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异闻

第3章 胡四姐(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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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子黄时雨,淅淅沥沥下了足有半月,将江南洇成一幅湿透的、洇着淡青的水墨。姑苏城外枫桥镇,青石板路被雨水泡得发亮,倒映着两旁低矮粉墙与黑瓦的檐角,滴滴答答的水珠串成帘,挂在檐下。空气里弥漫着水腥气、苔藓的清苦,还有墙角栀子将败未败时奋力挤出的一缕残香。

沈青崖邻居的小院,便在镇东头一条窄巷深处。院墙高耸,爬满了经年累月的薜荔藤,雨水洗过,那深碧的叶子便油亮得发黑。推开吱呀作响的斑驳木门,小小一方天井,青砖缝里钻出细密的茸茸绿意。墙角一株老梅,花期早过,虬枝铁干在雨中默立,倒显出几分清癯的筋骨。三间小屋,东首那间便是他的书房兼卧房。

他本是金陵书香门第的旁支子弟,家道中落后辗转流寓至此,靠替人抄写经卷、誊录账目,偶尔画几笔扇面换些微薄银钱度日。性子本就孤高清冷,家变后更添沉郁,愈发不喜喧闹,只与这满屋的书卷、一方旧砚、几管秃笔为伴。雨声成了天地间唯一的声响,隔绝了尘嚣,也加深了他心底那层挥之不去的孤寂。案头一盏油灯如豆,映着他苍白清瘦的侧脸,他正凝神临摹一幅前朝古画的局部,画上寒山瘦水,孤亭危立,笔墨间尽是荒疏之气。

夜渐深沉,雨势未歇。沈青崖搁下笔,揉了揉酸涩的眉心,正欲吹灯就寝。忽闻一阵极细碎、极清越的声响,穿过了层层叠叠的雨幕,丝丝缕缕地透窗而入。不是雨打芭蕉,亦非风吹檐铃。那声音玲珑剔透,泠泠然如碎玉相击,又似冰泉初融滑过石隙,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韵律,不高,却清晰无比地叩击在人的心弦上。

他心中微动,疑是错觉。凝神再听,那声音又起,清越婉转,如珠玉落盘,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竟将窗外连绵的雨声都压下去几分。沈青崖自幼习琴,于音律一道颇有天分,此刻听得分明,这绝非人间凡响。他起身,轻轻推开糊着桑皮纸的支摘窗。

夜雨如织,小院浸在沉沉墨色里。院中那株老梅树下,不知何时,竟立着一位素衣女子。

檐下灯笼昏黄的光晕,穿过雨丝,朦朦胧胧地笼罩着她。她身量窈窕,穿着一袭如云似雾的素白罗衣,宽大的袖口与裙摆在潮湿的夜风里微微拂动,恍若水波荡漾。一头乌黑的长发并未绾髻,只用一根素银簪松松挽住大半,几缕青丝垂落颊边,更衬得那露出的半截脖颈莹白如玉。她撑着一柄同样素白的油纸伞,伞面绘着几枝疏淡的墨梅,雨水顺着伞骨滑落,在她周身形成一圈细密晶莹的水帘。

最令人心折的是她的姿态。她微微侧身对着书房的方向,螓首低垂,似在专注地聆听着什么。雨伞遮住了她大半面容,只露出一个线条优美、宛若玉琢的下颌,和一双轻按在伞柄上的素手。那手指纤长秀美,指尖在昏光下泛着柔和的珠光。

那清越的乐音,似乎正是从她所立之处,随着她伞沿滴落的水珠一同坠入这潮湿的夜色里。

沈青崖屏住了呼吸,一时竟看得痴了。他见过姑苏河畔的采莲女,见过寒山寺里拜佛的闺秀,却从未见过这般气质。她不像站在雨中,倒像整个江南的烟水都化作了她的背景,而她自身,便是从那最清冷、最幽远的古画里走出的精灵,带着一身月光也似的孤洁。

他心头猛地一跳,那女子似乎察觉到了他的注视。撑着伞的身影微微一动,竟如同受惊的小鹿,倏然转身,素白的裙裾在湿漉漉的青砖地上旋开一个无声的涟漪,便要向院门退去。动作轻盈迅捷,不带一丝烟火气。

“姑娘留步!”沈青崖脱口而出,声音在寂静的雨夜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丝他自己也未察觉的急切。他并非孟浪之人,只是那身影太过飘忽,那乐音太过神秘,他生怕这惊鸿一瞥就此消散于雨幕,如同一个易碎的幻梦。

那素白的身影果然顿住了。她停在梅树虬曲的枝干旁,离院门尚有几步之遥。她并未完全转过身来,只是微微侧首。油纸伞依旧低垂,遮住了容颜,但沈青崖能感觉到,一道清冽如秋水的目光,透过迷蒙的雨丝,落在了自己身上。那目光并无惊惶,只有几分被打扰的疏离和淡淡的探究。

“夜雨寒凉,姑娘何以独自在此?”沈青崖定了定神,隔着雨帘,声音放得温和。他指了指自己书房的门,“若不嫌弃寒舍鄙陋,可移步檐下暂避。”

女子沉默了片刻。雨声淅沥,更衬得这沉默有些微妙。沈青崖的心悬着,指尖无意识地攥紧了窗棂上冰凉的木头。

终于,她有了动作。不是言语,而是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伞沿随之晃动了一下。随即,她抬起那只未撑伞的左手,纤细白皙的食指伸出,并非指向沈青崖,也非指向院门,而是指向了书房窗内——那盏如豆的灯火旁,他方才搁下的画笔,以及摊开在案头、墨迹未干的仿古山水。

沈青崖微微一怔,顺着她的指尖望去,又疑惑地看向她。那女子却不再有任何表示,只是撑着伞,静静地伫立在老梅树下,素衣白伞,与虬枝铁干的梅树、淋漓的雨幕构成一幅绝美的剪影。仿佛她此来,只为远远地看一眼那案头的笔墨,只为听一听这雨夜书斋的寂静。

一种奇特的默契在沉默的雨夜中悄然滋生。沈青崖不再多言,亦不再邀请,只是静静地站在窗内,隔着支摘窗的缝隙,望着院中那抹孤清的身影。檐下的灯火将他修长的影子投在窗纸上,而院中的女子,则在朦胧的光晕里,化作一个素白而遥远的谜。

雨声似乎成了背景,时间也仿佛凝滞。不知过了多久,那女子撑着伞,缓缓地、无声无息地向后退去,身影一点点融入院门外的沉沉黑暗之中,如同水墨在宣纸上晕染开去,最终只留下一片湿漉漉的空茫和那若有若无、仿佛还萦绕在耳畔的清越余韵。

沈青崖在窗前伫立良久,直到夜风裹挟着更深的寒意袭来,他才恍然惊觉。关窗,回身,案上灯火摇曳,映着那幅未完成的画。画中山水依旧荒寒,可他的心头,却因这雨夜不期而遇的一瞥,悄然落进了一粒清亮的种子,一种从未有过的、难以名状的悸动在寂静中弥漫开来。

翌日,雨仍未停,只是由前几日的滂沱转作了缠绵的牛毛细雨。沈青崖心中记挂着昨夜那谜一般的女子,午后便撑着伞出了门。他沿着湿滑的青石板路,向巷子深处更幽静处走去,想看看能否寻到些蛛丝马迹。

巷子尽头,拐角处,果然有一户人家。门庭不大,却十分整洁。乌漆木门紧闭,门楣上悬着一块小小的、颜色已显陈旧的木匾,上书两个娟秀的小字——“寄庐”。门旁粉墙根下,生着一丛茂盛的翠竹,竹叶经雨洗刷,青翠欲滴。墙内探出几枝开得正盛的栀子花,雪白肥厚的花瓣缀满水珠,散发出浓郁得化不开的甜香,几乎盖过了雨中的清苦气息。

这便是了。沈青崖在几步外停下脚步。这“寄庐”二字透着一种过客般的疏离与隐逸,与昨夜那素衣女子的气质隐隐相合。他徘徊片刻,终究觉得贸然叩门太过唐突,正欲离去,那扇乌漆木门却“吱呀”一声,从里面拉开了一道缝隙。

一个身着半旧藕荷色衫子、丫鬟打扮的少女探出头来。她约莫十四五岁年纪,梳着双丫髻,面容清秀,眼神灵动,带着几分未脱的稚气。少女的目光落在沈青崖身上,带着一丝好奇的打量。

“这位公子,可是有事?”少女的声音清脆,像檐下滴落的水珠。

沈青崖连忙拱手,略显局促:“冒昧打扰。在下沈青崖,就邻居在前巷。昨夜雨急,隐约见有位白衣姑娘在敝处附近…不知可是府上之人?夜雨寒凉,怕姑娘受寒,特来问问。”他斟酌着词句,只道是关心邻里。

少女闻言,眼中闪过一丝了然,随即抿嘴一笑,笑容里带着几分天真烂漫:“哦!公子说的定是我家四小姐了!”她语速轻快,“小姐昨夜是出去了片刻,回来时裙角沾了些湿气,倒也无碍。劳公子挂心啦!”她说着,目光越过沈青崖,落在他身后湿漉漉的巷子,又补充道:“我家小姐说了,这雨怕还要下些日子,公子若得闲,听雨也好,读书作画也罢,夜半若再闻清音,不必惊疑,那是风过檐铃,或是雨滴空阶罢了。”

“四小姐?”沈青崖心中一动,“风过檐铃,雨滴空阶…”昨夜那清越之音,绝非寻常风雨声可比。他按下心绪,温言道:“如此便好。不知府上如何称呼?邻里之间,日后也好走动。”

少女脆生生答道:“我家小姐姓胡,姓四,我们都唤她四姐。”她顿了顿,又笑道:“公子唤我阿绣就好。小姐还说,公子院中那株老梅,虬枝如铁,颇有古意,待到冬日飞雪,红梅映雪,定是绝景。她…很是喜欢。”

阿绣说完,对着沈青崖福了一福,也不等他再问,便道:“公子若无他事,阿绣先告退了,小姐还等着我研墨呢。”说罢,那乌漆木门又轻轻合拢,只留下门楣上“寄庐”二字,在细雨微茫中透着静谧。

胡四姐。沈青崖默念着这个名字,心中那抹素白的身影愈发清晰。原来她注意到了院中的老梅。一股微妙的暖流悄然淌过心间,驱散了雨天的湿冷。他撑着伞,慢慢踱回自己的小院。推开院门,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那株沉默的老梅上。经年的枝干盘曲遒劲,深褐色的树皮皴裂如鳞,雨水顺着沟壑蜿蜒流下。他想象着冬日雪压枝头、红梅怒放的景象,想象着那位胡四姐立于雪中赏梅的模样,清冷中必添几分艳色。

此后数日,沈青崖的生活似乎并无不同。白日里依旧伏案抄经、作画,换取微薄的米粮。窗外的雨时疏时密,敲打着屋檐与院中的青砖。然而每当夜幕降临,万籁俱寂,只余雨声潺潺之时,他的心神便不由自主地悬起,悄然期待着。

那清越的乐音果然又来了。总是在夜深人静、雨声最盛的时分,如同约定好的一般,泠泠然穿透雨幕,飘入他的窗棂。有时如珠玉跳跃,活泼轻快;有时如幽涧低语,缠绵悱恻;有时又似松风过壑,带着几分清冷的禅意。每次响起,或长或短,总是在沈青崖听得入神、心弦与之共振之际,又悄然隐去,只留下袅袅余韵在雨夜中盘旋,牵动着无边的遐思。

沈青崖不再推窗窥视。他深知那位胡四姐性喜清静,不喜打扰。他只是静静地坐在窗内,案头灯火如豆,映着他专注聆听的侧影。他将那无形的天籁,用心细细描摹,融入笔端。铺开素白的宣纸,研好松烟墨,笔锋饱蘸墨汁,悬腕凝神。

笔下流淌出的,不再是往日刻意模仿的古意荒寒。墨色在纸上晕开,先是浓淡相宜的远山轮廓,云雾缭绕,山势空蒙。接着是近景,一株老梅的虬枝铁干,以焦墨渴笔写出,苍劲有力。梅树下,并未勾勒具体人形,只以极淡极润的水墨,晕染出一个朦胧绰约的素衣身影。那身影似倚树而立,又似临风欲飞,衣袂飘举处,墨色化开,仿佛融入了漫天的雨丝。整幅画意境空灵,留白处尤多,却仿佛有无声的清音在纸面流淌。沈青崖题上画名——《听霖小影》。霖,甘霖,亦暗含了那夜夜相伴的雨声。

他画得忘我,浑然不觉时光流逝。直到画毕,搁下笔,窗外天色已透出蟹壳青,雨声渐歇。他对着画中那朦胧的身影,怔忡良久。

这夜,那清越的乐音再次如期而至。沈青崖听着窗外玲珑剔透的声响,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冲动。他走到靠墙放置的那张落满灰尘的琴案前。案上是一张桐木古琴,琴身黯哑,丝弦松弛,正是他母亲留下的遗物“幽泉”。自从家道中落,心境萧索,他已许久未曾抚弄。

他小心地拂去琴身灰尘,取来软布,蘸了清水,细细擦拭。琴身温润的木质纹理渐渐显露出来。他又寻来丝弦,屏息凝神,一根根重新调校。指尖拨动,久违的琴音起初干涩喑哑,不成曲调,但随着他耐心的调整,琴弦渐渐绷紧,音色也由暗哑转为清越。

当最后一个音柱调整妥当,沈青崖净手焚香,在琴案前端坐。窗外,胡四姐的清音仍在流淌,如月光下的溪流。他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带着水汽的清冽空气,指尖轻悬于七弦之上。片刻,他循着窗外那无形的韵律,指尖落下。

“铮——”

一个清亮的散音响起,带着些许试探的意味,小心翼翼地融入了窗外那冷冽不绝的乐音之中。

窗外那连绵的清音似乎微微一顿,如同溪流遇到了小石,激起一个微小的涟漪。随即,乐音并未断绝,反而变得更加清晰灵动,仿佛在回应他的加入。沈青崖心中一喜,指尖再不迟疑,循着心中所感,拨、挑、勾、剔,琴音汩汩流出。他弹的并非什么名曲,只是即兴的应和,如同对着一个无形的知音低语。

窗外的清音时而引领,时而相随,时而缠绕。两种声音,一内一外,一实一虚,在寂静的雨夜中交织、缠绕、共鸣。沈青崖的琴技虽非绝顶,但此刻心无旁骛,全凭一腔真挚心意与窗外之音相和,竟也弹得圆融流畅,情韵盎然。琴声时而如雨打芭蕉,清脆跳跃;时而如风入松林,幽咽低回;时而又如珠落玉盘,叮咚错落。窗外的清音则始终如影随形,或如空谷回响,或如清泉漱石,为他的琴音添上了一层难以言喻的灵性与空明。

琴与不知名的清音相和,在这江南缠绵的雨夜里,编织出一张无形而美妙的网,将小小院落温柔地笼罩。沈青崖沉浸在一种奇妙的通感之中,仿佛指尖流淌的不是琴音,而是窗外那簌簌的雨,那清冷的夜气,甚至…是梅树下那素白身影悄然流转的眼波。

一曲终了,余音袅袅,散入雨丝风片。窗外的清音也悄然止歇,只留下更深的寂静,仿佛天地都在回味。沈青崖指尖按在犹自微微震颤的琴弦上,心潮澎湃,久久不能平息。这一夜的相和,比任何言语都更清晰地传递了一种心意相通的美妙。

自此,夜夜听雨,便成了沈青崖生活中最深的期盼。胡四姐的清音总是如期而至,而他也必定调好“幽泉”,焚香静待。他的琴艺在与那无形天籁的应和中突飞猛进,指法愈发圆熟,心境也愈发澄澈空明。有时他弹奏古曲《高山流水》、《梅花三弄》,窗外的清音便如遇故知,相和得丝丝入扣;有时他即兴抒发胸臆,那清音亦能敏锐捕捉到他心绪的起伏,或激昂,或低徊,无不熨帖。

两人隔着雨幕、窗棂与庭院,以音律为桥,心意相通。沈青崖知道了她偏爱清微淡远之音,尤喜《鸥鹭忘机》的疏旷;她也似乎懂得他笔下山水间的孤寂与不甘。他会在白日画好一幅雨荷图,题上小诗,傍晚时分悄然放在“寄庐”门外的石阶上,用一块干净的小石子压住。翌日清晨,那画便不见了,石阶上有时会多出一枝带着晨露的栀子,或是几片脉络清晰的梧桐叶,叶上有时会用极细的墨笔写着一句半句前人诗词,字迹清丽飘逸,如簪花小楷。

一来二去,虽未曾再直面交谈,一种无声的、温暖而默契的情愫,却在雨声与乐音的滋养下,在诗画往还的酬答中,悄然生长。

这一日,沈青崖接了城中“墨韵斋”一大单抄经的活计,报酬颇丰,足以支撑数月用度。他心中欢喜,抄录得格外用心。待得搁笔,已是红日西沉,暮色四合。他揉了揉酸涩的手腕,想起多日未曾好好作画,便铺开一张上好的素宣,准备画一幅工笔的蝶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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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调好颜料,窗外忽传来阿绣清脆的喊声:“沈公子!沈公子在吗?”

沈青崖忙放下笔,开门迎出。只见阿绣挎着个小巧的竹篮,站在院门外,笑盈盈地道:“公子,我家小姐说,今日得了几样新鲜的时令小菜,还有一坛自家酿的梅子酒,新启封的,滋味正好。感念公子常以丹青妙笔相赠,无以为报,特备下几样粗陋小菜,请公子移步‘寄庐’,共尝新酒,权当…谢过公子画上那株老梅的盛情。”她说着,俏皮地眨了眨眼,显然最后一句是她自己加的。

沈青崖闻言,心头一阵悸动,如同平静的湖面投入了一颗石子,漾开圈圈涟漪。终于…要见到她了么?这些日子的神交,早已让他对这位只闻其声、偶见其影的胡四姐充满了好奇与倾慕。他强自按下心头的波澜,面上维持着平静,拱手道:“四小姐太客气了。青崖愧不敢当。既蒙相邀,敢不从命?请阿绣姑娘稍候片刻,容我换身衣裳。”

他匆匆回屋,换了件半新的青色直裰,又将鬓角梳理整齐,对镜自照,虽仍显清瘦,倒也清爽利落。这才随阿绣出了门。

雨早已停了多日,暮春的黄昏,空气里浮动着栀子与泥土混合的温润气息。短短几步路,沈青崖的心跳却如同擂鼓。推开“寄庐”那扇乌漆木门,眼前豁然开朗。

小院比沈青崖的住处稍大,却更显精致雅洁。青砖墁地,一尘不染。墙角数竿翠竹挺拔修长,竹叶青翠欲滴。院中一架紫藤,花开正盛,累累垂垂的淡紫色花穗如同一片流动的云霞,散发出甜而不腻的芬芳。一架小巧的葡萄藤沿着竹架攀援,新叶嫩绿可爱。一架石桌石凳置于紫藤花架之下,桌上已摆好了几碟精致的菜肴:一碟碧莹莹的清炒莼菜,一碟油亮亮的酱汁茭白,一碟粉嫩嫩的虾仁炒莲藕,还有一碟金黄酥脆的炸小鱼。桌角放着一个素白瓷坛,坛口泥封已去,散发出清冽诱人的梅子酒香。

而最引人注目的,是石桌旁,紫藤花影里,亭亭玉立的胡四姐。

她今日未着素衣,换了一身天水碧的罗衫,衣料轻薄柔软,如水般贴合着她窈窕的身段。衫子上用银线绣着疏疏落落的折枝玉兰,雅致非常。如云乌发松松绾了个随云髻,只斜簪了一支白玉雕琢的玉兰花簪,簪头几点花蕊,用细如毫发的金丝点缀,精巧绝伦。她正俯身整理着桌上的杯箸,侧脸线条柔和秀美,肤色在暮色里如同上好的羊脂玉,泛着温润的光泽。听到脚步声,她抬起头来。

四目相对。

沈青崖只觉得呼吸一窒。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瞳仁并非纯黑,而是带着一种清透的琥珀色泽,如同最纯净的蜜糖,又似蕴藏了千年古潭的幽深。眼波流转间,清澈见底,却又仿佛蕴着江南三月迷蒙的烟水,温柔得能将人溺毙。眼神沉静,带着洞悉世事的通透与淡淡的疏离,然而在看向他时,那疏离如薄冰消融,漾起一丝真切的、带着些许羞涩的暖意。她唇角微微扬起一个极清浅的弧度,无声地道了一句:“沈公子。”

没有多余的话语,这一眼,已胜过千言万语。沈青崖心头那幅由声音和朦胧影像拼凑的图画,瞬间变得无比清晰、无比生动。他定了定神,上前深深一揖:“沈青崖,叨扰四小姐了。”

“沈公子不必多礼。”胡四姐的声音响起,如同她奏出的清音,泠泠然,带着玉石般的质感,却比那乐音更添了几分温润的人间气息,“陋室粗茶淡饭,公子不嫌简慢便好。请坐。”她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清泉滴落石上。

阿绣早已笑嘻嘻地摆好了杯盏,为二人斟上梅子酒。那酒液呈琥珀色,清澈透亮,倒入杯中,一股混合着梅子酸甜与酒香醇厚的清冽气息便弥漫开来。

三人落座。沈青崖起初还有些拘谨,但胡四姐言语温和,态度落落大方,阿绣在一旁活泼地插话,气氛很快便轻松起来。菜肴虽简单,却极尽时令之鲜,烹调得法,清淡可口。那梅子酒更是妙品,入口微酸,继而回甘,清冽爽口,酒意并不浓烈,只觉通体舒坦。

话题自然围绕着书画音律展开。沈青崖谈及自己临摹古画的困惑,胡四姐便轻言细语地点拨几句构图、用墨的关窍,见解精微,每每切中要害。沈青崖如醍醐灌顶。当胡四姐问及他琴艺师承,沈青崖说起幼时母亲教导,后来家道中落,琴艺荒疏,直至近日夜雨相和,才重拾旧趣。胡四姐静静听着,琥珀色的眼眸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惜与了然。

“公子琴音,初闻有萧瑟之意,如秋日寒潭。”她端起酒杯,指尖莹白如玉,“然近日所奏,渐入清空之境,如云开月出,寒潭映星。心境的转变,皆在弦上。”她话语平淡,却一语道破了沈青崖心境的微妙变化。

沈青崖心中震动,由衷赞道:“四小姐于音律一道,造诣精深,青崖望尘莫及。每夜聆听清音,如饮甘露,实乃青崖之幸。”

胡四姐微微一笑,眼波流转,如春水初皱:“公子过誉了。音律之道,贵在相知。若非公子心有灵犀,能解弦外之意,四娘的清音,也不过是夜雨中的几声空响罢了。”她顿了顿,目光落向院中那架紫藤,“公子画中的梅,铁骨冰心;院中的紫藤,柔蔓繁花。一刚一柔,皆是天地造化。音律亦是如此,刚柔并济,方得中和之美。”

她的话语如清风拂过心湖。沈青崖只觉得与她交谈,如沐春风,仿佛积于心中多年的块垒,都在她清泉般的话语和温润的眼波中悄然消融。他看着她说话时低垂的羽睫,看着她唇角噙着的浅淡笑意,看着她偶尔举杯时优雅的手势,心湖深处,有什么东西在悄然萌动、生长,如同院角那几竿翠竹,遇雨而拔节。

暮色渐浓,紫藤花影婆娑。石桌上杯盘渐空,那坛梅子酒也去了大半。酒意微醺,沈青崖只觉浑身暖洋洋的,连带着看眼前的人,也仿佛笼上了一层柔光。阿绣早已收拾了碗碟下去,院中只余他们二人。

胡四姐双颊染上淡淡的绯红,如同宣纸上晕开的胭脂,更添几分娇艳。她眼波似水,比平日多了几分迷离的潋滟,看向沈青崖时,那温柔的笑意里,也仿佛融进了酒意,带着一丝平日里没有的慵懒与妩媚。

“沈公子,”她声音比平日更软糯了几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娇憨,“你看这紫藤…开得可好?”

“极好。”沈青崖的目光追随着她的视线,落在那一串串垂落的紫色花穗上,“繁而不乱,艳而不俗,如烟似霞。”

“是啊…”胡四姐轻轻叹息一声,那叹息里也仿佛带着花香,“花开花落自有时。能在此刻,与公子同坐花下,共饮一杯,便是难得的缘法了。”她转过头,琥珀色的眼眸深深望进沈青崖眼里,那眸光清澈依旧,却又像藏着无数欲说还休的心事,“四娘漂泊半生,寄居此隅,本以为心如止水…不曾想…”她的话没有说完,只是举起酒杯,对着沈青崖,唇角噙着笑,眼中却似有微光闪动。

沈青崖心头剧震。她话中未尽之意,那眼中流转的情愫,如一道暖流瞬间冲垮了他心中所有的堤防。他亦举起杯,迎上她的目光,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微哑:“青崖亦是。得遇四姐,如暗夜得见星月,荒途逢遇甘泉。此情此景,青崖…此生不忘。”他仰头,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清冽的酒液滑入喉中,却点燃了胸中一团炽热的火焰。

胡四姐看着他饮尽,眼中笑意更深,也仰头饮下杯中酒。放下酒杯,她忽然伸出纤纤玉指,轻轻拂过石桌边缘一朵被风吹落的紫藤花,指尖沾了一点淡紫的花汁。她抬起手,对着朦胧的月光看了看,忽而对着沈青崖,孩子气地一笑:“公子看,像不像染了蔻丹?”

那笑容天真烂漫,带着几分醉后的娇态,与平日清冷的模样判若两人。沈青崖看得心头一热,几乎忍不住想握住那只沾染了花汁的手。然而未等他有所动作,胡四姐已收回手,扶着石桌站起身来,身姿虽有些微晃,却依旧优雅:“夜了…公子…该回去了。阿绣…阿绣…”她唤了两声,声音渐低,带着浓浓的倦意。

阿绣闻声从屋内跑出,忙扶住自家小姐,对着沈青崖歉然一笑:“公子,小姐有些醉了,我扶她进去歇息。公子慢走。”说着,便半扶半抱着胡四姐向屋内走去。

胡四姐倚在阿绣肩头,回头望了沈青崖一眼。那一眼,眸光迷离,似有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唇边一个极淡、极柔、带着无尽眷恋与不舍的微笑。

沈青崖独自站在紫藤花架下,望着那扇轻轻合拢的房门,心中百感交集。方才花下对酌,她迷离的眼波,娇憨的笑语,还有那未尽的言语、不舍的回眸…点点滴滴,如同烙印,深深刻入心版。晚风拂过,紫藤花穗摇曳,暗香浮动。他深吸一口气,胸中那团炽热的火焰不仅未熄,反而燃烧得更加汹涌。他知道,有些东西,已悄然不同了。

自此,沈青崖与胡四姐之间那层无形的薄纱彻底揭去。他不再只是夜半听音的邻居,成了“寄庐”的常客。白日里,他常携新作的诗画前来讨教。胡四姐于书画鉴赏眼光极高,往往寥寥数语,便能点出他画中气韵的滞涩之处,或是诗里字句的未谐之音,令沈青崖受益匪浅。她的书房布置得极为雅致,靠墙一排书架上多是些诗词曲谱、画论杂记,也有些珍本古籍,散发着淡淡的墨香与樟脑气息。窗下置一长案,案上文房四宝俱全,一方端砚,墨色如漆,几支紫毫笔搁在青玉笔山上。案头常供着时令鲜花,或是插着几枝清雅的菖蒲。

沈青崖最爱看她作画。她作画时神情专注,眉目低垂,纤长的手指执着画笔,如同拈花。笔下流出的并非工细繁复的工笔,而是逸笔草草的写意。有时是几竿疏竹,有时是几朵墨荷,有时只是一块奇石、一弯冷月。墨色浓淡相宜,笔意疏朗空灵,画境高远,自有一股不食人间烟火的清逸之气。沈青崖每每看得心驰神往,只觉她的画与她的人一般,清到极致,也美到极致。

两人谈诗论画,品茗弈棋,时光在紫藤花影与翰墨书香中静静流淌。沈青崖发现胡四姐学识之渊博远超他的想象,不仅于琴棋书画造诣精深,对星象医卜、草木虫鱼亦颇有涉猎,言谈间旁征博引,妙语连珠,却又毫无炫耀之意,只如春风化雨,润物无声。她似乎偏爱一切清冷孤高之物,爱梅的傲雪,爱兰的幽谷,爱竹的劲节,爱菊的凌霜。谈及世事,她眼中常有洞悉人情的了然,却又带着几分疏离的悲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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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青崖也渐渐知晓了一些她的事。她自言是北地人氏,家中原也是书香门第,后因故零落,父母早亡,只余她一人带着忠仆阿绣,辗转流离,最后才在这江南一隅觅得这处“寄庐”暂居,图个清净。言语间对过往轻描淡写,但沈青崖总能从她偶尔失神的眼眸中,捕捉到一丝深藏的、如烟似雾的哀愁。他心疼她的遭遇,更敬重她在颠沛流离中仍能保持这份冰雪般的澄澈与孤高。

一次午后,阿绣烹了上好的龙井,两人在紫藤架下对坐品茗。胡四姐心情似乎格外好,谈兴甚浓。话题不知怎的转到了精怪志异上。沈青崖说起幼时听过的狐仙报恩故事,笑道:“世人皆言狐仙幻化人形,多是为了报恩或了却尘缘,不知真假。”

胡四姐闻言,端着茶盏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她垂眸看着盏中碧绿的茶汤,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沉默了片刻,她才抬起眼,琥珀色的眸子直视着沈青崖,唇边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极淡的笑意,问道:“若真有狐仙,公子…怕是不怕?”

她的目光清澈坦荡,却又仿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与紧张。

沈青崖微微一怔,随即朗声笑道:“有何可怕?若论心性,世间披着人皮、行禽兽之事的魑魅魍魉还少么?若真有狐仙,如四姐这般钟灵毓秀、心地澄明者,只怕是狐亦胜人。青崖敬之慕之尚且不及,何惧之有?”他话语真诚,目光坦然。

胡四姐定定地看着他,那双清透的眸子里,仿佛有什么东西融化了,漾起一层温暖而明亮的水光。她唇角那抹淡笑渐渐加深,如同初阳融化了冰面上的最后一缕寒气,绽放出令人心颤的温柔。她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低下头,轻轻呷了一口茶,那袅袅升腾的水汽,似乎模糊了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晶莹。

夏至过后,天气愈发闷热。这日午后,天空阴沉得如同倒扣的铅盆,一丝风也没有,空气粘稠得仿佛能拧出水来。院中翠竹的叶子都蔫蔫地垂着。沈青崖正在“寄庐”书房中与胡四姐对弈,棋子落下的清脆声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这天气,怕是要有大雨。”沈青崖执白子,落下一枚,看着窗外沉沉的天空道。

胡四姐拈着一枚黑子,指尖莹白,闻言也望向窗外,琥珀色的眼眸中掠过一丝极淡的忧虑:“嗯,看这云气,雨势怕是不小。”她沉吟片刻,将黑子落下,“公子棋力精进,这局怕是要输了。”

沈青崖仔细一看棋局,果然自己一条大龙已陷入重围,岌岌可危,不由失笑:“四姐棋高一着,青崖甘拜下风。”

话音未落,天际猛地一亮,一道刺目的、扭曲的银蛇撕裂了浓重的铅灰色天幕!紧接着,“喀嚓——!!!”一声震耳欲聋、仿佛要将天地劈开的巨雷,毫无征兆地在头顶炸响!那雷声如此之近,如此之暴烈,整个小院似乎都随之震颤了一下!

“啊!”胡四姐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手中拈着的一枚棋子“啪嗒”一声掉落在棋盘上,将几颗棋子撞得散乱。她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毫无血色,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双手死死地抓住了桌沿,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方才弈棋时的从容优雅荡然无存,整个人如同狂风骤雨中飘零的落叶,充满了极致的惊惧和无助。她那双总是清澈沉静的琥珀色眼眸,此刻盛满了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恐惧,仿佛看到了世间最恐怖的景象。

“四姐!”沈青崖大惊失色,从未见过她如此失态。他下意识地站起身,想要靠近安抚。

就在这时,更骇人的一幕发生了!

在窗外骤然亮起的惨白电光映照下,沈青崖清晰地看到,胡四姐剧烈颤抖的身体周围,空气仿佛水波般剧烈地扭曲、荡漾!她头顶乌黑的发髻间,那支白玉兰簪旁,竟诡异地、无声无息地探出了两只毛茸茸的、尖尖的耳朵!那耳朵覆盖着雪白无瑕的绒毛,耳廓内侧透着淡淡的粉色,此刻正因极度的恐惧而微微颤抖着!同时,在她身后,那袭天水碧的罗衫下摆处,一条蓬松硕大、洁白如雪的狐尾虚影,如同受惊般猛地炸开、绷直!虽然只是一闪而逝,在下一瞬的电光熄灭、雷声滚过的间隙便消失无踪,但沈青崖确信自己看得真真切切!

电光隐去,雷声隆隆滚向远方。书房内光线昏暗,胡四姐依旧维持着双手撑桌、瑟瑟发抖的姿势,脸色惨白,惊魂未定。方才那惊鸿一瞥的狐耳与狐尾,仿佛只是雷光造成的幻觉。

沈青崖僵在原地,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破膛而出!震惊、茫然、难以置信……无数情绪瞬间冲垮了他的理智。狐耳…狐尾…那惊惧之下无法控制的异象…阿绣那日的话语…胡四姐谈论狐仙时异样的神情…所有零碎的片段在这一刻电光石火般串联起来!一个清晰而骇人的念头如同惊雷般在他脑海中炸开!

胡四姐…她…她不是人?!

这个认知带来的冲击,甚至比方才那记炸雷更让他心神俱震!他看着她惨白的脸,看着她眼中尚未褪去的巨大恐惧,看着她单薄身体无助的颤抖…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窜遍全身,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了。

胡四姐似乎从巨大的惊骇中稍稍回神,她喘息着,抬起眼,正对上沈青崖震惊到近乎呆滞的目光。那目光里没有往日的温柔倾慕,只有惊疑、审视,以及一丝难以掩饰的…恐惧。

她的身体猛地一颤,本就苍白的脸色更是褪尽了最后一丝血色。琥珀色的眼眸中,那巨大的恐惧瞬间被一种更深沉、更绝望的哀伤和了然所取代。她明白了。他看见了。什么都看见了。

“公子…”她的声音干涩发颤,带着一种破碎的虚弱,艰难地吐出两个字,便再也说不下去。她猛地低下头,避开沈青崖的目光,双手紧紧攥住了自己的衣襟,指节捏得发白。一滴晶莹的泪珠,无声地滑过她苍白冰凉的脸颊,砸落在散乱的棋盘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空气仿佛凝固了。窗外的天色愈发阴沉,酝酿着更大的风暴。书房内,只剩下两人沉重的呼吸声,和那滴泪珠砸落棋盘后死一般的沉寂。方才的温馨对弈,仿佛已是遥不可及的隔世。

沈青崖看着胡四姐低垂的头,看着她微微颤抖的肩,看着她砸落棋盘的那滴泪,心中翻江倒海。震惊过后,是更深的茫然与无措。她是狐…非我族类…那些清音,那些诗画酬答,那些花下对酌的情愫…是幻术?是迷惑?还是…他不敢再想下去。

就在这时,阿绣急匆匆地推门进来,一脸焦急:“小姐!小姐您没事吧?刚才那雷…”她话未说完,便看到书房内诡异的气氛。胡四姐失魂落魄地低着头,沈青崖面色复杂地僵立一旁,棋盘散乱,地上还落着棋子。

阿绣的目光在两人之间迅速扫过,又看到胡四姐脸上未干的泪痕,瞬间明白了什么。她脸色一变,快步走到胡四姐身边,扶住她的手臂,声音带着急切和哀求:“小姐…沈公子他…外面雨要来了,公子还是…先请回吧?”她看向沈青崖,眼神里充满了恳求。

沈青崖如梦初醒。他看着胡四姐单薄的身影,看着她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姿态,心头五味杂陈,堵得难受。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发现喉咙干涩,一个字也吐不出来。最终,他只是对着胡四姐的背影,深深地、深深地作了一揖,动作僵硬。然后,一言不发,转身踉跄着冲出了书房,冲出了“寄庐”那扇乌漆木门。

几乎在他踏出院门的刹那,酝酿已久的暴雨终于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点裹挟着狂风,狠狠砸落下来,瞬间将天地连成白茫茫一片。密集的雨点敲打着屋顶、地面,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仿佛要将整个世界淹没。

沈青崖没有撑伞,失魂落魄地走在滂沱大雨中。冰冷的雨水瞬间将他浇透,顺着头发、脸颊、衣领灌入,刺骨的寒意却远不及他心中的冰冷与混乱。方才书房中那惊悚的一幕,胡四姐惨白的脸和绝望的泪,阿绣哀求的眼神,交替在他眼前闪现。

她是狐…她是狐…

这个念头如同魔咒,反复啃噬着他的理智。恐惧如同藤蔓缠绕上来——对未知的恐惧,对异类的恐惧,甚至…对自己曾付出的真挚情感的恐惧。他想起那些夜半清音,那些诗画往还,那些花下对酌的心动…难道都是假的?都是狐妖惑人的伎俩?她接近自己,究竟是何目的?

然而,另一个声音又在心底微弱地挣扎:她的琴音,那般空灵高洁;她的画意,那般清逸出尘;她的谈吐,那般冰雪聪明;她看向自己的眼神,那温柔的笑意,那花下微醺时的娇憨,那谈及过往时眼底深藏的哀愁…那点点滴滴的温情,难道也都是伪装?若真是伪装,又为何在惊雷之下,流露出那样真实的、如同小兽般的恐惧和无助?

两种截然相反的念头在他脑中激烈地冲撞、撕扯,让他头痛欲裂。他浑浑噩噩地回到自己冷清的小院,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滑坐在地。屋外暴雨如注,屋内一片死寂。他浑身湿透,瑟瑟发抖,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心口像是破了一个大洞,冷风裹挟着冰雨,呼呼地往里灌。

接下来的日子,沈青崖将自己彻底封闭起来。他不再去“寄庐”,甚至刻意避开那条巷子。他强迫自己埋首于抄经和作画之中,试图用繁重的劳作麻痹那颗纷乱的心。然而,笔下的线条总是滞涩,墨色也显得浑浊不堪。案头那幅未完成的《听霖小影》,画中那朦胧的素衣身影,此刻看来竟带着一种说不出的诡异。

夜半时分,那清越的乐音依旧会穿透雨幕传来。只是如今听在耳中,却变了滋味。那玲珑剔透的声响,不再让他心弦共鸣,反而化作一根根冰冷的针,细细密密地扎在心口,提醒着他那个残酷的真相和随之而来的隔阂。他不再调琴应和,只是烦躁地关上窗户,用被子蒙住头,试图隔绝那无孔不入的“魔音”。

然而,隔绝了声音,却隔绝不了思绪。胡四姐的一颦一笑,她清冷的眼神,她温软的话语,她花下微醺的娇态,甚至她惊惧时惨白的脸和绝望的泪…都如同烙印,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他试图用“狐妖惑人”来否定一切,可心底深处,那份被她的才情、品性所吸引的倾慕,那份因心意相通而萌生的情愫,却如同野草,越是压抑,越是疯狂滋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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矛盾与痛苦日夜折磨着他。他变得沉默寡言,面容憔悴,眼窝深陷。抄经时常常走神,笔下错漏百出。画也画不下去了,每每提笔,眼前浮现的总是那双清透的琥珀色眼眸。

一日,他出门采买米粮,远远瞧见阿绣挎着菜篮从集市方向走来。阿绣也看见了他,脚步明显顿了一下,脸上露出复杂的神色,有担忧,有埋怨,最终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低下头,匆匆从他身边快步走过,仿佛躲避着什么瘟疫。

沈青崖僵在原地,看着阿绣消失在巷口的背影,心中如同打翻了五味瓶。连阿绣…也怨他了么?他想起那日雨中自己仓惶逃离的背影,想起胡四姐绝望的泪…一股强烈的愧疚和难以言喻的酸楚猛地涌上心头。

他漫无目的地在镇上游荡,不知不觉竟走到了枫桥边。细雨如丝,古老的石桥在烟雨中静默。桥下河水潺潺,流淌着千年的光阴。他凭栏而立,望着迷蒙的水面,思绪如同这河水般纷乱。

“沈公子?”一个略带讶异的温润声音在身后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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