽起来,眼前阵阵发黑。这次进山,本是为寻访一位隐世名医,求治母亲沉疴的方子,不想返程遇此百年不遇的暴雪,归途断绝,栖身的破庙也远在十几里外。举目四望,只有无边的、吞噬一切的白。

“不能倒在这里……”他咬紧牙关,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指尖深深掐进冰冷的树皮里,试图汲取一点支撑的力量。就在这时,一阵极其微弱、却异常凄厉的呜咽声,被风撕扯着,断断续续送入他耳中。

那声音……来自左前方的山坳!

柳含章心头一紧,循着声音,踉跄着拨开被厚雪覆盖的荆棘丛。眼前的景象让他倒吸一口凉气:一只通体雪白、唯有额头一点朱砂般艳红的狐狸,被一张粗粝的、用麻绳和兽筋绞成的猎网死死缠住!那网显然是新设下的,绳索深深勒进白狐蓬松的皮毛里,有些地方甚至已经磨破了皮肉,渗出点点刺目的猩红。白狐正疯狂地挣扎、撕咬着坚韧的网绳,冰蓝色的眼眸里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绝望,每一次呜咽都带着濒死的颤音。

风雪更急了,白狐的挣扎越来越微弱,那双美丽的冰蓝色眼睛渐渐蒙上一层灰败的死气。

“莫怕!”柳含章低喝一声,毫不犹豫地扑跪在冰冷的雪地上,也顾不上刺骨的寒意和湿透的衣裤。他抽出随身携带的、用来防身兼削笔的小刀,不顾猎网粗粝绳索对手掌的割划,奋力地切割起来。绳索异常坚韧,小刀又钝,他咬着牙,用尽全身力气,掌心很快被勒出道道血痕,温热的血滴落在洁白的雪地上,洇开一朵朵细小的红梅。白狐似乎感受到了他的善意,停止了徒劳的挣扎,那双冰蓝的眼眸定定地看着他,里面翻涌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不知过了多久,“嗤啦”一声,最后一根关键的网绳终于断开!白狐如一道虚弱的白光,猛地从网中挣脱,但它并未立刻逃走,反而踉跄着凑近柳含章流血的手掌,伸出温热而柔软的舌头,极其轻柔地舔舐着他掌心那些细密的伤口。一股奇异的冰凉气息顺着伤口渗入,火辣辣的痛感竟瞬间减轻了大半。

柳含章怔住了。白狐舔舐完毕,深深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复杂得如同千年古潭,随即转身,几个纵跃,便消失在茫茫风雪之中,再无踪迹,只留下雪地上几点殷红的血渍,还有那张残破的猎网。

风雪依旧狂暴。柳含章挣扎起身,循着模糊的记忆,在越来越深的积雪和越来越浓的暮色中艰难跋涉。寒意已侵入骨髓,四肢麻木僵硬,每一步都如同踩在刀尖上。意识开始模糊,眼前的雪幕时而旋转,时而重叠。就在他感觉自己即将被这片白色彻底吞噬时——

前方风雪弥漫处,一点极其微弱、却异常温暖稳定的橘黄色光芒,如同暗夜海上的灯塔,穿透狂舞的雪幕,映入他几乎冻僵的眼帘!

有光!有人家!

一股绝处逢生的力量猛地注入他濒临枯竭的身体。他跌跌撞撞,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扑向那点救命的灯火。

近了,终于看清。那是一座倚着巨大山岩搭建的简陋木屋,屋顶覆盖着厚厚的茅草和积雪。微弱的光,正是从唯一一扇蒙着厚厚兽皮的小窗里透出来的。木屋在狂风暴雪中显得摇摇欲坠,却又透着一股不可思议的坚韧。

他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扑到那扇用整块厚实松木做成的门前,用冻得几乎失去知觉的手,握成拳头,重重地、带着绝望的希冀,叩响了门扉。

“咚!咚!咚!”

敲门声在风雪的嘶吼中显得如此微弱。

门内一片沉寂。

柳含章的心一点点沉下去,寒意比风雪更甚。就在他几乎要放弃,身体顺着冰冷的门板滑倒时,“吱呀——”一声轻响,厚重的木门竟被从里面拉开了一道缝隙!

一股混合着淡淡松木清香和奇异冷冽气息的暖流,瞬间涌出,包裹住他冻僵的身体。柳含章勉强抬起沉重的眼皮,向门内望去。

门缝里,站着一个女子。

她穿着一身素白如雪的衣裙,料子轻薄得仿佛不是凡间之物,在这酷寒中显得如此单薄。乌黑如墨的长发仅用一根莹白剔透、毫无杂质的玉簪松松绾在脑后,几缕发丝垂落,衬得一张脸苍白得几乎透明,却美得惊心动魄。那是一种超越了人间烟火、带着冰雪雕琢般空灵与寒意的美。尤其是一双眼睛,大而深邃,瞳孔竟是极淡的冰蓝色,如同封冻了千万年的冰川之心,清澈见底,却又深不见底,流转间,仿佛映着亘古不化的雪峰孤影。此刻,这双眼睛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惊讶和疏离,静静地审视着门外风雪中狼狈不堪的不速之客。

柳含章被这冰雪之姿摄住了心神,一时间竟忘了言语,只觉一股清冽之气扑面而来,连周身的严寒都似乎被逼退了几分。

“姑娘……在下……柳含章,进山访医,归途遇此风雪……实在……无处可避……恳请……”他冻得牙齿咯咯作响,话语断断续续,带着卑微的祈求。

女子冰蓝色的眼眸在他脸上停留了片刻,又扫过他冻得青紫的嘴唇和簌簌发抖的身体,那疏离的目光似乎微微波动了一下,如同冰湖投入一颗小石子,泛起极细微的涟漪。她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将门缝开得更大了一些,侧身让开了通路。

一股更加浓郁的暖流扑面而来。柳含章如蒙大赦,顾不得许多,几乎是踉跄着跌进了屋内。

木屋不大,陈设极其简单,却异常洁净。一榻,一几,一柜,皆是未经雕饰的原木所制,散发着淡淡的松香。屋子正中,挖了一个浅浅的土坑,坑中却并无炭火,只有几块形状奇特、散发着柔和白光、触手温润的石头——正是这奇石,散发出驱散严寒的暖意。墙角堆着一些晒干的药草,空气中弥漫着清苦的药香,与那奇异的冷冽气息交织。

女子无声地关好门,将狂暴的风雪彻底隔绝在外。屋内顿时安静下来,只有奇石散发的柔和白光,将一切都笼罩在一种静谧而奇异的氛围中。

“坐。”女子指了指那张唯一的木榻,声音清冷如玉磬相击,带着一种天然的凉意,却并不刺耳。

柳含章依言坐下,冰冷的身体接触到带着暖意的木榻,忍不住舒服地喟叹一声。他这才有空仔细打量这救命恩人。她身形纤细,立于屋中,如同风雪中一株遗世独立的寒梅。素白衣裙纤尘不染,行走间几乎无声,更添几分非尘世的飘渺。她似乎对柳含章的目光浑然不觉,自顾自从角落的木柜中取出一个粗陶碗,又从一个小巧的陶罐里倒出些清亮的液体,递到他面前。

“喝。”依旧是简洁的一个字。

碗中液体清澈见底,散发着淡淡的草木清气。柳含章接过,入手微温。他此刻又冷又渴,也顾不得许多,仰头喝下。一股清冽甘甜的暖流顺着喉咙滑入胃中,瞬间驱散了五脏六腑的寒意,连冻僵的四肢都似乎活络了些许,精神也为之一振。

“多谢姑娘救命之恩!不知姑娘如何称呼?此地……”柳含章放下碗,拱手问道,心中充满感激与好奇。这深山孤屋,如此绝色,处处透着不寻常。

“素影。”女子淡淡道,冰蓝色的眼眸望向窗外依旧肆虐的风雪,“风雪困人,非只你一人。安心住下,待雪停再走。”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仿佛收留一个陌生人只是寻常小事。她不再多言,走到屋子另一侧,倚着墙壁,闭目养神。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整个人如同冰雪凝成的雕像,散发着拒人千里的清冷。

柳含章识趣地不再多问。他环顾这方小小的天地,目光落在墙角。那里堆放着一些笔墨纸砚,虽非名品,却保存得极好,显然主人并非不通文墨。他心中微微一动。风雪不知何时能停,枯坐也是无趣。他犹豫了一下,试探着开口:“素影姑娘……在下观屋中有笔墨,不知可否……借来一用?权当消磨时光。”

素影长长的睫毛颤动了一下,缓缓睁开眼,冰蓝色的眸光扫过那些笔墨,又落回柳含章脸上。那目光依旧清冷,却似乎多了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察觉的涟漪。她沉默片刻,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柳含章心中暗喜,连忙起身,小心翼翼地取过纸笔,又搬过那张唯一的矮几放在榻边。他盘膝坐下,将宣纸铺开,研墨,提笔。墨香在温暖的空气中散开。

画什么呢?他下意识地抬眼望向窗外。木窗被厚厚的兽皮遮挡了大半,只留下一条缝隙。透过缝隙,可见外面混沌的雪幕,以及远处风雪中若隐若现、沉默矗立的巍峨雪峰轮廓。那雪峰线条冷硬,气势磅礴,带着亘古的孤寂与威严。

柳含章心有所感,笔尖饱蘸浓墨,手腕悬腕,笔走龙蛇。他并未刻意写实,而是以胸中意气驱笔,泼洒淋漓。墨色在宣纸上晕染开,或浓或淡,或枯或润。浓处如铁铸山脊,力透纸背;淡处似雪雾缭绕,缥缈空灵。笔锋或如刀劈斧削,勾勒出雪峰险峻嶙峋的筋骨;或似春蚕吐丝,皴擦出积雪覆盖的厚重与松软质感。渐渐地,一座孤绝、冷傲、沉默俯视着苍茫大地的雪峰,在纸上拔地而起,呼之欲出。

他画得专注,浑然忘我。风雪声、木屋的暖意、甚至自身的存在都渐渐淡去,心神完全沉浸在那片由笔墨构筑的冰雪世界里。

不知何时,那一直倚墙闭目的素影,悄然睁开了眼睛。她并未走近,只是远远地、静静地望着柳含章作画的身影,望着他笔下渐渐成形的雪峰。冰蓝色的眼眸深处,那片亘古的冰川仿佛被投入了一颗滚烫的石子,激起了细微却清晰的涟漪。她看得极其专注,目光紧紧追随着那支在纸上舞动的笔,仿佛那笔尖流淌的不是墨,而是某种直抵她灵魂深处的东西。

柳含章落下最后一笔,长舒一口气,搁下笔,自己端详着画作,还算满意。一抬头,正对上素影望过来的目光。那目光不再仅仅是清冷,里面似乎多了一些他看不懂的、极其复杂的情绪,如同冰层下涌动的暗流。

“姑娘……觉得如何?”柳含章有些忐忑地问。

素影没有回答,只是缓缓站起身,第一次主动向他走了过来。她步履无声,停在矮几旁,微微俯身,冰蓝色的眼眸凝视着画中的雪峰。她的目光极其专注,仿佛要将那墨色勾勒的山形吸入眼底。屋内奇石的白光映在她苍白的侧脸上,勾勒出优美的弧度。她伸出纤细的手指,似乎想要触摸那未干的墨迹,却又在即将触及的瞬间顿住,指尖微微蜷缩。

“像。”良久,她才低低地吐出一个字,声音轻得像一片雪花落地。她抬起眼,目光从画作移向柳含章,那冰蓝色的瞳孔里,清晰地映着柳含章略带困惑的脸庞,而更深处,则仿佛倒映着画中那座孤绝的雪峰。柳含章心头猛地一震!他终于明白方才那难以言喻的感觉从何而来——画中雪峰那股孤寂、冷傲、睥睨众生的神韵,竟与眼前女子冰蓝色眼眸深处透出的气质,惊人地神似!

一种难以言喻的悸动,如同冰层下悄然涌动的春水,在柳含章心底悄然滋生。风雪声似乎在这一刻变得遥远,木屋内,只剩下奇石散发的柔和白光,未干的墨香,以及两人之间无声流淌的、某种奇异而微妙的联系。

窗外的风雪,狂啸了三日三夜,终是耗尽了气力,渐渐止息。第四日清晨,久违的惨白日光艰难地穿透厚重的云层,吝啬地洒落下来,照亮了银装素裹、寂静无声的山林。

柳含章推开沉重的木门,一股清冽冰寒的空气涌入肺腑。眼前的世界焕然一新,积雪覆盖了一切污浊与棱角,天地间一片纯净的、耀眼的银白,唯有几株苍松翠柏,顽强地探出墨绿的枝桠,点缀其间。山峦起伏的线条被雪温柔地勾勒出来,显得宁静而圣洁。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胸中浊气尽吐,多日困居的烦闷一扫而空。

是该告辞的时候了。母亲还在病榻之上,归心早已似箭。

他转身回屋,素影已静静立在屋中,依旧是那身素白如雪的衣裙,仿佛与这冰雪世界融为一体。她手中托着一个粗布小包,递了过来。

“带上。”她的声音清冷依旧,目光却不再是最初那种纯粹的疏离,冰蓝色的眼底深处,似乎多了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流连,“山中路滑,缓行。”

柳含章接过布包,入手微沉。打开一看,里面是几块烤得金黄、散发着麦香的饼子,还有一小包用油纸仔细包好的、散发着清苦药香的褐色根块。“这是……”

“石菖蒲根,”素影淡淡道,“碾碎煎服,可驱寒定喘,于令堂之症……或有些微助益。”她竟记得他当初提及母亲病况时的只言片语。

一股暖流猛地涌上柳含章心头。他看着眼前这冰雪般的女子,千言万语堵在喉间,最终只化作深深一揖,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微颤:“素影姑娘……大恩不言谢!此情此义,柳含章铭记五内!待家母病愈,定当……”他想说“定当厚报”,却又觉得这世俗的言语,对她而言是如此苍白无力。

素影只是微微侧过脸,目光投向窗外初霁的山峦,冰蓝色的眼眸映着雪光,澄澈而遥远。“风雪已停,路在脚下。”她轻轻打断了他,语气平淡,仿佛只是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

柳含章喉头滚动了一下,终究没有再说什么。他背上书箱,紧了紧衣襟,再次深深看了素影一眼,似要将这冰雪之姿刻入心底,然后转身,踏入了门外那片寂静而耀眼的银色世界。

雪后初霁的山路异常难行。积雪深厚,表面一层在阳光下融化又冻结,形成光滑坚硬的冰壳,底下却依旧松软。柳含章每一步都需万分小心,踩实了才敢迈出下一步。来时风雪迷途的焦虑已被归家的迫切取代,但心中却沉甸甸的,萦绕着木屋中那抹素白的身影和那双冰蓝色的眼眸。

他依着模糊的记忆和太阳的位置艰难跋涉。晌午时分,终于远远望见了山脚下熟悉的村落轮廓。心下一松,脚步也轻快了些许。然而,就在他穿过村口那片稀疏的杨树林时,一道黑影猛地从路旁积雪覆盖的灌木丛中窜出,直扑而来!

竟是一头因暴雪饥饿难耐而下山的孤狼!那狼体型不大,却异常凶悍,皮毛凌乱,眼珠赤红,涎水顺着尖利的獠牙滴落在雪地上。它显然饿疯了,不顾一切地扑向柳含章,腥风扑面!

柳含章大惊失色!仓促间根本来不及多想,几乎是本能地,他将背上的书箱猛地甩向恶狼,同时侧身急避!书箱砸在狼身上,阻了它一瞬。恶狼低吼一声,更加凶猛地扑上!柳含章手无寸铁,只能狼狈地翻滚躲闪,雪沫冰渣灌了满身满脸,冰冷的雪水瞬间浸透棉衣,刺骨的寒意直透心肺!

就在那狼爪即将抓破他肩膀的千钧一发之际——

呜——!

一声极其凄厉、仿佛能刺破耳膜的狼嚎骤然响起!那头扑在半空的饿狼,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整个身体猛地一僵,随即诡异地扭曲着,重重摔在雪地上!它四肢疯狂地抽搐、抓挠,口鼻眼耳之中,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凝结出一层厚厚的、散发着刺骨寒气的白霜!那白霜蔓延极快,几个呼吸间,便将一头活生生的饿狼冻成了一具覆盖着厚厚冰壳的僵硬狼尸!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柳含章惊魂未定地瘫坐在雪地上,大口喘着粗气,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具瞬间冰封的狼尸。那冰层晶莹剔透,在惨淡的阳光下折射着诡异的光芒,狼临死前惊恐扭曲的表情被永恒地冻结其中。一股深入骨髓的寒意,比冰雪更甚,顺着脊椎骨猛地窜上头顶!

这绝非人力可为!

他猛地想起了木屋中素影那双冰蓝色的眼眸,想起了她那句关于风雪困人的平淡话语,想起了她递来石菖蒲根时指尖那异乎寻常的冰凉……一个荒诞绝伦、却又在眼前这诡异景象下显得无比合理的念头,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他的心脏!

恐惧如同冰水,瞬间浇灭了归家的急切。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起,不顾浑身湿透的冰冷和僵硬,踉跄着转身,朝着来时的方向——那座风雪中的孤绝木屋,发疯般地奔了回去!

深一脚浅一脚,摔倒了再爬起,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回去!一定要回去!他要问个明白!

当他气喘吁吁、满身泥泞冰雪地再次撞开那扇熟悉的木门时,屋内的景象让他瞬间屏住了呼吸。

素影依旧静静地站在屋中,位置与他离开时几乎未曾移动。然而,她此刻的脸色,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苍白,白得如同最纯净的冰雪,几近透明。唇上更是毫无血色,微微抿着。听到门响,她缓缓转过身,冰蓝色的眼眸看向柳含章,那目光依旧清澈,却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虚弱和……一丝了然。仿佛早已预料到他的归来。

“你……”柳含章喉头发紧,声音干涩,指着门外风雪的方向,又指向地上那瞬间冻毙的饿狼留下的、早已被新雪覆盖的痕迹,“那头狼……是你……?”

素影的目光越过他,投向门外那片纯净的雪野,沉默了片刻。屋内的暖意似乎也驱不散她身上散发出的那股寒意。终于,她收回目光,重新落在柳含章惊疑不定的脸上,冰蓝色的眼眸深处,那亘古的冰川仿佛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是。”她平静地承认,声音依旧清冷,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风雪是我引来的,为阻那猎户再入深山,伤及……生灵。”她顿了顿,目光落在柳含章湿透的、沾满污泥冰雪的衣衫和冻得青紫的手脚上,那冰封般的眼底,似乎有什么东西极轻微地融化了一瞬,“你……回来作甚?”

柳含章愣住了。他本以为会听到否认,或者更诡秘的解释,却没想到她如此平静地承认了引动风雪的事实,甚至点明了是为了保护山中的生灵。而她最后那句问话,带着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困惑,仿佛不解他为何要冒着危险返回这“妖异”之地。

那丝困惑,如同投入冰湖的石子,在柳含章心中激起更大的涟漪。恐惧如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汹涌、更加复杂的情绪——是震撼于她引动风雪的伟力?是怜惜她此刻苍白的容颜?还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悸动?

他张了张嘴,千言万语在喉头翻滚,最终却只化作一句带着颤抖和某种决绝的话:“风雪困人,非只我一个。姑娘引来的风雪,自然……也困住了姑娘自己。”他看着素影冰蓝色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柳含章,愿留下,扫雪劈柴,略尽绵薄,待……待真正雪霁天晴,再与姑娘同行下山!”

话音落下,木屋内一片寂静。只有奇石散发的柔和白光,无声地流淌。素影静静地站在那里,冰蓝色的眼眸深深地看着柳含章,那里面翻涌着极其复杂的光影——有惊讶,有不解,有探究,最终,似乎都沉淀为一种深潭般的幽邃。她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只是缓缓转过身,再次望向窗外那片寂静的雪岭。

柳含章的心,在胸腔里狂跳着。他知道,他留下了一个无法回头、也甘之如饴的谜题。

木屋的日子,如同山涧溪流,在寂静中悄然滑过。柳含章当真留了下来。他脱下湿冷的棉衣,换上素影不知从何处寻来的一套同样素净的粗布旧衣。每日清晨,他踏着新雪,去屋后林中砍柴,寻回干燥的枯枝,在屋角堆叠整齐。又拿起简陋的木铲,将门前小径和屋顶的积雪仔细清扫干净。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带着清冽的松香,竟让他因奔波和惊吓而疲惫的身体渐渐舒展开来。

素影依旧清冷少言,但不再只是倚墙闭目。她会坐在那张唯一的矮几旁,静静地看着柳含章做这些琐事。当柳含章扫雪归来,在门廊下跺掉靴上的雪沫时,她会默默递上一碗温热的、带着草木清气的汤水。当他劈柴累了,额角渗出细汗时,她会无声地递过一块干净的布巾。这些细微的举动,如同初春消融的雪水,悄无声息地浸润着木屋内的氛围。

柳含章发现,素影对屋中那几块散发暖意的奇石似乎有着本能的依赖。她总是坐在靠近奇石的地方,仿佛在汲取那微弱却持续的热量。而每当柳含章无意中靠近那奇石,或者偶尔因寒冷而搓手呵气时,她冰蓝色的眼眸深处,便会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察觉的紧绷。她似乎……在畏惧?畏惧那点凡俗的温暖?

这一日,柳含章劈柴归来,见素影正坐在矮几旁,目光落在几上那张他前几日画的雪峰图上,指尖无意识地、极其轻微地抚过画纸的边缘。他心中一动,走到书箱旁,取出仅剩的两张宣纸和那半锭墨。

“素影姑娘,”他斟酌着开口,带着几分期待,“风雪封山,时日漫长。不知……可否再允我借笔墨一用?”

素影抬起头,冰蓝色的眼眸看向他手中的纸笔,又落回他脸上。那目光中似乎有某种东西闪动了一下,如同冰晶反射阳光的碎芒。她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柳含章心中一喜,连忙铺纸研墨。这一次,他没有再画孤绝的雪峰。他提笔凝神,笔尖饱蘸浓墨,落于纸上。笔锋流转,或刚劲如铁线,勾勒出嶙峋的山石轮廓;或柔韧如春藤,描绘出积雪覆盖下虬劲盘曲的松枝;墨色或浓重如夜,点染出山岩的厚重;或清淡如水,晕染开远山雪雾的缥缈。渐渐地,一幅风雪寒林图在纸上铺陈开来,墨色淋漓,气象萧疏而浑厚。

他画得专注,心神完全沉浸在笔墨构筑的寒林意境之中。浑然不觉,素影已悄然起身,无声地走到了矮几旁。她微微俯身,冰蓝色的眼眸专注地追随着那支在纸上飞舞的笔,那专注的神情,如同在观摩神迹。她看得如此入神,以至于柳含章画到酣处,下意识地抬手,用衣袖去擦拭额角沁出的细汗时,宽大的袖袍拂过矮几一角,竟将矮几上盛着清水、用来润笔的一只粗陶小碗,带得微微一晃!

碗中清水顿时倾洒出些许,几滴晶莹的水珠,在矮几光滑的木面上滚动跳跃,其中一滴,不偏不倚,正朝着素影垂落在矮几边缘的、素白衣袖的袖口落去!

这变故突如其来!柳含章惊觉时,已来不及阻止!他心头猛地一沉!糟了!

就在那滴水珠即将触碰到那素白衣袖的瞬间——

令人惊骇的一幕发生了!

那滴水珠,在距离素影衣袖尚有寸许之处,竟像是撞上了一层无形的、极度冰寒的屏障!水珠在空中猛地一顿,瞬间凝结!由晶莹的液态,在不到一息之间,化作了一颗细小、浑圆、散发着丝丝寒气的冰粒!冰粒失去支撑,“嗒”的一声轻响,跌落在矮几的木面上,滚了几滚。

整个过程快如闪电,若非柳含章一直看着,几乎难以察觉!

木屋内瞬间陷入一片死寂!

柳含章握着笔的手僵在半空,墨汁顺着笔尖滴落在未完成的画作上,洇开一团污迹也浑然不觉。他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矮几上那颗小小的冰粒,又猛地抬头看向素影。

素影依旧保持着微微俯身的姿势,冰蓝色的眼眸低垂着,凝视着那颗冰粒。她的脸色似乎又苍白了几分,长长的睫毛如同受惊的蝶翼,剧烈地颤动了一下。那清冷无波的面容上,终于出现了一丝清晰的裂痕——是猝不及防的惊愕,以及一丝……被撞破秘密的狼狈与慌乱。

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那颗落在矮几上的小小冰粒,在奇石柔和的白光下,折射着冰冷而诡异的光泽。

柳含章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比屋外的冰雪更甚!所有的猜测,所有的疑惑,在这一刻,被眼前这活生生的、无法辩驳的诡异景象彻底证实!他喉咙干得发紧,声音艰涩得如同砂纸摩擦:“你……你究竟是什么?”

素影缓缓地、极其僵硬地直起身。她没有看柳含章,目光依旧停留在那颗冰粒上,仿佛那小小的冰晶承载着她所有的秘密。冰蓝色的眼眸深处,那片亘古的冰川剧烈地动荡着,翻涌起惊涛骇浪。她沉默了许久,久到柳含章几乎以为时间已经停滞。终于,她极其缓慢地抬起眼,目光如同冰锥,直直刺入柳含章惊骇的眼底。

那眼神,不再有丝毫掩饰,冰冷、疏离,带着一种非人的、居高临下的审视,如同雪山之巅的神只俯视着渺小的蝼蚁。她的唇瓣微微翕动,吐出两个字,声音清冷依旧,却带着一种斩断所有尘缘的决绝:

“雪魄。”

光阴在燕山深处这座孤绝的木屋里,如同被冻凝的溪流,缓慢而无声地流淌。三年寒暑,在风雪与寂静中悄然滑过。

柳含章未曾归家。那日“雪魄”二字如同冰锥刺破幻梦,恐惧与震撼之后,留下的却并非逃离的冲动,而是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羁绊。他修书一封,托偶然入山的采药人带回村中,信中只言山中遇得隐世高人,随其修习医术,需长留侍奉,药石及家用银钱亦随信附上,恳请邻里代为照拂病母。信末落款处,墨迹微滞,终是未曾提及“素影”二字。

素影……或者说,雪魄。她承认了本源,却依旧如谜。她对那几块散发暖意的“阳燧石”依赖日深,仿佛那是维系她在这“温暖”人间存在的脆弱纽带。她依旧不喜凡火,柳含章试过几次在屋中生起小小的炭盆,火焰升腾的刹那,素影虽未言语,但冰蓝色的眼眸中瞬间掠过的痛苦与抗拒,以及周身骤然降低的温度,都让柳含章立刻掐灭了那点微弱的暖源。

然而,她独爱看他作画。每当柳含章铺开宣纸,研墨提笔,素影便会悄然走近,或倚墙,或静坐一旁,冰蓝色的眼眸专注地追随着他的笔锋。那目光不再是初时的疏离审视,而是带着一种柳含章难以理解的、近乎贪婪的沉浸。他画山,画雪,画寒林,画屋后那株虬劲的老梅。他笔下的世界,总是带着挥之不去的寒意与孤寂,却又有一种笔墨难以言传的、内在的生命力。

柳含章发现,唯有在他作画时,素影周身那股挥之不去的、仿佛与生俱来的寒意会稍稍收敛。她苍白的脸颊,在专注凝视画作时,甚至会浮现出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暖意,如同冰层下悄然涌动的温泉。有时,她看得入神,会不自觉地微微前倾身体,一缕乌黑的发丝垂落颊边,随着她清浅的呼吸轻轻拂动,那瞬间流露出的专注与柔和,美得令人心颤。

偶尔,在柳含章画至酣畅淋漓、浑然忘我之际,他会感觉到一道极其专注的目光落在自己脸上。他下意识地抬眼,总会撞进素影那双冰蓝色的眼眸中。那眼神复杂得如同蕴藏了整个寒冬的谜题,有探究,有困惑,有某种近乎执拗的追寻,甚至……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极其细微的暖意。每当此时,柳含章的心跳便会漏掉一拍,随即涌起一股混杂着甜蜜与酸涩的暖流。

这微妙的平衡,这冰雪包裹下悄然滋生的暖意,在一个深秋的黄昏被骤然打破。

寒意比往年更早地侵袭了燕山。一场突如其来的冷雨过后,柳含章便觉得胸口发闷,呼吸不畅,起初只当是寻常风寒,未太在意。然而几日后,症状非但未减,反而骤然加重!一股难以抑制的腥甜猛地涌上喉头,他剧烈地咳嗽起来,慌忙用手捂住嘴。

待咳喘稍平,他摊开手掌——掌心赫然是一小滩刺目的、粘稠的鲜红!

咯血!

柳含章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寒窗苦读时便落下的肺痨沉疴,在这三年山居清苦、寒气侵体的境况下,终究是猛烈地复发了!

他心中惊惶,下意识地抬眼看向素影。素影正坐在靠近阳燧石的矮榻上,目光原本落在一卷不知名的书册上。柳含章压抑的咳嗽和骤然变化的脸色惊动了她。她抬起眼,冰蓝色的眸光扫过他瞬间惨白的脸,落在他微微颤抖、尚未来得及合拢的手掌上——那抹刺目的猩红,如同雪地上绽开的妖异红梅,灼痛了她的眼睛!

素影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她放下手中的书卷,站起身,无声地走到柳含章面前。没有言语,没有询问,只是伸出冰凉的手指,不由分说地搭上了柳含章的手腕。

她的指尖冰凉刺骨,触碰到柳含章滚烫的皮肤,激得他微微一颤。然而,更让他心颤的是素影脸上的神情。那亘古冰封般的面容上,此刻清晰地笼罩着一层寒霜,比屋外深秋的山风更冷冽。冰蓝色的眼眸深处,不再是冰川的平静,而是翻涌着汹涌的暗流——是惊怒?是凝重?亦或是……一丝被强行压抑的恐慌?

她诊脉的手指微微用力,冰寒的气息透过指尖渗入柳含章的腕脉,仿佛要将那紊乱的生机脉络都冻结。柳含章只觉得一股寒气顺着胳膊直窜心脉,激得他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更多的血沫溢出嘴角。

“别……”柳含章喘息着,想抽回手,却被素影冰凉的手指牢牢按住。

素影的目光死死锁住他掌心的血迹,又缓缓移向他痛苦蹙起的眉头和灰败的脸色。那冰封的眼底,暗流愈发汹涌,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冰层下疯狂地冲撞、碎裂。她猛地松开手,转身快步走向屋角那个堆放着各种干枯草药的木柜,动作快得带起一阵冰冷的微风。

她翻找着,纤细却带着不容置疑力量的手指拨开一捆捆药草。最终,她取出几块形态各异、颜色深褐的根茎,又从一个密封的小陶罐里倒出一些灰白色的粉末。她将这些药材放在一个粗陶钵里,没有用水,只是伸出另一只手的食指,指尖悬停在药材上方寸许之处。

下一刻,柳含章惊骇地看到,钵中的药材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枯萎、收缩!仿佛被无形的力量瞬间抽干了所有的水分和精华!与此同时,一丝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白色寒气,从药材中丝丝缕缕地溢出,汇聚到素影悬停的指尖!她指尖周围的空气,因这极致的寒意而微微扭曲!

不过片刻,钵中的药材已化作一小撮深褐色的细末。素影收回手指,指尖萦绕的寒气瞬间消散。她面无表情地将药末倒入一个粗陶碗中,又从水罐里倒了些清水进去,用一根木箸缓缓搅匀。那碗药汁呈现出一种浑浊的深褐色,散发着极其浓烈、带着刺鼻寒意的药气。

她端着药碗,走回柳含章面前,递给他。冰蓝色的眼眸紧紧盯着他,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喝了。”

那药气冲入鼻腔,带着一股直透骨髓的寒意。柳含章看着碗中浑浊的液体,又看看素影苍白而凝重的脸,心中五味杂陈。他接过碗,入手冰凉刺骨。没有犹豫,他屏住呼吸,仰头将碗中药汁一饮而尽!

药液入喉,如同吞下了一口万载寒冰!一股难以形容的、仿佛能冻结灵魂的极致寒意瞬间从喉咙蔓延至四肢百骸!柳含章只觉得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刹那间凝固了!他猛地蜷缩起来,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身体剧烈地颤抖,皮肤表面甚至迅速凝结出一层细密的白霜!

然而,这非人的酷寒只持续了短短几息。紧接着,一股奇异的暖流,仿佛从冻结的冰层深处悄然滋生,极其微弱,却异常顽强地蔓延开来。那暖流所过之处,刺骨的寒意迅速消退,如同冰雪消融。更神奇的是,肺腑间那火烧火燎的灼痛和令人窒息的憋闷感,竟也随之大大缓解!呼吸重新变得顺畅,那股翻涌欲出的腥甜也被强行压了下去。

柳含章大口喘息着,身上的白霜迅速融化,只留下湿冷的痕迹。他惊魂未定地抬起头,看向素影。素影依旧站在他面前,脸色似乎比刚才更加苍白了几分,连那冰蓝色的眼眸都仿佛暗淡了一丝。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确认他气息平稳下来,才几不可察地松了口气,随即又恢复了那副清冷疏离的模样,仿佛刚才那番施为耗去了她不少力气。

“此药……只能暂压。”她移开目光,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更深的寒意,“痼疾已入膏肓,寻常药石……无用了。”

柳含章的心猛地沉了下去。他看着素影转身走向阳燧石旁的身影,那纤细的背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如此单薄,仿佛随时会融入那片永恒的冰雪之中。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刻般清晰迫近,然而,更深的恐惧却并非源于自身将熄的生命之火,而是源于眼前这冰雪之魄那瞬间流露的、深不见底的疲惫与……某种决绝。

夜深。柳含章躺在简陋的木榻上,辗转反侧。白日那碗冰寒彻骨又带来奇异舒缓的药汁,素影苍白的面容,以及那句“痼疾已入膏肓”的断言,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着他的思绪。肺腑间时而沉闷隐痛,时而又被一股奇异的凉意暂时抚平,让他无法安眠。

窗外月色清冷,透过蒙着厚厚兽皮的木窗缝隙,在地上投下几道狭长的、惨白的光斑。万籁俱寂,只有山风掠过树梢的呜咽。

就在这死寂的深夜里,一阵极其轻微、几乎细不可闻的脚步声,如同雪花飘落,悄然靠近木榻。

柳含章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屏住呼吸,全身肌肉紧绷,眼睛却死死闭着,只留一丝缝隙窥探。

是素影!

她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来到了榻边。月光吝啬地勾勒出她素白的身影,如同一抹游荡的幽魂。她静静地站在那里,冰蓝色的眼眸在黑暗中闪烁着微弱而奇异的光,如同寒夜里的两点孤星,正一瞬不瞬地、极其专注地凝视着榻上佯睡的柳含章。

那目光不再是白日的清冷或凝重,而是充满了某种难以言喻的、近乎贪婪的探究。仿佛要穿透他的皮囊,看清他灵魂深处跳动的火焰。她看得如此专注,如此长久,久到柳含章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狂乱的心跳。

终于,她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迟疑,伸出了手。那只手在清冷的月光下,苍白得近乎透明,指尖萦绕着若有若无的寒气。她的目标,并非柳含章的脸庞,而是他枕畔——那里静静躺着一支通体莹白、毫无瑕疵的白玉簪。正是三年前初遇风雪夜,她递给他擦手后,他悄悄收起、一直贴身珍藏的那支。

她的指尖,在距离玉簪寸许之遥的地方,极其轻微地颤抖了一下。仿佛那玉簪上残留的、属于柳含章的一丝微弱体温,对她而言也是难以承受的炽热。然而,她最终还是小心翼翼地、用指尖最冰凉的部位,极其轻柔地拈起了那支玉簪。

冰蓝色的眼眸低垂着,凝视着手中温润的玉簪。月光洒在簪身上,流淌着柔和的光晕。素影的指尖极其缓慢地、极其珍惜地抚过那光滑的簪身,如同抚摸一件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那亘古冰封般的脸上,竟缓缓地、极其细微地绽开了一丝……笑意?

那笑意极淡,如同雪地上转瞬即逝的阳光,却带着一种柳含章从未在她脸上见过的、纯粹而柔软的暖意。仿佛这冰冷的玉簪,触碰到了她灵魂深处某个被冰雪尘封了千年的角落。

柳含章的心,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酸涩与暖流交织着汹涌而上,几乎让他窒息。他强忍着睁眼的冲动,继续佯装沉睡。

素影并未停留太久。她握着那支玉簪,在榻边又默默伫立了片刻,冰蓝色的眼眸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柳含章沉睡(假寐)的侧脸,那目光复杂难言,似乎包含了千言万语,最终都化为一声无声的叹息。随即,她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转身,素白的身影如同融入月光的轻烟,消失在木屋的阴影里。

柳含章缓缓睁开眼,胸口剧烈起伏,手心已是一片冰凉的汗湿。枕畔,似乎还残留着她指尖那抹刺骨的寒意,以及……那支玉簪被取走后留下的、空落落的冰凉触感。

他下意识地抬手,摸向自己发髻——那里,此刻正端端正正地簪着一支通体莹润、触手生温的白玉簪。正是素影珍藏、他方才偷偷取走又悄悄放回的那支。他白日咯血昏迷前,曾随手摘下放在枕畔……

原来……她夜半前来,并非为了取走什么,而是……将这支她视若珍宝、属于他的玉簪,悄然地、珍重地,簪回了他的发间。

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眼眶,柳含章死死咬住下唇,才没让那汹涌的情绪决堤而出。他紧紧攥着发间的玉簪,冰冷的玉质此刻却仿佛带着素影指尖残留的、那一丝微弱的暖意。他知道了,这支簪,或许便是他留在她这永恒冰雪世界里,唯一的、带着温度的印记。

隆冬已至,燕山被深埋于数尺厚的积雪之下,天地间一片死寂的银白。木屋如同汪洋中的孤岛,与世隔绝。

柳含章的病情,如同这酷寒的天气,急转直下。素影那碗以自身本源寒气强行镇压的药汁,如同饮鸩止渴,初时带来短暂的舒缓,却终究挡不住沉疴反噬的汹涌。他的咳嗽愈发剧烈频繁,每一次都撕心裂肺,仿佛要将整个肺腑都咳碎呕出。温热的鲜血不再是偶然的几缕,而是大口大口地涌出,浸透了他胸前的衣襟,在素白的布料上晕开大片大片刺目的、粘稠的暗红。

他迅速地消瘦下去,两颊深深凹陷,颧骨高高凸起,眼窝深陷,皮肤呈现出一种枯槁的蜡黄色,只有颧骨处因低烧而泛着病态的红晕。曾经清亮的眼眸也变得浑浊黯淡,如同蒙尘的琉璃。每一次艰难的喘息,都带着破风箱般嘶哑的哮音,在寂静的木屋里显得格外清晰、格外揪心。

他无力再下榻。每日大部分时间都陷入昏沉或痛苦的半昏迷状态,意识如同风中残烛,时明时灭。

素影几乎寸步不离地守在榻边。她不再坐在远处的阳燧石旁,而是搬来一个粗糙的木墩,紧挨着柳含章的矮榻。她不再看画,不再看书,冰蓝色的眼眸里,只剩下柳含章那张被病痛折磨得不成人形的脸。

木屋内,那股奇异的、混合着草药清苦与冰雪冷冽的气息,被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取代。

“咳……咳咳……”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剧咳。柳含章蜷缩着身体,剧烈地颤抖,大口大口的鲜血从口中涌出,溅落在素影慌忙递到他唇边的粗陶碗里,发出沉闷的“啪嗒”声。鲜血瞬间染红了碗底。

柳含章艰难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如同刀割。他费力地抬起沉重的眼皮,涣散的目光勉强聚焦在素影脸上。他看到素影端着碗的手在微微颤抖,指尖因用力而泛白。他看到那张冰雪雕琢般的容颜,此刻惨白得没有一丝人色,比屋外的积雪更甚。冰蓝色的眼眸深处,那亘古的冰川早已崩塌殆尽,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深不见底的恐惧和绝望!那恐惧如此浓烈,如此清晰,几乎要化为实质的寒流,将他仅存的意识都冻结。

“素……影……”柳含章用尽全身力气,从喉咙里挤出两个破碎的音节,声音嘶哑微弱得如同蚊蚋。他颤抖着,用枯瘦如柴、沾满血迹的手指,摸索着伸向自己的发髻,摸索着那支她为他簪回的、温润的白玉簪。

指尖触碰到冰凉的玉质,他艰难地、一点点地将它从发髻中抽了出来。玉簪入手,尚带着一丝他微弱的体温。

“给……你……”他喘息着,将染着自己体温和血迹的白玉簪,颤抖着、却无比坚定地,递向素影的方向。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此刻竟爆发出一种回光返照般的、惊人的光亮,带着无尽的眷恋、不舍,以及一种近乎托付的决绝。“留……留个念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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