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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宋元佑三年春,汴京城里飘着杏花雨。苏锦娘蹲在汴河闸口的青石台阶上,望着漩涡里打转的杏花发怔。自打父亲苏砚春葬身汴河那日起,她每日辰时三刻必来此处,仿佛那浑浊河水中还浮着父亲染血的靛蓝头巾。
"娘,今日东市的生丝又涨价了。"锦娘抖开油纸包,二十匹云锦在晨风里泛起涟漪。病榻上的沈氏突然剧烈咳嗽,指节揪着褪色的茜纱帐,床头的药罐咕嘟咕嘟冒着热气。这方浸过苏家祖传秘方的药汤,已不能压制沈氏胸口的郁结之气。
汴河漕运的号子声渐近,锦娘瞥见乌篷船头闪过青布短打的身影。去年腊月父亲失踪那夜,她分明看见三个戴斗笠的汉子往漕船搬运浸血的麻袋。"官爷们查赃税呢。"领头的汉子用篙子拨开浮冰,铁锈味的水花溅湿了锦娘的月白襦裙。
暮色四合时,沈氏竟挣扎着坐起。老妇人枯槁的手指捏住女儿腕脉:"娘瞧着这汴河水,倒像是你爹当年从蜀地带来的蜀锦。"她浑浊的眼珠映着窗外飘落的柳絮,"你爹常说天孙星主管织造,若能得见星辉......"
话音未落,门外传来铜铃脆响。锦娘掀帘时险些撞翻药炉,月洞门外立着个戴逍遥巾的青衫客。那人怀中抱着鎏金铜匣,袖口露出的半截手臂布满蛛网般的烧伤疤痕。"苏娘子可闻过天孙星的泪香?"他喉间滚动的声音像是生锈的齿轮。
锦娘还未来得及回答,铜匣突然自动弹开。暗格里躺着半幅残破的《极乐世界图》,金线在暮色中流转着奇异光晕。沈氏的病容突然凝滞,枯手颤巍巍指向画中迦陵频伽鸟的尾羽:"这绞缬手法...是你爹改良的七宝云纹?"
青衫客抚过画中飞天的璎珞,指尖迸出几点火星:"二十年前紫微垣移位,天孙星君坠入凡尘,蜀中锦官城三百织工暴毙。"他忽然逼近锦娘,烧伤的疤痕在烛光下泛着青紫,"可那夜有人亲眼见着,苏砚春抱着个襁褓逃出火场。"
锦娘的太阳穴突突直跳。七岁那年元宵节,父亲确实抱回个襁褓,说是在虹桥捡到的弃婴。如今那孩子已在城南慈幼院长成十六岁的少年,每日在普济寺抄经为生。她刚要开口,却见青衫客从袖中抖出把孔雀羽,轻轻拂过残破的蜀锦。
霎时间满室生辉。孔雀羽扫过之处,金线竟如活物般游走重组,迦陵频伽的尾羽渐次丰满,琉璃色的云霞自虚空浮现。沈氏突然老泪纵横:"是了是了,你爹用毕生心血创出七宝孔雀锦,偏被市舶司以'僭越胡风'为由抄没。"
窗外惊雷炸响,雨幕中隐约传来打更声。青衫客的铜匣突然涌出浓雾,雾中现出个三眼巨人,手中量天尺正指向皇城方向。锦娘惊觉自己衣袖沾满靛蓝染料,那些雾珠竟凝成细小的蜀锦经纬,在她肌肤上织出暗金色纹路。
"明日卯时,带着那孩子来大相国寺后院的古井旁。"青衫客化作青烟消散前,孔雀羽突然刺入沈氏眉心。老妇人闷哼一声,手中不知何时多了团发光的丝絮,正是《极乐世界图》缺失的中央佛眼。
三更梆子响过第三声,锦娘摸黑穿过西角门。普济寺的银杏树在雨中低垂枝桠,她借着闪电看清树根处蜷缩的少年。陆明璋的僧衣早已浸透雨水,怀中紧抱着部《天工开物》残卷,那是他每夜去藏经阁偷抄的。
"阿璋,你可知自己生辰八字里带着天火?"锦娘脱下外衫裹住少年。十六年前的记忆突然清晰:那夜父亲带回的襁褓渗着焦糊味,襁褓里除了啼哭的婴儿,还有半片烧焦的星图。
少年睁眼的刹那,锦娘看见他瞳孔中流转的星芒。陆明璋抚过她袖口的靛蓝纹路,突然轻声道:"姐姐可曾梦见过银河倒悬?我每夜都见织女星君在云端哭泣,她的七宝梭浸泡在忘川水里。"
寅时的更鼓惊飞宿鸟,锦娘攥着那团发光的丝絮冲进御街。晨雾中隐约可见大相国寺的鸱吻,她按青衫客所言来到古井旁,却见井沿积着层孔雀蓝的霜花。井底忽然传来机杼声,震得井壁青苔簌簌而落。
"莫要往下看!"陆九的声音从头顶传来。青衫客不知何时已等在井边,手中孔雀羽织成个光罩。锦娘这才发现自己的影子正被井中某种力量拉扯,裙裾上的金线仿佛有了生命,要挣脱绣线钻入幽冥。
井底突然射出道金光,照出井壁上密密麻麻的星图。陆明璋突然跪倒在地,口中吐出串古老音节。锦娘的耳膜嗡嗡作响,那些音节竟与父亲临终前未说完的呓语重合——"璇玑错位,织女泣血..."
古井突然沸腾,无数蜀锦残片从水中浮起。锦娘看见父亲苏砚春的模糊身影在雾中穿梭,他手中七宝梭穿行如电,正在修补破碎的星图。沈氏的叹息从井底传来:"你爹用自己当梭心,才保住天孙织女的本源......"
陆九突然甩出孔雀羽,光罩瞬间裹住井口。锦娘发现那些飘散的锦片正在吸收晨露,渐渐凝成半幅新的《极乐世界图》。画中迦陵频伽的尾羽泛着孔雀蓝幽光,恰似她袖口新生的纹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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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该去户部缴纳夏税了。"陆九踢开脚边染血的麻袋,里头滚出几块带牙印的官银。锦娘认得那齿痕,与去年腊月漕帮劫走的盐引印鉴一般无二。她忽然想起青衫客的话,天孙星君的泪滴在三月三会化作金缕,或许这就是父亲用性命守护的秘密。
陆明璋突然抓住她的手腕,少年掌心的温度烫得惊人:"姐姐的嫁衣该用天孙锦,这样才能穿过忘川渡口的三生石。"他腕间不知何时缠着七根银丝,在朝阳下闪烁如北斗。
户部衙门的铜钉兽环在烈日下泛着青光。锦娘捧着税银匣走过御街时,听见茶肆里说书人正讲到《狄青征西》:"那狄将军的盔甲是天孙织女所赠,刀枪不入......"她低头看向税银匣,匣底不知何时凝出滴清泪,正落在父亲苏砚春的私印上。
突然西街传来喧哗。锦娘挤进人群,只见三个市舶司官吏正在撕毁绸缎庄的价签。陆九的孔雀羽无声无息缠住官吏手腕,那些人顿时僵立如木偶。"苏娘子可知新制的孔雀锦为何禁卖?"陆九轻声道,"因为每匹锦都藏着星图,能照出汴京地下埋着的龙脉。"
当铺掌柜突然从柜台后窜出,手里攥着半截断箭:"这、这是从波斯商人货船上截获的!"箭簇上刻着古怪纹路,锦娘凑近细看,竟与《极乐世界图》中的曼陀罗花纹一模一样。陆明璋突然闷哼一声,他腕间银丝寸寸断裂,空中飘落七根闪着星光的丝线。
午时三刻的日头毒辣,锦娘在孙羊正店后院晾晒蜀锦。汗珠滴在孔雀蓝的经线上,竟让布料泛起涟漪般的微光。她忽然注意到东墙角堆着的官银,每锭都嵌着粒朱砂。这分明是父亲当年从蜀锦局带走的镇库之宝。
"苏娘子好手艺。"斜刺里冒出个戴东坡巾的胖子,腰间玉佩刻着"提举市舶"四个篆字。锦娘背过身去收锦缎,却听见布料撕裂声——那胖子竟用市舶司的封条绞断了她最珍贵的七宝孔雀锦。
"此锦涉嫌私通西域,例该没收。"胖子狞笑着展开绞断的锦缎,却在触及孔雀蓝经线时惨叫。那些经线突然活过来般勒住他脖颈,锦缎上的迦陵频伽鸟振翅欲飞。陆九的孔雀羽及时卷住锦缎,将凶徒甩出墙外。
陆明璋突然跪在满地碎锦中,鲜血从他掌心渗出,在青砖上汇成星图:"姐姐的嫁衣该用血线绣鸾凤,这样才能锁住龙脉。"他腕间伤口渗出的血珠竟凝成细小的金线,在日光下与孔雀蓝经线交相辉映。
暮色降临时,锦娘抱着税银匣来到虹桥。她望着汴河上穿梭的漕船,突然将孔雀蓝蜀锦抛向河面。锦缎入水的刹那,整条汴河泛起金光,河底沉没的楼阁、折断的桅杆、甚至溺亡者的白骨都浮现出来,在金光中组成巨大的星图。
"原来如此。"陆九的声音从云端传来,"天孙星君的眼泪凝成金缕,只有浸过至亲血脉的蜀锦才能显现龙脉。"他甩下根银梭,正钉在星图中央的紫微垣位置,"苏娘子,该去相国寺唤醒真正的守灯人了。"
当夜子时,锦娘抱着陆明璋来到大相国寺。藏经阁后的古井泛着幽蓝光芒,井壁镶嵌的夜明珠排列成二十八宿。她将染血的嫁衣浸入井中,衣料上的金线突然游走如活蛇,在夜空中织就巨大的璇玑图。
陆九的叹息从井底传来:"你爹用三十年光阴,将汴京龙脉织进每寸蜀锦。"他拽着锦娘跃入井中,井水竟如丝绸般顺滑。在意识消散前,锦娘看见陆明璋化作流星划过天际,手中银梭正在修补破碎的银河。
汴京城外传来第一声鸡鸣时,御街的石板路已铺满孔雀蓝锦缎。早市的商贩们惊奇地发现,那些锦缎上的迦陵频伽鸟随着日光流转,正将金粉洒向皇城方向。而普济寺的银杏树下,少年陆明璋正在抄写新的经文,腕间银丝与北斗七星遥相辉映。
三日后,苏锦娘在汴河闸口晾晒新织的云锦。老妇人沈氏的病奇迹般好转,正将孔雀蓝丝线编成流苏。井中古琴声悠悠传来,锦娘抬头望见云端有位女子正在织布,七宝梭在星河间穿梭,每一次穿引都落下粒金砂,在汴京城头汇成璀璨的星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