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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门关前,早已不是森罗殿画轴里那两扇孤零零、雾气缭绕的朱漆大门。时间这玩意儿,在阴间也未能免俗地膨胀发酵,把此地硬生生撑成了一个无法想象的巨构。那门,高耸入阴云,门楣上狰狞的鬼首浮雕在惨绿磷火下若隐若现,门板巨大得如同垂天之壁,非金非木,触手冰寒入骨,不知是何等阴材铸就。门扇上,密密麻麻、扭曲蠕动的漆黑符文,便是阴司律法的具象,看一眼都觉魂体刺痛。
门是这般庞大,门前那片号称“幽冥广场”的所在,却早已被挤得变了形。目光所及,唯有魂影,无穷无尽,摩肩接踵,水泄不通。那是亡魂的海洋,是积压了不知多少劫数的滞销品。灰的、白的、半透明的魂体挤成一锅粘稠的粥,彼此交叠、穿透,发出低沉压抑的嗡鸣,那是亿万魂灵无望等待中散逸出的怨念、焦虑和死寂的混合体。空气凝固得如同实体,弥漫着一种陈腐的绝望气息,混杂着魂力缓慢消散时特有的、类似朽木和劣质香烛的怪味。惨淡的磷火在魂海上方无精打采地漂浮,投下幢幢鬼影,非但未能驱散黑暗,反将这无垠的拥挤映照得更加诡谲凄惶。
队伍?哪还有什么队伍的形状!只有向前缓慢蠕动、彼此倾轧的魂体洪流。维持秩序的阴差,穿着黯淡的皂隶服,骑着同样无精打采的骨马,在魂海外围艰难地逡巡。他们手中的哭丧棒顶端,偶尔爆开一团青紫色的电火花,发出“噼啪”的炸响,抽打在某个因挤压过度而溢出“河道”的倒霉魂体上。被击中的亡魂发出短促尖锐、非人非兽的惨嚎,魂体瞬间稀薄几分,痛苦地蜷缩回去。这惩戒如同投入死水的小石子,连涟漪都荡不起多少,很快又被沉闷的挤压声和叹息淹没。
张全,便在这魂海深处,艰难地维持着一点微薄的形体。他死得不算早,阳寿六十八,在陈家村也算寿终正寝。可那是三百年前的事了。此刻的他,魂体像一件洗得发白、随时会破洞的旧褂子,颜色是那种毫无生气的灰白,边缘处已开始模糊、逸散出细微的烟絮。三百年的等待,三百年的挤压,三百年的魂力消磨,早已将他初来时的悲愤、不甘、对阳世亲人的最后一点眷恋,磨得只剩下一点麻木的坚持——投胎,离开这鬼地方。
“三百零八年又七个月三天…”张全在魂体深处默念着这个数字,如同念一句无用的咒语。这是他用魂力在“魂引牌”上刻下的痕迹,一笔一划,记录着这无期徒刑的长度。初来时,他还试图计算阳间子孙繁衍到了第几代,如今,连陈家村在阳间哪个方位都模糊不清了。
“老张头!老张头!有门路了!”一个尖细、带着压抑兴奋的声音穿透魂体间的缝隙,钻进张全的意识里。是李三儿,一个比他晚来几十年的鬼,生前是个走街串巷的货郎,死后依旧改不了那钻营的习性,魂体也比他凝实些,透着股油滑的精明气。
张全那麻木的魂体核心微微动了一下,如同枯井里投入一颗石子。“…门路?”他的意念传递过去,带着浓重的怀疑和一丝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微弱希冀。
“真有!”李三儿那灰白色的魂影挤得更近了些,声音压得更低,带着神秘,“看见那边穿赭色‘引魂吏’袍子、腰挂‘丁’字铜牌的马面爷没?专管咱们‘丁字丑区’的!他小舅子的表侄的连襟,跟我生前有点交情!透出风来,马面爷手里…有‘票’!”
“票?”张全的魂体猛地一震,“往生票?!”这三个字如同惊雷,炸得他意识嗡嗡作响。
“嘘——!小声点!要命啊!”李三儿吓得魂体一阵波动,“可不就是那玩意儿!马面爷管着这片,手里多少能抠出点机动名额…当然,这‘机动’,就得看‘诚意’了…”
“多少?”张全的意念急促起来,三百年的死水瞬间沸腾。
“这个数!”李三儿用魂力凝出三根手指的虚影,在张全“眼前”晃了晃,“三百‘阴司通宝’!现钱!不赊账!”
三百阴司通宝!张全只觉得一股寒意从魂体核心直冲上来。阴间也有货币,乃是精纯魂力混杂阴司特允的“冥府金气”凝结而成,唤作“阴司通宝”。普通亡魂,唯一的来源便是阳间子孙烧化纸钱时,极其微小的一部分能穿透阴阳壁垒,经层层盘剥,化作几枚通宝汇入其“阴籍账户”。张全在陈家村倒是有个不成器的玄孙,十几年也未必记得烧一回纸,每次烧来的“钱”,扣除阴司的“汇兑损耗”、“账户管理费”、“滞纳金”等等名目,到他手里,能剩下一枚半枚已是祖宗保佑。这三百年,他省吃俭用,连维持魂体不散的“凝魂香”都掐着份量用,才堪堪攒下两百八十七枚!
“我…只有两百八十七…”张全的意念充满了苦涩和绝望。
“啧,老张头,这都什么时候了!”李三儿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马面爷那是什么身份?差这十三枚?他是看你老鬼滞留不易,动了恻隐之心!过了这村,可没这店了!指不定明天就涨到五百!你那些通宝,攥手里也带不进轮回道,下辈子还不是个穷鬼命?不如搏一把!”
李三儿的话像毒蛇,钻进张全最深的恐惧里。下辈子…穷鬼命…三百年的苦熬,难道还要重蹈覆辙?他看着眼前无边无际、散发着绝望气息的魂海,看着那些魂体比他更稀薄、几乎快要溃散的同类,一股孤注一掷的狠劲猛地冲垮了理智。
“好!我…我买!”张全几乎是吼出来的意念。
交割在魂海边缘一处相对“空旷”的角落进行,周围有几个魂体麻木地充当着背景。张全颤抖着(魂力波动剧烈),从自己魂体最核心处,艰难地剥离出那凝聚着他三百年血泪积蓄的二百八十七枚“阴司通宝”。每一枚都呈浑浊的惨白色,边缘带着细微的锯齿状魂力毛刺,上面印着一个模糊扭曲、痛苦不堪的鬼脸。这几乎是他魂体的根基,剥离时带来阵阵撕裂般的虚弱感。
赭袍马面爷身形高大,魂体凝实如黑铁,一张马脸拉得老长,覆盖着细密的青黑色鳞片,眼神冰冷得不带一丝情感。他伸出覆盖着细鳞、指甲尖利的手,接过那堆通宝,看也不看,掌心幽光一闪,通宝消失无踪。随即,他另一只手随意地一弹,一道惨白色的、薄如蝉翼的纸片,带着一股廉价的劣质香火气味,轻飘飘地飞向张全。
张全用尽魂力接住,入手冰凉。只见那纸片质地粗糙,上面用简陋的朱砂写着几个歪歪扭扭的鬼文:“丁丑区,往生凭引”。下面盖着一个模糊不清的、似乎是“马”字的红印。纸张边缘还带着毛刺,朱砂字迹也深浅不一。
“拿好了,子时三刻,持此引到‘丙丁查验口’,过时不候。”马面爷的声音如同两块生铁摩擦,说完,看也不看张全,转身便消失在拥挤的魂影中。
李三儿凑过来,脸上堆着谄媚的笑:“恭喜老张头!脱离苦海指日可待!兄弟这引荐之功…”他搓着手指。
张全此刻哪还有心思管他,全部心神都系在那张粗糙的纸片上。他小心翼翼地将纸片融入自己最核心的魂力里温养着,如同捧着稀世珍宝。两百八十七枚通宝…换这张纸…值!只要能过去,什么都值!他一遍遍用魂力“抚摸”着那几个鬼文,那模糊的红印,仿佛那就是通往新生的金钥匙。至于纸片的粗糙、印鉴的模糊、字迹的潦草…都被他强行忽略了。马面爷亲自给的,还能有假?
接下来的等待,每一息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张全拼命往“丙丁查验口”的方向挤,周围的魂体挤压带来的痛苦似乎都减轻了。他死死盯着魂海上空那片永恒的灰暗,感知着阴间那混乱的时间流动,焦灼地等待子时三刻的到来。
不知煎熬了多久,魂海上空那轮永不沉没的惨绿“冥月”光芒似乎黯淡了一丝,阴司特有的报时骨笛声,带着穿透灵魂的凄厉,终于“呜呜”地响了起来——子时到了!
张全的魂体猛地绷紧,不顾一切地朝着记忆中“丙丁查验口”的方向冲撞过去!那查验口位于巨大鬼门关右侧下方,是一排十几个仅容一魂通过的惨白色骨制小拱门,每个拱门上方都悬浮着幽光闪烁的鬼文编号。此刻,拱门前已排起了相对“有序”的短队,几个穿着玄黑重甲、手持巨大骨叉的牛头阴差,面无表情地矗立在拱门外,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威压。
张全找到了“丙丁”拱门,前面只排着七八个魂影。他按捺住狂跳的魂心(魂体核心剧烈波动),学着前面魂影的样子,将那粗糙的“往生凭引”紧紧攥在魂体“手”中,显露出来。
终于轮到他了。那牛头阴差身高近丈,魂体凝实如黑曜石,巨大的牛眼如同两盏冰冷的探灯,扫向张全,又扫向他手中那张纸片。一股无形的压力让张全魂体几乎要溃散。
“凭证。”牛头的声音如同闷雷。
张全赶紧将纸片递上,魂力波动带着献媚和极度的紧张。
牛头伸出覆盖着厚重黑甲的手指,拈起那薄纸,凑到巨大的牛眼前。那冰冷的探照灯般的目光,在纸片上停留了足足三息。张全感觉自己的魂体在这三息里,仿佛被放在砧板上反复捶打。周围的空气似乎都凝固了。
突然,牛头鼻孔里喷出两股带着硫磺味的浊气,发出震耳欲聋的嗤笑:“哈!哪来的破烂玩意儿?也敢冒充往生凭引?滚!”他两根手指随意一搓,那张被张全视若性命的纸片,“嗤啦”一声,瞬间化为无数惨白色的碎屑,如同燃烧后的纸灰,簌簌飘散在冰冷的空气中!
张全如遭雷击!整个魂体瞬间僵直,思维一片空白!假的?!三百年的积蓄!二百八十七枚通宝!换来的是一张随手可搓碎的假票?!
“不——!大人!这是马面爷…是丁字区的马面爷亲手给的啊!”张全发出撕心裂肺的意念嘶吼,魂体因巨大的打击和愤怒剧烈波动,边缘处逸散的烟絮猛然增多!
“聒噪!”牛头阴差不耐烦地一挥手,一股磅礴的阴冷巨力猛地撞在张全魂体上!
“砰!”
张全感觉自己像一片狂风中的枯叶,毫无抵抗之力地被狠狠拍飞出去!魂体在空中翻滚,撕裂般的痛苦席卷每一个角落。他重重砸回后方无边无际的魂海之中,瞬间被汹涌的魂潮吞没、挤压。耳边是其他亡魂麻木的抱怨和推搡声,眼前只有牛头阴差那巨大、冰冷、充满鄙夷的黑色背影,以及漫天飘散的、他三百年血泪换来的纸屑灰烬。
假的…全是假的…巨大的绝望如同冰冷的铁钳,死死扼住了张全的魂体核心,比三百年的等待更甚,比魂飞魄散的威胁更甚。他蜷缩在魂海深处,意识沉入一片死寂的黑暗,连维持形体的力气都快没了。
时间在极致的绝望中失去了意义。不知又过了多久,也许是几天,也许是几年。张全如同一块浸泡在苦水里的朽木,在魂海中随波逐流。直到一股异样的、如同滚油滴入冷水般的巨大骚动,猛地从鬼门关方向爆发开来,将他从麻木中惊醒!
“票!真票!快看!黄牛鬼有真票!”
一声尖利到破音的嘶吼,如同引爆炸药桶的火星,瞬间点燃了这片死寂了不知多少岁月的魂海!
张全下意识地顺着无数魂影疯狂涌动的方向“望”去。只见靠近鬼门关“甲子查验口”附近,一个魂体凝实、穿着花里胡哨绸缎袍子(在阴间显得格外扎眼)的黄牛鬼,正高高地站在一个不知从哪里弄来的巨大、腐朽的骷髅头骨上!他一手叉腰,一手极其张扬地挥舞着一张东西!
那东西,在惨绿磷火的映照下,散发出柔和、纯净、令人魂体舒畅的金色光晕!纸张细腻如玉,上面流转着清晰繁复、蕴含法则之力的银色符文!中央一个巨大的、由七彩魂光凝结而成的“准”字印章,散发出磅礴而威严的阴司律法气息!
真票!货真价实的往生凭引!而且是等级颇高的那种!
这一下,彻底炸了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