虾皮小说【m.xpxs.net】第一时间更新《辽东邪侠》最新章节。
朔风,自漠北深处裹挟着沙砾与冰晶,席卷过云州城低矮厚重的城墙。时值十一月,天地间已褪尽了最后一丝温存,只余下刺骨的酷寒,砭人肌骨。风如无形的刀,在裸露的皮肤上割出一道道看不见的血痕,又钻进厚重的皮袍缝隙,直透骨髓。天色是铁灰的,沉甸甸压着大地,偶尔漏下的几缕惨淡日光,也被这肃杀之气冻结,落在冻得坚硬如铁的土地上,泛不起半点暖意。
就在这万物凋敝、连空气都仿佛凝固成冰刃的季节,耶律洪的王庭军旗,终于如同预兆般,刺破北方的地平线,出现在云州城外莽莽的枯黄草场上。战马的铁蹄踏碎薄冰,甲胄的铿锵撕裂寒风,一股属于草原王者的铁血气息,混着霜雪的凛冽,瞬间压过了云州城原有的紧张与死寂。
耶律洪的王庭军,来了。
消息如同投入滚油的一滴水,瞬间在暗流汹涌的云州炸开。城外的旷野上,那支代表着契丹王庭威严的庞大队伍,旌旗猎猎,铁甲寒光在灰暗的天色下连成一片冰冷的海洋。人喊马嘶,刀枪碰撞,沉重的脚步声撼动着冻土,一股剽悍蛮野的气息扑面而来,冲散了云州城原有的压抑,却又带来了另一种更令人心悸的窒息感。
就在这片冰冷肃杀之中,顾远立于拜火教云州分坛最高的望楼之上。他身形挺拔如崖边孤松,玄色的大氅在狂风中卷动,发出裂帛般的声响,露出内里暗红色的劲装,宛如凝固的血液。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目光越过混乱喧嚣的城外军阵,投向更远处。那里,是耶律阿保机营地的方向。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弧度,在他紧抿的唇角悄然浮现,快得如同错觉,随即被更深的冰冷覆盖。
城内的空气,绷紧到了极限。
阿保机,这条蛰伏的狼王,果然按捺不住了。耶律洪甫一抵达,立足未稳,阿保机蓄谋已久的獠牙便已狠狠噬出!远处传来的喊杀声虽被风声撕扯得模糊,但那陡然升腾的烟尘,那骤然混乱的王庭军阵脚,无不印证着顾远心中早有的判断。阿保机要的,是他兄长耶律洪的命,是那顶象征契丹最高权力的王冠!
只见他如鹰隼般的目光扫过城头,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他早已不耐他那庸碌兄长的权柄。时机,就是此刻!就在耶律洪前锋立足未稳,正待扎营的混乱之际,阿保机麾下如狼似虎的精锐,如同蛰伏已久的毒蛇,从预伏的沟壑、废弃的土墙后猛然暴起!刀光映着惨淡的天光,箭矢撕裂凝固的空气,喊杀声、兵刃撞击声、濒死的惨嚎,骤然炸响,将城外那片枯黄的草场瞬间化为血腥的修罗屠场。兄弟相残的序幕,以最原始、最残酷的方式拉开。
“传令拜火教!”阿保机立于临时搭建的高台,声音穿透混乱的战场,冰冷而不容置疑,“所有人,钉死李克用!一只苍蝇,也不许他飞出云州城搅局!”他需要绝对的屏障,隔绝那位沙陀枭雄可能伸出的、意图渔利的黑手。
“机会……”顾远低语,声音低哑得如同砂纸摩擦,瞬间就被呼啸的北风卷走,不留痕迹。他缓缓抬起右手,五指在冰冷的空气中猛地收拢,仿佛要将那无形的契机死死攥入掌心。骨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透着一股玉石俱碎的决绝。独立!就在今日!拜火教这座沉重、血腥、压得他喘不过气的牢笼,他必须挣脱!阿保机那边,有耶律洪的王庭军作为现成的绊脚石,暂时无需忧虑。真正的威胁,如同附骨之蛆,就在他的身边,就在这壁垒森严的拜火教分坛之内。
然而,冰海之下,并非全然的坚冰。一丝沉重的阴翳,始终盘踞在心底最深处——叔公,古力森连。这位须发如戟、性情如火如雷的老人,是拜火教内硕果仅存的元老,更是他顾远武道的启蒙者、授业恩师。他这一身傲视同侪的“百兽功”根基,那行走江湖令人闻风丧胆的用毒手段,皆源于老人倾囊相授。老人待他,视如己出,严厉背后是无尽的期许与近乎盲目的信任。
他每当念头转到叔公,胸腔里那颗冰封的心猛地一抽,一股带着铁锈味的滞涩感瞬间弥漫开来。百兽功的刚猛霸道,千蛛万毒手的阴狠刁钻,甚至他此刻立足这风雪高处的轻身功夫,哪一样不是叔公手把手,倾囊相授?那个脾气火爆却对他毫无保留的老人,是他在这诡谲教中唯一的暖色,也是他计划中最致命的阻碍。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的武功路数,在叔公面前无所遁形。一旦正面冲突,绝无胜算。唯有……下毒。这个念头像一条冰冷的毒蛇,盘踞在他心头多日,每一次缠绕都带来窒息般的痛苦。
顾远的手,下意识地抚过腰间一个冰冷的瓷瓶。瓶内,是“赤蝎毒”。非是寻常毒物,而是他耗尽心力,以数十种至阴至寒的毒草毒虫淬炼,又辅以特殊手法压制其烈性气味,精心调制而成。无色,无味,中毒者初时仅觉内腑微寒,继而寒毒会如同附骨之蛆,悄然侵蚀经脉,最终冻结心脉。最可怕的是,其发作之期可控,全在下毒者一念之间。这本是为张三金准备的绝杀之物。
矛盾如同两把钝刀,在他心底反复切割。前日,听闻教中又有几个苗疆抓来的“药人”被张三金活活折磨致死,叔公心情郁结,独自在房中借酒浇愁。顾远端着酒进去,陪他同饮。昏黄的烛火下,老人布满风霜的脸上沟壑更深,浑浊的眼里是化不开的疲惫和对这教中日益堕落之风的痛心。浓烈的酒气混合着老人身上特有的、带着草药和皮革的气息,弥漫了整个房间。顾远端着醒酒汤进去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老人高大的身躯倚靠在矮榻上,须发凌乱,眼神浑浊,平日里如雄狮般的气势此刻只剩下疲惫和一种深藏的落寞。他拍着顾远的肩膀,絮叨着当年在苗疆雪山下救下幼小的他时的情景,叹息着:“远儿啊,你要记住本心……” 那一刻,顾远端着醒酒汤的手,抖得几乎端不稳。汤碗里,他精心调制的“赤蝎毒”无色无味,药性发作缓慢却极其霸道,能逐步侵蚀经脉,瓦解内力。
叔公是什么人?用毒的大行家!顾远这点手段,在他面前近乎班门弄斧。
古力森连罕见地独自痛饮。顾远寻机陪侍在侧,言语间尽是孺慕与关切,如同最孝顺的子侄。酒至酣处,老人吐露心中块垒,顾远则适时奉上一碗亲手熬制的、热气腾腾的醒酒汤。就在那氤氲的热气掩护下,一滴粘稠如血、却又澄澈无色的液体,无声无息地滑入汤碗深处。
那一刻,顾远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老人浑浊却依旧锐利的醉眼,似乎在他递过汤碗的瞬间,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停顿。那眼神深处,仿佛洞穿了什么,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痛楚,又或者,是深沉的失望?顾远的心猛地一沉,几乎要夺回那碗汤。
但阿茹娜含泪的眼眸,她腹中那未出世孩子的微弱胎动,她们母子可能面临的凄惨下场……这些画面如同冰冷的铁钳,瞬间攫住了他动摇的心神。他不能回头!一丝狠绝取代了动摇,他稳稳地将汤碗递到老人唇边。
古力森连费力地抬起沉重的眼皮,浑浊的目光在顾远脸上停留了片刻,那眼神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快得难以捕捉。他含糊地嘟囔了几句,大手一挥,似乎想推开汤碗,却又无力地垂下。顾远的心跳在胸腔里擂鼓般撞击着,他强迫自己的手稳定如磐石,稳稳地端起汤碗,另一只手小心地扶住老人的肩膀。
“远……远儿……”古力森连含混地唤着,目光定定地看着顾远端着汤碗的手,又缓缓移到他脸上。那目光,浑浊中竟带着一丝锐利,仿佛穿透了顾远精心维持的平静表面。顾远甚至能感觉到扶在老人肩头的手指下,那强健肌肉一瞬间的紧绷。
时间仿佛凝固了。窗外呼啸的寒风声变得异常遥远。顾远屏住呼吸,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心脏,等待着那雷霆一击的质问或暴怒。
然而,那锐利只是一闪而过,随即被更深的疲惫和一种近乎悲凉的信任所取代。古力森连喉咙里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咕哝,像是叹息,又像是自嘲。他不再看顾远,反而主动就着他的手,低下头,就着碗沿,大口大口地吞咽起来。滚烫的汤汁顺着花白的胡须流下,他恍若未觉,只是机械地吞咽着,仿佛喝下的不是汤,而是某种必须承受的宿命。
顾远的手,稳稳地托着碗底,指节却因过度用力而绷得失去了血色。他看着老人毫无防备地喝下那碗掺入了“赤蝎毒”的醒酒汤,看着那致命的液体滑入他的喉咙,一股巨大的、几乎要将他撕裂的愧疚感瞬间攫住了他。他几乎要脱口而出,将一切和盘托出!
但他终究没有。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将所有翻腾的情绪死死压回深渊。他默然地服侍老人躺下,替他掖好被角,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一件易碎的瓷器。做完这一切,他深深地看了一眼老人沉睡中依旧紧锁的眉头和灰败的脸色,然后转身,脚步无声地退出了暖阁。厚重的木门在身后合拢,隔绝了那浓郁的酒气和……他亲手种下的罪孽。
门关上的瞬间,顾远背靠着冰冷的门板,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他仰起头,用力吸了一口走廊里同样冰冷刺骨的空气,仿佛要将肺腑里的灼烧感压下去。再睁开眼时,所有的软弱和愧疚都已被强行剥离,只剩下冰封般的冷酷和孤注一掷的决然。他大步流星地离开,身影迅速融入分坛幽深曲折的廊道阴影之中,如同投入水面的石子,只留下短暂的涟漪,随即归于死寂。
“计成……”冰冷的望楼上,顾远闭上眼,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再睁开时,已是一片冰封的决绝。他猛地转身,玄色大氅在空中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
“行动!”命令如同金铁交鸣,瞬间传遍分坛隐秘的角落。
子时,阴云彻底吞噬了最后一点星月微光。云州拜火教分坛,这座白日里还透着几分威严的庞大建筑群,此刻彻底沉入了最深的黑暗,只有零星几点昏暗的灯火在寒风中摇曳,如同垂死挣扎的眼睛。
死寂,是风暴来临前最可怕的序曲。
骤然!
尖锐刺耳的哨箭撕裂了凝滞的空气,带着凄厉的尾音,狠狠扎入分坛中央最高的旗杆之上!那声音,是进攻的信号,是点燃火药桶的火星!
“杀——!”
“诛灭拜火教!”
震天的喊杀声如同平地炸响的惊雷,从分坛的四面八方、每一个阴暗的角落同时爆发!无数黑影如同从地狱裂缝中涌出的潮水,瞬间冲垮了外围看似坚固的哨卡和拒马。
冲在最前方的,是顾远亲自掌控的核心力量!天罡三十六煞,三十六道身影快如鬼魅,身着玄甲,动作整齐划一得如同一个整体,手中奇形兵刃在黑暗中划出致命的寒光,所过之处,仓促应战的拜火教守卫如同被割倒的麦子般纷纷倒下,血腥味瞬间浓烈得令人作呕。
北斗七子紧随其后!王畅、姬炀、李襄、邹野、左耀、李鹤、黄逍遥,七人脚踏玄奥步法,隐隐结成北斗七星之阵,剑光闪烁,气劲纵横,精准地撕裂着拜火教仓促组织起来的防线薄弱点,为后续部队打开缺口。
在后方,是顾远麾下最精锐的三卫!赤磷卫如同流动的火焰,悍不畏死,冲击最烈;土龙卫沉稳如山,结成坚盾,步步推进;火龙卫则负责策应和远程压制,一支支淬毒的弩箭如同毒蛇的信子,精准地钉入混乱人群中的头目咽喉。更有无数依附于顾远、对拜火教积怨已久的云州本地豪强部落,如同嗅到血腥味的狼群,狂吼着加入战团。
混乱!彻底的混乱!
拜火教分坛的守卫并非不强,坛中高手亦非不多。然而,这突如其来的袭击来自内部!顾远,这个在拜火教多年、深得教主“信任”的右大长老,对这里的一切了如指掌!哪条暗道可以直插中枢,哪个岗哨是虚设,哪处库房存放着关键的军械,哪个统领是张三金的死忠……一切都在他心中那张无形的舆图上清晰标注!
“东侧角楼,强弩手压制!”
“西厢房后是火药库,土龙卫第三队,破门!炸!”
“正厅有古力森连亲卫,天煞队,缠住他们!不要硬拼!”
顾远的声音冰冷而清晰,通过特制的哨音和手势,在震天的喊杀声中准确无误地传递着命令。他本人并未急于冲锋陷阵,而是如同棋手,站在一处相对制高的了望点,冷静地俯瞰着整个混乱的战场。他的目光锐利如鹰隼,精准地捕捉着每一个关键节点的变化,不断微调着攻击的节奏和方向。
拜火教守卫的抵抗,在顾远精准到可怕的调度和内部叛徒的不断倒戈下,迅速瓦解。精心布置的陷阱被提前避开,仓促集结的反扑被优势兵力瞬间击溃。惨叫声、兵刃碰撞声、房屋倒塌声、火焰燃烧的噼啪声……交织成一曲地狱的挽歌。昔日象征着拜火教无上权威的分坛,此刻正被这个拜火教新的的“右大长老”亲手点燃、撕裂、践踏!
火光冲天而起,映红了半边铁青色的天空,也将顾远棱角分明的侧脸映照得如同修罗。他冷漠地看着这一切,看着那些熟悉或不熟悉的面孔在刀光剑影中倒下,看着象征着拜火教权力的建筑在烈焰中呻吟崩塌。心中没有快意,只有一片冰冷的漠然。这是必要的代价,通往自由的路上,注定铺满尸骸。
积蓄已久的力量,在这一刻轰然爆发!天罡三十六煞,身影如鬼魅,从阴影中扑出,手中奇门兵刃闪烁着致命的寒光;北斗七子——王畅、姬炀、李襄、邹野、左耀、李鹤、黄逍遥,七人如北斗星列阵,剑气森然,撕裂空气;赤磷卫如毒蛇游走,身形迅捷诡异,赤红的短匕专攻要害;土龙卫则如地龙翻身,力沉势猛,破墙碎石,悍不可挡;火龙卫最后压阵,炽烈的内劲鼓荡,灼热的气浪逼开试图合围的普通教众。
整个拜火教云州分坛,在顾远这支蓄谋已久、对内部结构了如指掌的精锐突袭下,如同被投入滚烫利刃的冻油,瞬间沸腾、炸裂!抵抗是零散的,惊慌失措的教众在组织严密的攻击面前,如同被收割的麦草。喊杀声、兵刃碰撞声、濒死的惨嚎、建筑倒塌的轰鸣……交织成一曲血腥的毁灭乐章。火光冲天而起,浓烟滚滚,迅速吞噬着这座象征着拜火教在云州权威的堡垒。
顾远如一道黑色的闪电,目标明确,直扑分坛最深处、守卫最为森严的地牢。沉重的玄铁牢门被土龙卫合力撞开,一股混合着血腥、腐臭和绝望气息的阴风扑面而来,几乎令人窒息。
沉重的精铁牢门被特制的火药炸开,一股难以形容的恶臭如同实质的脓疮,猛地从黑暗的甬道深处喷涌而出!那味道混杂着浓重的血腥、腐烂的皮肉、排泄物的秽气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令人灵魂都为之颤抖的甜腻腥气!
饶是顾远麾下这些身经百战、见惯了血腥的悍卒,在踏入地牢的瞬间,也忍不住脸色剧变,胃里翻江倒海。顾远眉头紧锁,接过一支火把,当先踏入这人间炼狱。
火光摇曳,勉强驱散了浓重的黑暗,却将眼前的景象映照得更加恐怖绝伦。甬道两侧是一个个低矮狭小的石牢,与其说是牢房,不如说是墓穴。石壁上布满了深褐色的、层层叠叠的干涸血渍,还有无数道深深的抓痕,透露出被囚禁者曾经历过怎样的绝望挣扎。
大部分牢房是空的,但空气中弥漫的痛苦似乎早已浸透了每一块石头。
顾远的目光,最终定格在地牢最深处、一间被粗大铁链额外加固的牢房内。火光跳跃着,照亮了地牢深处的景象。饶是顾远心坚如铁,此刻也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十几个人形……或者说,勉强还保留着人形的存在,蜷缩在冰冷的石地上。他们衣不蔽体,瘦骨嶙峋,身上布满了新旧叠加、惨不忍睹的伤痕:鞭痕、烙痕、刀伤、毒虫噬咬的溃烂……有的伤口深可见骨,脓血横流。他们的手脚大多被特制的沉重镣铐锁着,皮肤与金属接触的地方早已溃烂流脓。他们与其说是人,不如说是披着破烂人皮的骷髅。深可见骨的鞭痕交错覆盖着早已溃烂的皮肉,脓血和污秽粘连着褴褛的衣衫。每个人的四肢都以诡异的角度扭曲着,显然遭受过酷刑。
更令人头皮发麻的是,他们的身体,尤其是胸口和腹部,呈现出一种诡异的、不自然的蠕动!仿佛皮肤之下,有活物在疯狂地钻营、啃噬!
空气中那股甜腻的腥气,正是从他们身上散发出来的。
一个蜷缩在角落、头发如同枯草般散乱的身影,似乎被火光惊动,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地抬起了头。那张脸,曾经或许清秀姣好,如今却只剩下骷髅般的轮廓,眼窝深陷,嘴唇干裂,皮肤呈现出一种死尸般的青灰色。然而,当她的目光,透过凌乱肮脏的头发缝隙,对上顾远那双震惊的眸子时,顾远的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铁手狠狠攥住!
张红!
虽然面目全非,但那眉宇间依稀的轮廓,那双此刻只剩下麻木和空洞的眼睛,顾远认得!这正是他当年设计陷害、以为早已被其父张三金亲手清理门户的左帐少主——张红!
他记得清清楚楚,是他亲手将左帐勾结外敌的“证据”隐晦的传递给了张三金案头,是他亲眼看着张三金“震怒”下令,是他以为……左帐上下,包括张红,早已被张三金这老狐狸“清理”得干干净净!原来……原来他们一直被囚禁在这里,承受着这非人的折磨,成为张三金豢养的“人形蛊皿”!
“嗬…嗬……”张红的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声音,干裂的嘴唇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只有血沫涌出。她的眼神无神地盯在顾远脸上,那目光里没有求救,没有惊讶,但空洞下,好似只有刻骨的、如同九幽寒冰般的恨意!那恨意,甚至穿透了她身体正在承受的、非人的巨大痛苦。
“九曜…噬心蛊……”顾远身后,一个熟悉毒物的天罡煞成员声音发颤地低语,带着无法抑制的恐惧,“是教中最阴毒……以活人精血饲蛊……取其蛊汁……为教主练功的大补之物……中蛊者……生不如死……”
顾远当然知道这蛊的可怕,更令人头皮发麻的是,顾远看到他们的胸口皮肤下,隐隐有活物在蠕动、顶撞,凸起一个又一个令人作呕的鼓包,仿佛随时会破皮而出!那是九曜噬心蛊在啃噬心脉!蛊虫分泌的毒液,时刻制造着超越极限的痛苦,却又诡异地吊住中蛊者的一丝生机,让他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而那些被蛊虫折磨出的、混合着血肉精华的“蛊汁”,则被拜火教高层视为无上大补之物。
巨大的冲击让顾远僵在原地。他处心积虑,
自认为了解拜火教的黑暗,却没想到这黑暗的深渊,比他想象的还要污秽百倍!他陷害左帐,是为了自保,但他从未想过要将他们投入这比地狱更可怕的境地!看着张雍眼中那几乎化为实质的空洞恨意,看着这十几个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的昔日同僚,一股强烈的、源自良知的剧痛和前所未有的恶心感,猛地冲垮了他心中那堵名为“成大事不拘小节”的堤坝。“
顾远此刻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他虽然知道张三金狠毒,却没想到竟已灭绝人性至此!用活人,用自己昔日的部众,甚至可能是自己的亲生女儿,来饲养如此歹毒的蛊虫!那所谓的“大补蛊汁”,每一滴都浸透了最深的绝望和痛苦!
他以为自己当年借刀杀人的计策足够狠辣,却发现自己远远低估了张三金这条老毒蛇的底线!眼前的惨状,像一记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他自认早已冰封的良心上。
“破锁!救人!”顾远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沙哑和急迫,打破了地牢里令人窒息的死寂。那命令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公子?”身旁的赤磷卫统领一愣,显然没料到顾远会下这样的命令。他们的计划是制造混乱,摧毁分坛,迅速撤离。带上这些奄奄一息、明显是巨大累赘的囚徒?而且,这些人都是左帐余孽,是敌人!
“我说,救人!”顾远猛地转头,目光如电,冰冷地刺向统领,那眼神中的威压和不容置喙的决断,让统领瞬间噤声,冷汗涔涔而下。“立刻!北斗七子听令!王畅、姬炀、李襄、邹野、左耀、李鹤、黄逍遥!你们七人,带本部人手,负责将他们所有人安全带出去!走我们预留的密道!务必送到安全之地!若有差池,提头来见!”
顾远的声音因极度的情绪波动而嘶哑变形,几乎是吼了出来,“北斗七子!带他们走!立刻!马上!无论用什么方法,保住他们的命!送到安全的地方去!”
王畅、姬炀等七人脸色凝重,没有丝毫犹豫。“遵命!”他们迅速上前,动作尽可能轻柔地开始解下那些沉重的镣铐。面对这些几乎只剩一口气、体内还有可怕蛊虫肆虐的“活死人”,即使是以他们的身手,也感到棘手万分。封宇川迅速取出随身携带的银针,刺向张红等人几处要穴,暂时压制蛊虫的躁动和那撕心裂肺的痛苦。邹野、左耀则撕下自己的衣袍,小心翼翼地为那些最严重的伤口做最简陋的包扎。
“顾…远…”张红在被黄逍遥背起时,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死死盯着他,“你……” 那声音微弱,却带着执念。
顾远避开她的目光,胸口如同压着千钧巨石,闷痛得几乎无法呼吸。他挥了挥手,示意北斗七子速速带人离开这人间地狱。看着他们背负着那些不成人形的躯体,艰难却坚定地消失在通往地牢出口的甬道阴影中,顾远深吸了一口带着浓重血腥和腐臭的空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计划不能停!箭已在弦!
顾远不再看他们,强迫自己转开视线。他救下张红等人,并非出于什么高尚的怜悯,更像是一种对内心最后一点底线的仓惶补救,一种对张三金那彻底非人行径的、迟来的反抗。然而,这份补救来得太迟,代价也太过沉重。
就在他即将踏出地牢,重新呼吸到外面那混杂着血腥和硝烟的冰冷空气时,一道身影如同受惊的鹞鹰,带着满身的血腥气和极致的恐慌,冲破混乱的战局,连滚带爬地扑到他脚下!
朔风卷着冰碴,抽打在云州城每一寸裸露的石墙上,发出凄厉的哨音。顾远刚刚踏出炼狱般的地牢,身后是冲天火光与震耳欲聋的厮杀,身前是寒彻骨髓的夜。他胸腔里还翻滚着地牢中那非人景象带来的强烈冲击与迟来的愧疚,然而,这份心绪尚未沉淀,一道裹挟着极致恐慌的身影便如炮弹般撞破混乱战局,重重砸落在他脚下。
“族长!公子!快!夫人……夫人要生了!早产!难产!血……止不住啊!”亲卫队长阿木尔的脸被汗水和血污糊得看不清五官,声音撕裂变调,每一个字都带着濒死的惊惶,手指死死抠进冻土,指向大营方向。
轰——!
仿佛九天玄雷直接在颅腔内炸开!顾远眼前猛地一黑,身形剧烈一晃,几乎栽倒。所有关于分坛攻陷的谋划、关于张红等人获救的沉重,在这石破天惊的消息前瞬间化为齑粉!一股冰冷的恐惧,比塞外的寒风更刺骨,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冻结了血液。
“什么?!”顾远的声音尖利得变了调,一把将阿木尔从地上提起,指关节因用力而惨白,“不是……还有一个月?!怎么会……难产?!”巨大的恐慌如同实质的巨手,扼住了他的咽喉。
“夫人……忧思成疾……这些日子几乎水米不进……本就虚弱……”阿木尔语无伦次,涕泪横流,“今日城中大乱,杀声震天……夫人受了惊吓,突然腹痛如绞……阿古拉大人……用尽手段……孩子……孩子是横位……羊水破了……血流不止……大人说……恐……恐有性命之危啊!”
仿佛一道九天惊雷,毫无征兆地在顾远头顶炸开!将他刚刚因救人而稍显纷乱的心神,瞬间劈得一片空白,继而化为无边的冰冷和恐惧。
阿茹娜!怀孕不足九个月!难产?!
“阿茹娜……”顾远喃喃念出这个名字,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他几乎弯下腰去。她本就因他身处旋涡而日夜忧惧,心思焦虑,担惊受怕,加上怀着男孩负担更重,又因担忧他而疏于走动……千头万绪,最终竟酿成这致命的一击!为什么偏偏是此刻?为什么偏偏是难产?为什么命运要在他刚刚踏出决裂一步、心神最是激荡脆弱之时,给予他如此沉重的一击?
“阿茹娜——!”顾远只觉得喉头腥甜上涌,眼前金芒乱迸。千算万算!算尽了强敌环伺,算尽了阴谋诡计,甚至算到了如何对付武功盖世的叔公!却独独没有算到,他心尖上的阿茹娜,会在此时此刻,在这血火炼狱的中心,遭遇最凶险的生死劫!腹中的孩子,他们期盼已久的骨血,竟成了催命的符咒!
为什么是现在?为什么偏偏是难产?!那冰冷的、足以吞噬一切的绝望感,第一次如此清晰而沉重地压垮了他所有的镇定。
“大帐那边……”顾远猛地抬头,眼中血丝密布,声音因极度的焦灼而尖利,“阿古拉呢?五毒教的人呢?”他明明安排了阿古拉率领苗疆五毒教的精锐——蜘蛛部、蝎子部、蜈蚣部、蟾部、蜥蜴部那些最悍勇的青年男女,在大帐附近保护阿茹娜!有他们在,加上自己特意留下迷惑敌人、虚张声势的两个小队,阿茹娜本该是安全的!他从未想过,最致命的危机,并非来自外部的刀剑,而是源于爱人腹中那个他们共同期盼的孩子!
“阿古拉大人正带着五毒教众拼死抵挡拜火教的反扑!”赤磷卫急声道,“拜火教的人像疯了一样冲击大帐区域!阿古拉大人分身乏术,只能让属下拼死冲出来报信!夫人那边……产婆……没有可靠的产婆啊!情况万分危急!”
“走!”顾远再没有丝毫犹豫,如同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受伤猛兽,发出一声低沉的咆哮。他一把推开挡在身前的亲卫,身形化作一道模糊的黑影,朝着分坛外、阿茹娜所在的大帐方向,亡命般疾掠而去!寒风如刀割面,他却感觉不到丝毫冷意,只有胸腔里那颗心脏,在恐惧和焦灼的火焰中疯狂跳动,几乎要炸裂开来。
“传令!所有人!按原定计划,制造最大混乱,吸引拜火教主力!事毕后,不必等我,立刻前往鹰愁涧汇合!我随后带着苗疆诸部便到!”命令如同冰雹砸落,不容置疑。他猛地吸了一口带着浓重血腥味的寒气,像是在给自己濒临崩溃的神经强行注入力量,“有阿古拉……有五毒教精锐……定能护住……定能……”这话语,是说给阿木尔听,更是说给他自己那疯狂擂动、几乎要炸裂的心脏。
命令下达,他再无暇他顾,将全部心神和速度催发到极致。云州城混乱的街巷在他身侧急速倒退,喊杀声、爆炸声、房屋倒塌声都成了模糊的背景噪音。他脑中只有一个念头:阿茹娜!他的阿茹娜!还有他们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