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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阳府地界,光绪二十三年,秋深如刀。耿家村蜷伏在山坳里,让连绵的雨泡得发胀发霉。耿十八蹲在自家那扇破败的、被湿气浸得发黑的木板门前,手里攥着一把枯黄的草药梗子,指尖用力到发白。药罐子在屋角的泥炉上噗噗作响,苦涩的气味混着潮气,沉甸甸地压在胸口,压得他喘不过气。
屋里是母亲压抑的、撕心裂肺的咳嗽声,一声接一声,扯着破风箱似的喉咙,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每一声咳,都像钝刀子割在耿十八心上。他娘这痨病,入秋就重了,请来的郎中换了好几个,药渣子倒了几簸箕,那点微薄的家底像指缝里的水,眼见着就漏光了。娘的脸蜡黄凹陷下去,眼窝深得吓人,只剩一口气悠悠荡荡地悬着。
“十…十八…” 娘微弱的声音从门缝里挤出来,气若游丝,“别…别瞎忙活了…娘…娘怕是…不中用了…省下钱…给自个儿…讨房媳妇…”
耿十八猛地站起身,喉头哽得生疼。他胡乱抹了把脸,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推开吱呀作响的破门板。昏暗的光线下,娘蜷在炕上那床硬邦邦、打了无数补丁的旧棉絮里,瘦得像一把枯柴。她费力地抬起眼皮,浑浊的眼里没有泪,只有一片灰蒙蒙的绝望。
“娘,您别说这话!” 耿十八扑到炕边,抓住娘枯瘦冰凉的手,那手轻飘飘的,骨头硌人,“有儿子在!一定有法子!我…我再去趟城里!找陈先生!他一定有办法!”
陈先生是镇上回春堂的老坐堂,前些日子来看过,捻着胡须摇头叹气,开了个方子,却也明说了,这药只能吊着命,根治不了。耿十八此刻提起他,不过是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的绝望。
娘没力气再说话,只是闭着眼,胸膛微弱地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令人心悸的嘶鸣。
耿十八安顿好娘,揣着家里最后十几个铜板,顶着凄风冷雨,深一脚浅一脚地往三十里外的凤阳城奔。雨水冰冷地砸在脸上,顺着脖颈往衣服里灌,他浑然不觉,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在烧:救娘!哪怕豁出这条命!
凤阳城在铅灰色的天幕下,显出一种湿漉漉的阴沉。青石板路被雨水泡得发亮,倒映着两旁低矮店铺灰蒙蒙的招牌和行人匆匆的、麻木的脸。回春堂那熟悉的黑底金字招牌就在前头,耿十八的心却沉得更深了。上次陈先生捻须摇头的模样,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他几乎是冲进药铺的,带进一股寒气和水腥味。药铺里弥漫着浓重复杂的药香,几个伙计在柜台后忙碌,陈先生正戴着老花镜,慢条斯理地翻着一本泛黄的书册。
“陈先生!”耿十八扑到柜台前,声音嘶哑急切,“求您再想想办法!救救我娘!我娘…她快不行了!”他语无伦次,手扒着柜台边缘,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指甲缝里嵌满了泥。
陈先生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睛扫过耿十八那张被雨水和绝望冲刷得发青的脸,又落在他湿透打绺、沾满泥浆的粗布裤腿上,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他放下书,捻了捻稀疏的胡须,沉吟良久,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像重锤砸在耿十八心上:
“耿家后生…你娘这病…沉疴痼疾,非寻常药石可医啊。老夫…倒是知道一个古方,或有奇效…”
耿十八眼中瞬间爆发出狂喜的光芒:“先生!什么方子?!您说!只要能救我娘,上刀山下火海我都去!”
陈先生浑浊的目光在耿十八急切的脸庞上停留片刻,似乎想从他眼中分辨出什么。他微微倾身,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秘而不宣的沉重,一字一顿道:“此方…需一味奇绝药引——‘离魂丹’。”
“离魂丹?”耿十八一愣,他从没听过这古怪名字。
“非金石草木,”陈先生的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气音,却带着一种诡异的穿透力,清晰地钻进耿十八耳朵里,“乃…未及七日之…枉死…男子心尖…三寸血肉!取其猝然离魂、怨气未散之精魄,佐以百年何首乌、天山雪莲等名贵药材,文火煎熬七日七夜…方能成此…‘离魂丹’。” 他说完,身体微微后仰,靠在椅背上,镜片后的眼睛眯了起来,审视着耿十八瞬间煞白的脸。
枉死?男子?心尖血肉?
这几个字如同淬了冰的毒针,狠狠扎进耿十八的脑子!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激得他浑身汗毛倒竖!取人心?这…这不是杀人害命吗?!他耿十八再穷再急,也从未动过这等伤天害理的念头!
“先…先生…”耿十八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嘴唇哆嗦着,“这…这如何使得?杀…杀人取心…天理难容啊!”
陈先生脸上并无意外之色,他端起手边微凉的茶碗,用碗盖轻轻撇着浮沫,慢悠悠道:“老夫只道此方,取与不取,在你。此丹逆天改命,自然…也需逆天而行。”他呷了口茶,放下茶碗,目光投向门外连绵的雨幕,语气恢复了平日的淡漠,“不过,此等‘药引’,莫说寻常市井,便是深宫大内,也未必能寻得。世间枉死者多,然七日之限,心尖精血未腐未散者…万中无一。纵有,也多在官家义庄,由仵作看守,岂是常人能近?耿家后生,此路…不通啊。还是…回去…好生尽孝吧。”他挥了挥手,示意送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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耿十八失魂落魄地站在柜台前,陈先生后面的话,他一个字也没听进去。脑子里嗡嗡作响,反复回荡着“枉死男子…心尖三寸血肉…离魂丹…”。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波波涌上来,几乎要将他溺毙。杀人取心,他万万不敢,也做不到。可娘…娘怎么办?难道就眼睁睁看着她油尽灯枯?
浑浑噩噩间,他不知怎么走出了回春堂。冰冷的雨水浇在头上,让他打了个激灵。茫然四顾,街市喧嚣,人来人往,却都与他无关。视线无意识地扫过街角,一块破旧褪色的蓝布幌子映入眼帘——一个歪歪扭扭的“当”字。
当铺!
一个念头如同电光石火,骤然劈开他混乱的脑海!杀人取心不敢,但…药房里其他的药材呢?百年何首乌!天山雪莲!这些名贵东西,他连见都没见过!可当铺…当铺里有东西就能换钱!他家里…还有什么值钱的东西?
耿十八猛地转身,几乎是跑着冲回了耿家村。雨还在下,天色愈发阴沉。他冲进家门,顾不上湿透的衣裳,像一头困兽,红着眼在逼仄昏暗的屋子里翻找起来。破桌烂椅…不值钱。几口破缸破罐…更不值钱。娘陪嫁来的一个薄皮木箱,里面只有几件打满补丁的旧衣…他颤抖着手,掀开炕席,掀开墙角堆着的破草帘子…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炕尾那个落满灰尘、裹着油布的包裹上。那是他爹留下的唯一遗物——一件压箱底的、据说当年是上好皮子缝制的旧皮袄。他爹活着的时候都舍不得穿几次,临终前说留着给他娶媳妇撑门面。
耿十八的心像被一只手狠狠攥住,疼得他佝偻下腰。他哆嗦着解开油布,露出里面那件灰扑扑、带着浓重樟脑味的皮袄。皮子已经失去了光泽,有些地方被虫蛀了,露出细小的孔洞,摸上去硬邦邦的。他咬了咬牙,把这件承载着父亲最后念想的皮袄紧紧抱在怀里,再次冲进了凄风冷雨之中。
凤阳城,聚宝当铺。高高的柜台后面,朝奉那张肥腻的脸从栅栏后探出来,三角眼居高临下地扫着耿十八和他怀里那件破旧的皮袄。他伸出两根留着长指甲的手指,极其嫌弃地捻起皮袄一角,凑到鼻子前嗅了嗅,立刻皱着眉拿开。
“啧,什么味儿!虫蛀鼠咬,光板没毛!”朝奉拖着长腔,声音尖刻,“也就剩点皮子渣子了,给你…五两银子,顶天了!”
“五两?!”耿十八如遭雷击,失声叫道,声音都变了调,“先生!您行行好!这可是我爹留下的好皮子!当年…当年…”
“当年个屁!”朝奉不耐烦地打断他,三角眼一翻,“爱当不当!不当拿走!别杵这儿碍事!”说着就要把皮袄扔出来。
耿十八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眼前阵阵发黑。五两银子!连那百年何首乌的一根须子都买不来!更别提天山雪莲了!巨大的绝望如同冰冷的铁钳,死死扼住了他的喉咙。他猛地扑到冰冷的柜台前,双手死死扒着那光滑的木沿,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声音带着哭腔,几乎是哀嚎出来:
“先生!求您!再添点!我娘…我娘快病死了!就等着这钱救命啊!求求您发发慈悲!添点吧!”
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冰冷潮湿的石板地上,额头重重地磕了下去,发出沉闷的响声。一下,又一下,顾不上疼痛,只求那高高在上的朝奉能生出一丝怜悯。
朝奉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厌恶地往后缩了缩身子,像怕沾上什么脏东西。“晦气!晦气!”他连声骂道,三角眼里满是鄙夷,“要死要活的!当铺不是善堂!就五两!多一个子儿没有!再闹我叫人把你叉出去!”他抓起那张写着“虫蛀旧皮袄一件,当银五两”的当票,连同几块碎银子,像打发叫花子一样,从栅栏下的小窗口扔了出来,砸在耿十八面前的地上,叮当作响。
耿十八僵住了,额头抵着冰冷的地面,温热的液体顺着额角流下,分不清是雨水、汗水还是血水。那几块冰冷的碎银,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浑身发抖。五两银子…救不了娘…什么都买不到…他所有的希望,连同父亲最后的念想,都被这五两银子砸得粉碎。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捡起那当票和碎银,又是怎么走出当铺的。外面的雨更大了,冰冷的雨水浇在身上,他却感觉不到一丝凉意,心里只有一片死寂的灰烬。他漫无目的地走着,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陈先生的话,那可怕的“离魂丹”药方,如同附骨之蛆,再次阴冷地缠绕上来。
“未及七日…枉死男子…心尖三寸血肉…”
“此丹逆天改命…自然…也需逆天而行…”
“官家义庄…仵作看守…”
义庄!
这两个字像黑暗中骤然亮起的鬼火,灼痛了他的眼睛。凤阳城西乱葬岗旁,就有一处官家义庄,专门停放那些无主尸身,或是等待官府勘验的横死之人…那里,会不会有…枉死未及七日的男子?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如同藤蔓般疯狂滋长,瞬间缠绕住他所有的理智!恐惧、罪恶感、对母亲的担忧、走投无路的绝望,在他心里激烈地撕扯、冲撞!他猛地停下脚步,站在滂沱大雨中,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冰冷的雨水顺着脸颊流下,流进嘴里,带着咸腥的铁锈味——那是他咬破自己嘴唇的血。
他抬起头,望向城西的方向。目光穿过迷蒙的雨幕,仿佛看到了那阴森孤寂的义庄轮廓。一个声音在他心底疯狂叫嚣:去!为了娘!去试试!也许…也许就有呢?取了药引,娘就有救了!至于报应…等娘好了,要杀要剐,他耿十八认了!
这疯狂的念头如同燎原之火,瞬间吞噬了所有迟疑。耿十八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剧烈的疼痛让他暂时压下了翻腾的恐惧。他不再犹豫,调转方向,朝着城西,朝着那吞噬光明的所在,一头扎进了更深的雨幕和更浓的黑暗之中。
城西乱葬岗,历来是凤阳城最阴森的去处。一片低矮荒凉的土坡上,歪歪斜斜地插着些残破的墓碑,更多的是无名的土包,被雨水冲刷得露出森森白骨。枯树如鬼爪般伸向低垂的铅灰色天穹,几只乌鸦蹲在枝头,发出沙哑不详的啼叫。浓重的土腥气和若有若无的腐臭味混杂在潮湿的空气里,令人作呕。
义庄就孤零零地立在乱葬岗边缘,背靠着黑黢黢的山壁。几间青砖灰瓦的平房,墙皮剥落,露出里面的黄泥。院墙低矮残破,一扇厚重的、刷着劣质黑漆的木门紧闭着,上面挂着一把锈迹斑斑的大铁锁。门口两盏褪了色的白纸灯笼,在凄风冷雨中飘摇不定,发出惨淡的光,更添几分鬼气。
耿十八伏在离义庄几十步远的一丛半人高的荒草后面,浑身早已湿透冰冷,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他死死盯着那扇黑漆大门,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几乎要破膛而出。恐惧像冰冷的毒蛇,缠绕着他的四肢百骸,但想到母亲咳血的模样,一股豁出去的狠劲又猛地顶了上来。
时间一点点过去,雨势小了些,天色也彻底黑透。义庄里一片死寂,只有风雨声和远处乌鸦偶尔的啼鸣。耿十八估摸着看守的仵作应该睡下了。他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呛得他肺管子生疼。他猫着腰,借着荒草和夜色的掩护,像只狸猫般悄无声息地潜到义庄低矮的院墙下。墙根堆着些乱石和湿漉漉的枯枝败叶。他手脚并用,踩着湿滑的石头,艰难地攀上墙头,探头往里看。
院子不大,空荡荡的,只有一口废弃的石井和几棵光秃秃的老树。正对着大门的一排平房,窗户都黑洞洞的,只有最西头一间厢房,窗户纸上透出一点昏黄摇曳的烛光,隐约传来打鼾声——看来仵作就睡在那里。
耿十八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翻过墙头,落在院子里冰冷的泥地上,溅起一小片泥水。他弓着腰,紧贴着墙根,一步步挪向那排没有灯光的平房。越靠近,那股混杂着石灰、草药和…尸体特有的、难以言喻的冰冷腥甜气味就越发浓烈刺鼻,熏得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终于挪到了门口。门是虚掩着的,并未上锁。他颤抖着手,轻轻推开一条缝隙。一股更加浓烈、阴寒刺骨的混合气味扑面而来,激得他差点呕吐。里面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只有门口透进的一点微弱天光,勉强勾勒出几口黑沉沉的、摆在地上的薄皮棺材轮廓,还有靠墙一排蒙着白布的停尸板。
耿十八的心脏狂跳着,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他摸索着从怀里掏出事先准备好的、一小截偷来的蜡烛头和一盒潮乎乎的火柴。嗤啦——!划了好几下,才勉强点燃。昏黄摇曳的烛光,瞬间照亮了这方寸之地,也照亮了停尸板上那些白布覆盖下的人形轮廓。
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烛火在他颤抖的手中疯狂跳跃,将他扭曲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墙壁和冰冷的棺材上,如同鬼魅乱舞。他强迫自己挪动灌了铅似的双腿,一步步挨近那些停尸板。每靠近一步,那股阴寒的死气就加重一分。
他颤抖着手,鼓起毕生最大的勇气,掀开了第一块白布一角。一张青灰色的、浮肿变形的男人脸露了出来,眼睛半睁着,浑浊无光,嘴角似乎还残留着呕吐物。耿十八吓得手一抖,白布落下,烛火差点熄灭。他大口喘着粗气,冷汗浸透了单薄的衣衫。
不是…这人死了怕不止十天了…
他定了定神,又走向下一块停尸板。掀开白布,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妪,面容倒还安详,但身体干瘪僵硬。也不是…
第三块…第四块…都不是新死的,更别提枉死了。
绝望再次涌上心头。难道…难道真的没有?
就在他几乎要放弃时,目光落在了最靠墙角的一块停尸板上。那块白布下的人形似乎格外瘦小。他挪过去,颤抖着手,轻轻掀开白布一角。
烛光下,露出一张年轻男人的脸。二十岁上下,脸色惨白如纸,但并未浮肿变形,嘴唇紧抿着,眉头微蹙,似乎死前带着一丝痛苦和不解。最让耿十八心头狂震的是,这年轻人穿着一身短褂,上面沾着大片的、已经变成暗褐色的污迹——像是干涸的血!颈间一道深紫色的、狰狞的勒痕清晰可见!这…这分明是被人勒死的!而且看尸身状态,绝对未超过三日!
就是他!枉死!未及七日!
耿十八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巨大的、扭曲的狂喜瞬间压倒了恐惧!找到了!药引!娘的命有救了!
他眼中爆发出骇人的光芒,再没有任何犹豫。他放下蜡烛,从怀里掏出一把磨得雪亮锋利的剔骨尖刀——这是他白日里在铁匠铺外偷的。冰冷的刀柄握在手里,却像是握住了一团火。他盯着年轻人胸口心脏的位置,猛地举起了刀!
烛火剧烈地跳动了一下,映着他扭曲的脸庞和手中闪着寒芒的利刃。
就在刀尖即将刺破那层薄薄寿衣的刹那——
“孽障!尔敢——!”
一声凄厉尖锐、非男非女、如同金铁摩擦般的厉啸,毫无征兆地在死寂的停尸房里炸响!声音冰冷刺骨,带着无穷的愤怒和阴森鬼气,直刺耿十八的耳膜!
耿十八浑身剧震,如同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手中的尖刀“当啷”一声脱手掉落,砸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刺耳的声响。他惊恐万状地抬头望去!
只见停尸房门口,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矗立着两道极其高大、极其诡异的身影!
左边一位,身着惨白如雪的长袍,头戴一顶尖耸的白帽,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能看到一片深不见底的阴影和一条垂到胸前、猩红刺目的长舌!那舌头鲜红欲滴,还在微微颤动!
右边一位,则是一身漆黑如墨的长袍,同样戴着尖顶黑帽,帽下同样是深沉的阴影,唯有一双眼睛的位置,闪烁着两点幽绿如鬼火般的光芒!他手中,赫然拖着一条小儿臂粗、漆黑沉重的锁链!那锁链的尽头,连着一副锈迹斑斑、透着无尽寒气的巨大镣铐!
阴风平地而起,卷着刺骨的寒意和浓烈的硫磺硝石气息,瞬间充斥了整个停尸房!烛火被这阴风吹得疯狂摇曳,忽明忽灭,映得那黑白二影更加鬼气森森,仿佛来自九幽地狱的勾魂使者!
白影(白无常)那猩红的长舌微微抖动,发出刚才那金铁摩擦般的尖啸,震得耿十八耳膜生疼:“大胆狂徒!竟敢擅动枉死之身!剖心取血!逆乱阴阳!该当何罪!”声音里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审判意味。
黑影(黑无常)则一言不发,但那两点幽绿的鬼火,死死地锁定了耿十八,冰冷得没有丝毫生气。他手中沉重的锁链哗啦一声轻响,如同毒蛇昂起了头。
耿十八魂飞魄散!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无法言喻的巨大恐惧瞬间攫住了他!他双腿一软,“噗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地,浑身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牙齿咯咯作响,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我…我…”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巨大的惊恐让他几乎窒息。求生的本能和救母的执念在恐惧的深渊里疯狂撕扯。他猛地抬头,涕泪横流,脸上混合着雨水、汗水和泥土,狼狈不堪,眼中却爆发出绝望的、孤注一掷的光芒!
他不再看那索命的黑白无常,而是朝着停尸板上那枉死青年的尸体,用尽全身力气,将额头狠狠撞向冰冷坚硬的地面!
砰!砰!砰!
沉闷的撞击声在死寂的停尸房里回荡,每一下都带着骨头碎裂般的声响。鲜血瞬间从他磕破的额角涌出,染红了地面。
“鬼差老爷!饶命!饶命啊!”耿十八的声音嘶哑凄厉,带着血沫和哭腔,“小人…小人罪该万死!万死难赎!但…但小人取心…非是为己!实是…实是万不得已!”
他猛地抬起头,任由鲜血糊了满脸,一双眼睛因为极度的悲恸和祈求而布满血丝,死死地望向那两道散发着恐怖威压的身影:
“家中老母!痨病沉疴!命悬一线!唯有…唯有此‘离魂丹’可救!小人…小人走投无路!才…才行此禽兽不如之事!求二位鬼差老爷开恩!开恩啊!饶小人一命!只求…只求宽限七日!待小人将这药引送回,救活老母!小人…小人甘愿伏法!魂飞魄散!永堕无间!绝无怨言!求求老爷!求求老爷!”他一边哭喊,一边又重重地将头磕下去,鲜血混着泪水,在地上洇开一片刺目的暗红。
悲怆绝望的哭嚎在阴森的停尸房里回荡,带着一个儿子濒临崩溃的祈求。白无常那猩红的长舌停止了抖动,帽檐下的阴影似乎微微晃动了一下。黑无常手中沉重的锁链也垂落了几分,那两点幽绿的鬼火闪烁不定。
冰冷的死寂笼罩着。只有耿十八压抑的抽泣和额头鲜血滴落的微弱声响。
良久,白无常那金铁摩擦般的声音再次响起,却少了几分刚才的暴戾,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仿佛来自幽冥深处的缥缈与审视:
“七日…救母?”
耿十八如同抓住了最后的稻草,拼命点头,血和泪糊了满脸:“是!是!只求七日!求老爷开恩!小人拿到药引,立刻回家!救我娘!七日之后…任凭老爷处置!千刀万剐!绝无二话!”
白无常帽檐下的阴影转向黑无常。黑无常那两点幽绿的鬼火微微闪烁,似乎在无声地交流着什么。片刻后,黑无常缓缓抬起那只戴着漆黑手套、枯瘦如柴的手。没有血肉的指骨在惨淡的烛光下显得格外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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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见他掌心之中,不知何时多出了一样东西。
那并非金银玉石,而是一块约莫三寸长、两指宽的骨牌。颜色惨白,像是某种大型兽类的腿骨磨制而成,表面布满了天然的、如同血管般虬结的暗红色纹路。骨牌边缘粗糙,透着一股原始的、蛮荒的凶戾之气。
黑无常那幽绿的鬼火落在耿十八身上,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他枯瘦的手指一弹——
嗖!
那枚惨白的骨牌化作一道森然白光,如同活物般,精准无比地射向耿十八的心口!
耿十八根本来不及反应,只觉得心口猛地一凉!仿佛一块万年寒冰瞬间贴在了皮肉之上!他下意识地低头看去,只见那枚布满暗红血纹的骨牌,竟如同烙印般,严丝合缝地嵌在了自己心口正中的皮肤上!没有伤口,没有流血,但那骨牌却像是生了根,冰冷刺骨的寒意源源不断地从那里渗透进去,瞬间传遍四肢百骸!
“允尔七日阳寿。” 黑无常的声音第一次响起,低沉、沙哑,如同砂石在磨盘里滚动,每一个字都带着金属摩擦般的冰冷质感,直接敲打在耿十八的灵魂深处,“然…逆天窃命,岂能无罚?”
他那两点幽绿的鬼火死死锁定耿十八惊骇欲绝的眼睛,一字一顿,如同来自九幽的宣判:
“自今夜子时始…每至子时…汝当受‘剜心’之刑!痛楚…如刀绞脏腑!蚀骨灼魂!此刑…一日不减!七日不绝!”
话音未落,黑白二影如同被风吹散的烟雾,骤然变得模糊、透明,连同那股弥漫的硫磺硝石气息和刺骨的阴风,瞬间消散无踪!
停尸房里,只剩下耿十八一人,跪在冰冷的地上,浑身湿透,额头淌血,心口嵌着一枚惨白冰冷的骨牌。烛火恢复了正常的跳动,映着他那张毫无人色、写满了极致恐惧和茫然的脸。刚才发生的一切,如同一个最荒诞恐怖的噩梦。
但心口那刺骨的冰凉,和黑无常那如同诅咒般的话语,却无比清晰地烙印在他的感官和记忆里。
“剜心…之刑?每…每夜子时?”耿十八失神地喃喃自语,下意识地伸手摸向心口。指尖触碰到那枚骨牌,一股钻心的寒意瞬间顺着手指蔓延上来,冻得他一个激灵。
他猛地打了个寒颤,从极度的惊骇中强行拉回一丝神智。七日!只有七日!娘还在等着药引!
求生的本能和对母亲的牵挂压倒了一切。他连滚带爬地扑到那枉死青年的停尸板前,捡起掉落的剔骨尖刀。这一次,他的手不再颤抖,眼中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决绝。他深吸一口气,冰寒的空气仿佛冻僵了肺腑。他颤抖着手,解开青年沾血的短褂,露出苍白冰冷的胸膛。找准心脏位置,闭上眼,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将刀刺了下去!
锋利的刀刃割开皮肉,发出令人牙酸的“嗤啦”声。没有想象中喷涌的热血,只有一种粘稠、冰冷的触感。耿十八强忍着翻江倒海的恶心和恐惧,凭着记忆中屠夫杀猪取心的模糊印象,颤抖着割开皮肉,摸索着肋骨缝隙,终于触碰到那颗早已停止跳动、冰冷僵硬的心脏。
他咬着牙,用刀尖小心翼翼地剜下心尖处一块约莫三寸见方的血肉。那肉块呈现出一种死气沉沉的暗红色,冰冷滑腻,散发着淡淡的血腥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阴寒气息。他用早已准备好的一块油布,颤抖着将这块冰冷的心尖肉层层包裹好,紧紧揣进怀里,紧贴着心口那枚刺骨的骨牌。
做完这一切,他如同虚脱般瘫软在地,大口喘着粗气,浑身被冷汗浸透,比刚才淋的雨还要湿冷。他不敢再看那具被剖开的尸体,更不敢停留片刻。挣扎着爬起来,吹灭蜡烛,踉跄着冲出停尸房,翻过院墙,一头扎进外面无边的黑暗和冷雨之中,朝着耿家村的方向,亡命狂奔。
怀揣着那块冰冷刺骨、如同冰块般的心尖肉,耿十八在泥泞湿滑的山路上深一脚浅一脚地狂奔。风雨抽打在脸上,冰冷刺骨,却丝毫无法冷却他心口那块骨牌散发出的、仿佛能冻结灵魂的寒意。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心口那枚嵌入皮肉的骨牌,带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和深入骨髓的冰冷。
终于,在天色将明未明、最黑暗的时辰,他如同一个水鬼般,撞开了自家那扇摇摇欲坠的破木门。
“娘!娘!药引…药引我找到了!”耿十八的声音嘶哑干裂,带着劫后余生的狂喜和难以抑制的颤抖。他冲到炕边,也顾不得浑身泥泞湿冷,哆嗦着手从怀里掏出那个用油布紧紧包裹的小包。
炕上的母亲似乎被他的动静惊醒了,费力地睁开浑浊的双眼,看到儿子如同厉鬼般的模样和手中那渗着暗红液体的包裹,蜡黄的脸上先是惊愕,随即涌上巨大的恐惧:“十…十八…你…你这是…哪来的…血…?”
“娘!您别管!能救您的命!”耿十八语无伦次,眼中闪烁着近乎癫狂的光芒。他小心翼翼地打开油布,露出里面那块暗红冰冷、微微有些发硬的心尖肉。一股浓烈的血腥气和阴寒的尸气瞬间弥漫开来。
耿母吓得浑身一哆嗦,惊恐地往后缩:“不…不…十八…这…这是…”
“娘!您信我!”耿十八打断母亲的话,声音带着哭腔和不容置疑的决绝。他不再解释,也顾不上解释。他手忙脚乱地翻出家里那个熬药的破瓦罐,将早已备好的、用最后一点钱买来的几味普通草药(自然没有百年何首乌和天山雪莲)连同那块冰冷的心尖肉一起丢了进去,又从水缸里舀了些浑浊的冷水倒进去,架在泥炉上,点燃了仅剩的几根干柴。
火光跳跃,映着他疲惫不堪、惊魂未定又充满狂热期待的脸。他守在泥炉旁,用一根破树枝搅动着瓦罐里浑浊的、翻滚着暗红色肉块和草根的液体。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草药苦涩、血腥浓烈以及某种阴冷腐败气息的怪味,在狭小的屋子里弥漫开来,令人作呕。
耿母躺在炕上,看着儿子专注到近乎魔怔的侧影,看着瓦罐里翻滚的诡异汤药,浑浊的眼中充满了巨大的恐惧和担忧,却虚弱得说不出话,只能发出微弱的呻吟。
药,熬了足足两个时辰。当第一缕惨淡的晨光透过破窗纸照进来时,瓦罐里的液体已经熬成了粘稠的、近乎黑色的糊状物。耿十八小心翼翼地将这散发着刺鼻怪味的“离魂丹”盛在一个豁了口的粗瓷碗里,碗底沉着一小团暗红发黑、难以分辨的渣滓。
“娘!药好了!快喝下去!”耿十八捧着碗,如同捧着稀世珍宝,凑到母亲嘴边。
那难以形容的气味直冲鼻腔,耿母本能地抗拒,紧闭着嘴,恐惧地摇头。
“娘!求您了!喝下去!喝下去就能好!”耿十八的眼泪夺眶而出,声音凄厉,“儿子拼了命才弄来的!您不喝…儿子…儿子就白遭罪了!”他想到昨夜义庄的恐怖遭遇,想到那索命的黑白无常,想到心口那冰冷的骨牌和即将到来的“剜心之刑”,巨大的悲恸和恐惧让他几乎崩溃。
看着儿子满脸血污泪痕、绝望哀求的样子,耿母的心如同被刀绞。她颤抖着,终于张开了干裂的嘴唇。耿十八赶紧将碗沿凑近,将那粘稠、腥苦、冰冷的黑色药糊,一点点灌进母亲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