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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来的？陈青禾同志？”一个温和的声音响起。陈青禾抬头，是那位刚放下电话的中年大姐，她脸上带着一丝职业化的微笑，指了指墙角一个斑驳的绿色铁皮柜子，“暖水瓶在那边，杯子在柜子顶上，自己倒点水喝吧。张主任估计还得一会儿。”
“哎，好，谢谢您。”陈青禾如蒙大赦，赶紧走到铁皮柜旁。柜顶果然散落着几个一次性纸杯，薄薄的，透着廉价感。他拿起一个，打开暖水瓶塞子，热气蒸腾。他小心地倒了半杯热水，滚烫的温度透过薄薄的杯壁迅速传递到指尖，烫得他差点松手。他连忙用两只手捧着，像个捧着易碎品的孩子，小心翼翼地挪回自己的座位。
纸杯里的水很烫，却没什么茶味，就是白开水。他吹了吹，小口抿了一下，舌尖被烫得发麻。这纸杯温茶，握在手里，既暖不了心，也定不了神，反而更衬出他此刻的格格不入和无所适从。冷板凳，名副其实。他坐在那张硬邦邦的木椅上，腰背挺得笔直，目光却有些茫然地落在对面墙上张贴的《信访工作条例》和《纪检监察干部行为规范》上。空气里只有老同志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以及偶尔响起的电话铃声和那位大姐温和却公式化的应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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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氛围，比石壁乡那混杂着泥土味和喧嚣的办公室，冷了何止十倍。没有张爱国那种咋咋呼呼的“关照”，没有赵前进那种粗粝却直接的信任，也没有王海潮那种带着审视的复杂目光。这里只有一种沉甸甸的、无声的秩序和疏离。他下意识地摸了摸桌角的旧保温杯，冰凉的触感让他稍微定了定神。这杯子，是他从石壁带出来的唯一“战友”，装着过去的教训，也提醒着他此刻的处境。
“你就是陈青禾？”一个略显沙哑的声音响起。
陈青禾抬头，只见一个身材微胖、面容严肃、约莫五十岁上下的男人从里间走了出来，身后跟着一个低着头、面色灰败的中年人。这位应该就是张主任了。
“张主任您好！我是陈青禾，今天来报到。”陈青禾立刻站起身，双手下意识地在裤缝上擦了擦，仿佛想擦掉那份局促。
张主任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又扫过他脚边的帆布包和桌角的旧保温杯，最后落在他手里那个捏得有些变形的纸杯上，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似乎对这种“不讲究”有些微词。“嗯，调令我看过了。信访室，是我们纪委的窗口，也是线索的源头。工作性质特殊，要坐得住冷板凳，更要耐得住性子，受得了委屈。”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分量，“多看，多听，多想，少说。尤其是刚开始。”
“是，张主任，我明白。”陈青禾连忙应道，手心微微有些汗湿。这开场白，比预想的更直接，也更冷峻。
“你的位置就在这。”张主任指了指陈青禾刚才坐的椅子，“先熟悉熟悉环境，看看这些。”他走到自己靠里的办公桌旁，拿起厚厚一摞装订好的文件，放在陈青禾面前。最上面一本的封皮上印着几个黑体大字：《青禾县纪委信访举报典型案例汇编（1990-1995）》。
“这些都是过去几年我们处理过的比较典型的信访举报案例，从线索受理、初步核实、到处理结果，都有记录。好好看看，了解了解我们工作的流程和方法，也看看基层到底有些什么问题。”张主任说完，便不再看他，转身对那位中年大姐说：“刘姐，下午那个反映村干部占地的事，你带小陈一起听听，让他感受感受。”
“好的主任。”刘姐点点头。
张主任又瞥了一眼陈青禾脚边的帆布包：“个人物品，收好。办公室不是仓库。”语气平淡，却让陈青禾脸上微微发烫。他赶紧弯腰，把帆布包往桌子底下又塞了塞。
张主任没再说什么，拿起自己的搪瓷缸子——那是一个印着红五星、磕掉了不少瓷的老缸子，走到铁皮柜旁，哗啦啦地倒满开水，茶叶在滚水里上下沉浮。他端着缸子，坐回自己的位置，翻开一份文件看了起来，办公室里再次恢复了那种沉闷而有序的安静。
陈青禾重新坐下，看着面前那本厚厚的《典型案例汇编》，封皮有些磨损，边角卷起。他翻开第一页，一股陈年纸张特有的气味扑面而来。里面是密密麻麻的打印字迹，记录着一个个发生在青禾县各个角落的举报：克扣低保、侵占集体土地、吃拿卡要、作风粗暴……时间、地点、人物、情节、处理结果，条分缕析，冰冷而客观。
他强迫自己静下心来，一页页翻看。那些文字描述的蝇营狗苟，那些被侵害的微弱权益，仿佛透过纸面，带着怨气、愤怒和无奈，扑面而来。这比石壁乡那份错漏百出的“贪官册”真实百倍，也沉重百倍。原来，这才是纪委工作的日常，没有重生者的“先知”，没有戏剧性的“打虎”，更多的是与这些看似微小、却直接啃噬群众利益的“苍蝇”作漫长而琐碎的斗争。
他看得有些入神，直到刘姐轻轻敲了敲他的桌子：“小陈，人来了，准备一下。”
陈青禾抬头，只见一个穿着洗得发白旧军装、满脸沟壑、背脊佝偻的老汉，在刘姐的引导下，拘谨地站在了信访室门口。老汉手里紧紧攥着一个皱巴巴的信封，眼神浑浊，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惶恐和一丝孤注一掷的期盼。
“老人家，您请坐。”刘姐拉过一把椅子，语气温和，“这位是新来的陈同志，一起听听您反映的情况。”
老汉怯生生地坐下，目光在陈青禾年轻的脸庞上扫过，似乎有些犹豫，最终还是颤抖着把信封递给了刘姐，声音沙哑：“领导…俺…俺要告状！告俺们村的支书！他把俺们几个五保户的救命钱…给扣了啊！”
陈青禾的心，猛地一揪。他下意识地伸手握住了桌角那个冰凉的旧保温杯。杯壁上残存的便签纸，硌着他的掌心。
窗外的阳光斜斜照进来，在他面前的纸杯上投下一小片光斑。纸杯里的水，已经温吞吞的，不再冒热气。而他的新征途，就在这杯温吞的纸杯茶和冷硬的板凳上，伴随着老汉颤抖的控诉，悄然开始了。
他翻开手边崭新的工作笔记本，拿起笔。笔尖悬在空白页的上方，微微停顿。
这信访室的窗口，会让他看到怎样一个更庞大、更复杂、也更真实的青禾县？那本《典型案例汇编》的灰尘之下，又是否隐藏着比石壁乡“貔貔貔貔888”更令人心悸的暗流？老汉那被克扣的五保金，仅仅是冰山一角吗？
笔尖落下，在纸上划出第一道墨痕。冷板凳，坐稳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