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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雾未散时，八百里洞庭正翻涌着青黑色的浪。周老三蹲在乌篷船头，手指捻着新织的渔网，麻线浸过桐油后在晨光里泛着琥珀色的光。他忽然停住动作，网眼间漏下的水珠在船板上凝成细小的银屑，这是湖底有异动的征兆。
"老三哥，看见白鹭寨的船队了吗？"对岸传来粗粝的吆喝。周老三眯眼望去，晨雾中果然浮动着十几盏鱼皮灯笼，那是范仲淹大人三年前设的巡湖灯阵。可往常这个时候，灯笼该像星子般缀满湖面，此刻却稀稀落落地漂在君山方向。
船尾的铜铃突然叮当作响。周老三回头时，瞥见网兜里闪过一抹金鳞，那光芒让他想起六岁那年沉船夜，父亲从漩涡里拽出的龙形玉佩。铜铃又急响两声，他猛地扯起渔网，湿漉漉的网绳却在掌心勒出血痕——网里只有几片带血的鸬鹚翎毛。
正午的日头晒得湖水发白时，整片洞庭湖都安静得反常。往常此起彼伏的鸬鹚掠水声消失了，连风掠过芦苇荡的沙响都听不见。周老三摸出怀里的铜钱，在船头摆出北斗阵，这是他跟着云游道人学的镇水诀。第三枚铜钱刚摆正，湖心突然传来闷雷般的轰鸣。
漩涡出现了。
那是个直径十丈的青黑色圆洞，边缘翻卷的浪沫凝成冰晶状。周老三看见自己的倒影在漩涡上扭曲变形，恍惚间竟变成条脊背生鳞的大鱼。铜铃疯癫似的震颤起来，他这才发现整艘船都在顺时针旋转，船底的铁锚正在自行松动。
"收网！"对岸传来范捕头的吼声。二十艘官船拉起丈二长的拖网，靛青色的尼龙绳在湖面犁出百道浪痕。周老三的乌篷船被巨力牵引着撞向拖网，船舷撞在铁锚上迸出火星，他看见范捕头腰间的犀角带钩闪过诡异的红光。
漩涡骤然扩大。
青黑色的水墙裹着腥风扑面而来，周老三被气浪掀进湖里。冰凉的湖水灌入鼻腔时，他看见拖网深处浮起团金红色的影子——那是个披着渔网的老妪，枯瘦的手指正从网眼间探出，每根指节都戴着青铜戒指。
"莫碰金鳞......"老妪的嘴唇在水中翕动。周老三感觉有冰凉的手指扣住他手腕，那些戒指上的饕餮纹突然活过来，化作细小的黑蛇钻进皮肉。他挣扎着想掰开手指，却看见老妪浑浊的眼球里映出自己后背——那里不知何时生出片青色鳞甲。
漩涡吞没老妪时，周老三瞥见她腰间坠着的鎏金香囊。暗纹织锦里裹着半截玉簪，簪头雕刻的蟠螭纹与他父亲留下的龙形佩如出一辙。湖水突然沸腾般翻涌，他看见无数金鳞在深水中游弋，那些鳞片边缘泛着血丝般的红光。
三日后，君山脚下的渔市飘着焦糊味。官府贴出告示说漩涡是地脉变动，着令渔户三日内迁往沅江口。周老三蹲在残破的乌篷船边，用银簪挑开死鸬鹚的嗉囊。黑红的碎骨间卡着片金箔，边缘蚀刻的云雷纹让他想起那夜漩涡里的金鳞。
"这是龙鳞符。"苍老的声音惊得他手抖。独臂老艄公不知何时出现在船头，残缺的袖管里探出布满鳞片的手，"范大人的拖网扯破了封印，这金箔是镇水棺的钥匙。"他枯枝般的手指划过周老三后背，鳞片相触处传来灼烧般的疼痛，"你爹当年沉船前，可曾给你戴过玉锁？"
暮色染红湖水时，周老三在乌篷船底找到块青玉残片。月光透过舱板缝隙照在玉面上，那些模糊的刻痕渐渐显形，竟是幅二十八宿星图。老艄公突然暴起，独臂挥动时带起腥风，布满鳞片的手掌插入周老三前胸，挖出血淋淋的玉坠。
"二十年了......"老艄公的怪笑震得芦苇折断，他残缺的袖管滑落，露出整条青黑色的龙臂，"当年范仲淹用七星锁龙钉封住镇水棺，却算漏了星图中位。"他腐朽的牙齿咬住玉坠，鳞片缝隙渗出黑血，"辰时三刻，带你的鸬鹚去君山咀，棺材盖要开啦。"
当夜子时，周老三在船头烧起艾草。青烟缭绕中，鸬鹚们突然集体昂首，黑亮的眼珠映出君山方向冲天的火光。他解开缆绳时摸到船板夹层，父亲留下的《水经注》残卷正在发烫，书页间夹着的鲛绡浸透龙血，遇热显出密密麻麻的符咒。
君山咀的礁石群在黎明前开始震动。周老三带着十七盏鱼皮灯笼靠近时，看见潮水在礁石间翻涌成柱状，每根水柱里都游动着金鳞幻影。老艄公的话应验了——那些水柱排列成北斗阵型，中央漩涡里浮着具青铜棺椁，棺盖上嵌着七根刻满符文的铁钉。
"开棺者死！"官船上的弓弩手齐声喝道。范捕头腰间的犀角带钩泛着血光，他手中的火铳正对准周老三眉心。周老三突然吹响骨笛，鸬鹚群俯冲而下，黑羽割裂晨雾的瞬间，他纵身跃入漩涡。
冰冷刺骨的湖水里，青铜棺椁正在融化。七根铁钉锈迹斑斑，钉帽上雕刻的椒图兽首渗出黑血。周老三划动双臂时，鳞片摩擦发出金石之声，那些符咒在水中亮起幽蓝光芒。老艄公的狂笑从四面八方传来，他看见无数半透明的龙影在棺椁周围游弋，每条龙颈上都拴着刻符的铁链。
棺盖移开的刹那，周老三看清里面的尸骸。那是个穿玉缕玉衣的老者，胸口插着柄青铜短剑，剑柄雕刻的应龙纹与他怀中的玉坠同源。当他的血滴在棺椁表面，所有符咒突然活过来，在棺身上重组成星图脉络。
巨响从地底传来时，范捕头的火铳炸成碎片。七根铁钉接连飞起，在空中组成七杀贪狼阵，棺椁中升起条百丈长的白蛟。它额间的肉瘤裂开第三只眼，射出的金光洞穿三艘官船。周老三在气浪中抓住玉缕玉衣的袖口，老者的指骨突然扣住他手腕，冰凉的鳞片顺着血管爬满全身。
"二十年前你父亲抽了我的逆鳞......"白蛟的声音带着金石回响，它掀起的浪涛露出湖底景象——数以千计的青铜棺椁正在缓缓上浮，每具棺盖都嵌着发光的金鳞，"范仲淹以为斩断龙脉就能治水，却不知这镇水棺本就是龙脉的根！"
周老三感觉后背的鳞片开始剥落，玉坠突然迸发青光。他看见父亲最后的记忆碎片：暴雨夜的君山祠，七位道士将龙鳞嵌入星图，年轻渔民将染血的玉佩塞进镇水棺缝隙。老艄公的独臂突然缠住他脖颈，龙爪刺入皮肉露出森森白骨："咬断这根弦！"
青铜棺椁裂开的瞬间，周老三咬住玉坠上的红绳。七根铁钉同时坠落，白蛟发出震天动地的哀鸣，它额间的第三只眼迸出火种，落在周老三掌心化作莲纹。无数青铜棺椁开始沉没，每下沉一丈就绽放朵青色莲花，将黑血净化成星辉。
黎明时分，洞庭湖面浮满金色莲灯。周老三躺在乌篷船头，看着白蛟的逆鳞化作玉扳指套在无名指上。那些失踪的渔民从莲灯里走出来，每个人后背都生着淡青色鳞印。范捕头的尸体正在快速石化，他腰间犀角带钩里渗出的，分明是混着金屑的黑血。
老艄公的笑声混在风里："该去潭州城找徐记绸缎庄的老掌柜了，他柜子里锁着半幅《山河社稷图》，那才是真正的......"
话音未落，东方既白。周老三捏碎玉扳指，看着碎片沉入湖底。漩涡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群聚的白鹭，它们喙间叼着的，正是昨夜漩涡里失踪的渔人衣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