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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源市纪委大楼的灯火，在深沉的夜色中像一座沉默的灯塔。陈青禾坐在十室分配给他的那张略显陈旧的办公桌前，头顶的白炽灯管发出轻微的嗡鸣，将他的影子长长地投在堆满卷宗的文件柜上。空气里弥漫着纸张、油墨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陈旧灰尘的味道。他面前摊开的，正是李卫国昨天深夜交给他的那沓厚厚的案卷——关于“华光机械厂”破产案的尘封往事。
手指抚过卷宗粗糙的封面，上面“华光机械厂破产清算案”的字样已经有些模糊褪色。日期赫然是九年前。九十年代末，国企改制浪潮席卷全国，无数像华光这样的厂子，在时代的洪流中或涅盘重生，或轰然倒塌，留下满地狼藉和一串串待解的谜题。陈青禾深吸一口气，仿佛能嗅到那个充满躁动、机遇与阵痛年代的气息。他拧开保温杯，一股枸杞混合着淡淡菊花的温热气息飘散出来，驱散了些许深夜的寒意。李常委那句“有空看看，或许有启发”的话语犹在耳边，这绝非普通的“见面礼”。
他翻开卷宗，纸张发出脆响。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破产申请和法院裁定书。华光厂，曾是清源市机械行业的骨干，职工上千人。破产理由：资不抵债，严重亏损，无法清偿到期债务。接下来是冗长的债权人名单和申报的债权数额，密密麻麻的数字看得人眼晕。然后是关键的《华光机械厂资产评估报告》。
陈青禾的目光立刻被这份报告吸引。评估机构是“宏远资产评估事务所”。他凭借在云川县查办纺纱厂改制案的经验，敏锐地察觉到一丝异样。他仔细翻阅，特别是关于核心生产设备、土地使用权和厂区房产的评估部分。
“不对……”陈青禾喃喃自语，眉头紧锁。他拿起放大镜，凑近了看报告中的几处关键数据。在描述一组大型进口数控机床的评估值时，他注意到一个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修改痕迹——数字“8”的墨迹似乎覆盖了原本的“5”，而且笔迹的粗细和颜色与上下文略有差异。他心头一跳，立刻翻到后面关于厂区土地的部分。同样，在土地面积的数字上，也有一个类似的、被精心涂改过的痕迹，原本较小的数字被改成了更小的数字！
“涂改评估报告？”陈青禾的心沉了下去。这手法，与他在云川县查办纺纱厂改制案时发现的如出一辙！都是通过人为压低资产价值，为后续的“接盘侠”铺路。他立刻翻到评估报告的签字页和资质附件。宏远事务所？他快速在脑海中搜索，对这个名字毫无印象。他打开电脑，登录工商信息查询系统（此时系统尚显简陋，但基础信息可查）。输入“宏远资产评估事务所”，查询结果让他倒吸一口凉气——该事务所的注册信息显示，其评估资质在华光厂破产评估期间已过期失效！一个没有资质的评估机构，出具的这份关键报告，其合法性和真实性荡然无存。
“胆子太大了！”陈青禾一拳轻轻砸在桌面上，保温杯里的水微微晃动。这不仅仅是违规操作，这是明目张胆的造假！他立刻拨通了林小雅在市案管中心的电话，虽然已是深夜，但案管中心常有人值班。
“小雅，是我，青禾。有急事，帮我查个旧事务所的底细，‘宏远资产评估事务所’，大概九到十年前活跃的。重点是它的资质有效期、主要评估师背景，还有……它和华光机械厂破产案之后，还接过哪些单子？特别是跟一个叫‘鼎晟’或者听起来类似的接盘公司有关的。”陈青禾语速很快，带着不容置疑的紧迫感。
电话那头的林小雅没有丝毫犹豫：“宏远？收到。我马上调历史数据库和关联企业信息链。给我十分钟。” 她敲击键盘的声音清晰传来。
等待的间隙，陈青禾继续翻阅卷宗。他找到了破产清算组的成员名单和会议纪要。清算组组长是当时市轻工局的一位副局长，成员包括银行代表、法院指派的律师以及……一位来自“鼎晟实业有限公司”的代表。鼎晟！这个名字像一根针，刺中了陈青禾的神经。他立刻翻到资产处置协议部分。果然，最终以“打包价”接手华光厂剩余“有效”资产（主要是被严重低估的土地和部分设备）的，正是这家“鼎晟实业”！
卷宗里还夹着几份职工代表上访材料的复印件，字迹潦草，充满悲愤。控诉点集中在：资产评估严重不公，导致职工安置款大幅缩水；鼎晟接手后迅速将厂区土地变性开发房地产，获利巨大，而承诺的职工再就业安置却成了空头支票；更令人心寒的是，清算期间，一位坚持质疑评估报告、试图收集证据的副厂长兼总工程师——郑云山，在厂区一次“意外”的设备坍塌事故中身亡！报告结论是“安全生产责任事故”，相关责任人（一个车间主任）被轻判，但卷宗里关于事故现场勘查和证人笔录的细节却语焉不详，甚至有几页明显缺失。
郑云山……陈青禾默默记下了这个名字。一个技术骨干，在清算的关键节点离奇死亡？仅仅是巧合？他感到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这起旧案的水，比他想象的更深、更浑。
这时，电话响了，是林小雅。
“青禾，查到了！”林小雅的声音带着一丝发现猎物的兴奋，“宏远事务所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皮包公司！它的注册地址是租用的一个写字楼格子间，注册资金是虚的，主要评估师挂靠的资质也早就过期了。它在华光案前一年成立，华光案后不到半年就注销了！典型的‘打一枪换一个地方’。”
“果然有问题！”陈青禾握紧了拳头。
“还有更关键的，”林小雅继续道，“我顺着‘鼎晟实业’这条线深挖关联。发现鼎晟在接手华光资产后不久，就把那块地皮抵押给了一家注册在邻省的地产公司‘荣泰置业’，获得了巨额贷款用于开发。而荣泰置业的控股股东，经过多层穿透……指向了一个离岸注册的投资公司，名字叫‘星辰资本’。”
离岸公司！陈青禾的心猛地一缩。又是这种难以追踪的复杂结构！这手法，与他在清源市“金鼎”烂尾楼案中遇到的资金转移路径何其相似！
“另外，”林小雅的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丝凝重，“我交叉比对了宏远事务所注销前接过的最后几个项目。其中一个，是为市郊一家小型化工厂‘明达化工’做破产评估。你猜怎么着？明达化工破产后，它的核心专利技术被一家新成立的‘创新科技公司’低价收购。而这家创新科技公司的注册法人代表，虽然是个无关紧要的人，但它的启动资金，有一笔来源不明的注资，经过几个账户周转，最终关联的IP地址……指向了省城！而且，我模糊匹配了那个IP段的历史活跃域名，其中一个……与周同方早期主持的一个政策研究课题组的内部通讯服务器域名后缀高度相似！”
“省城？周同方？！”陈青禾几乎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保温杯差点脱手。云川县新区案里那个模糊的“周老板”，清源市“金鼎”案中资金链最终指向的“老师”，李卫国笔记本里那个巨大的问号……所有零散的线索，在这一刻仿佛被一道无形的电流串联起来！华光厂这个九年前的旧案，评估造假、资产被贱卖、关键质疑者离奇死亡、接盘方背后复杂的离岸资金链……其运作模式的核心，竟然隐隐指向了那个盘踞在省城、影响力深不可测的智库泰斗——周同方！
难道，这颗“毒树”的“毒种”，早在九年前，甚至更早，就已经深深埋下？华光厂的废墟之下，埋藏的不仅是国资的流失和工人的血泪，更可能是一个庞大腐败网络最初的根系？
陈青禾感到一股沉重的压力，混合着发现重大线索的激动，沉甸甸地压在心头。他重新坐回椅子，目光再次落在那份被涂改的评估报告和郑云山死亡事故的简略记录上。华光厂消失了，宏远事务所消失了，鼎晟实业也早已改头换面，郑云山更是长眠地下九年。时光似乎掩埋了一切。但李卫国为什么特意把这旧案卷给他？是因为他查过手法相似的云川纺厂案？还是因为……李卫国早已察觉这旧案与周同方那日益膨胀的势力之间，存在着某种隐秘而致命的关联？
他拿起笔，在笔记本上重重写下：
宏远评估 - 资质造假 - 涂改报告 - 资产低估。
鼎晟实业 - 接盘 - 土地开发 - 抵押贷款 - 荣泰置业 - 星辰资本 (离岸)。
郑云山 - 质疑 - “意外”身亡 - 事故疑点 (记录缺失)。
关联点：明达化工评估 - 创新科技 - 资金来源IP - 省城 - 周同方课题组域名相似！
每一个词都像一块冰冷的石头。这不再仅仅是一起尘封的旧案，这可能是撕开周同方早期罪恶、理解其势力如何野蛮生长的关键切口！李卫国那句“和历史对话”，此刻有了更沉重、更血腥的注脚。那些被刻意遗忘、被强行掩盖的真相，那些可能永远沉默的亡魂（比如郑云山），正在通过这泛黄的纸页发出无声的呐喊。
就在陈青禾沉浸在这惊人的发现中，思考着如何向李卫国汇报并申请深挖此案时，他放在桌上的手机屏幕突然亮起，发出幽冷的光。是一个完全陌生、没有任何归属地显示的号码。
深夜的办公室寂静无声，这突如其来的来电显得格外刺耳。陈青禾的心跳漏了一拍，一种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他盯着那串诡异的数字，犹豫了几秒，最终还是按下了接听键，将手机缓缓放到耳边。
电话那头，是一片死寂的沉默，只有细微的电流杂音滋滋作响，仿佛信号穿越了无尽的虚空。这沉默持续了足足五六秒，压抑得让人窒息。
就在陈青禾几乎要挂断时，一个明显经过电子变声处理、冰冷得不带一丝人类情感的声音，突兀地、一字一顿地刺入他的耳膜：
“陈、青、禾。”
“华、光、的、灰、烬……”
“别、碰。”
“否、则……”
“郑、工、的、今、天……”
“就、是、你、的、明、天。”
“嘟…嘟…嘟…”
忙音响起，电话被挂断。
陈青禾握着手机，僵在原地，一股刺骨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直冲头顶，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凝固了。办公室里明明开着暖气，他却感觉如坠冰窟。对方不仅知道他在查华光厂旧案，甚至精准地提到了刚刚才在卷宗里看到的、早已死去九年的郑云山！郑工的今天……就是我的明天？
威胁！赤裸裸的、精准到令人毛骨悚然的死亡威胁！而且，这威胁来得如此之快，如此之准，仿佛一双无形的眼睛，正穿透这市纪委大楼的墙壁，冷冷地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窗外的夜色，浓稠如墨，仿佛蕴藏着无尽的凶险。那个巨大的、血红色的问号——关于郑云山的死，关于周同方最初的“毒种”——在陈青禾的脑海中疯狂地旋转、放大，带着血腥的气息，沉甸甸地压了下来，几乎让他喘不过气。他知道，自己触碰到的，绝非仅仅是历史的尘埃，而是一个依旧在黑暗中搏动、充满致命危险的禁区核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