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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彻底落了下来。
那场漫长的雨终于停了,玻璃上还留着淅淅沥沥的水珠,偏僻的老楼外面,街道上寂静无声,老旧的路灯照不亮远处的黑暗,雨后荒凉的市郊仿佛一切都鸦雀无声。
丹绒路22号的新州社区有好几栋楼,肖月华丈夫留下的这间老房子位于社区后街临街的位置,这栋楼对面都是年纪更久的低矮平房和违章建筑,高低的落差让楼房高一些的楼层自然有了隐私性,但肖妈妈还是走到窗边,几乎是习惯性小心谨慎地把不透光的窗帘拉上了。
回身的时候,她看向了仍旧坐在沙发上的姜宥仪。
——或者说,是她一直惦记着的茉莉。
从确定了林意已经知道了被她隐藏的身份开始,姜宥仪直到此刻都没再说过话。
她如今漂亮得像个瓷娃娃,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表情没有了方才质问肖月华的凌厉,于是那种长相里几乎浑然天成的、很有欺骗性的软弱和无辜,就好像又回来了。
看着这样的她,肖月华当初背叛了她的愧疚和悔恨几乎达到了顶点,她站在窗边犹豫了很久,终于还是咽下了满嘴的苦涩,走到卫生间的抽屉里拿出了吹风机,插上电,小心翼翼地试探着,撩起了姜宥仪湿漉漉的头发。
姜宥仪很明显地僵了一下,但是她没有阻止。
这种反应像是彼此间的一个默许,肖月华打开了风筒,用低档的暖风帮她吹起了头发。
……就像在十几年前,这个人偶尔会对她做的那样。
现在回想,当年作为茉莉的自己,大概就是从肖月华第一次帮自己吹头发开始,在心里默默地把她假装成了自己妈妈的。
她从有记忆开始就在福利院,如同当时许多跟她年纪差不多的女孩儿一样,她们没什么身体缺陷,但因为是女孩子,所以生下来就被父母理所当然地遗弃了。
幼年的时候他们并不知道“家”是什么,福利院那一方小小的天地就是那里孩子们的一切,可是渐渐地,他们长大了,懂事了,于是几乎所有孩子都有了新的渴望……他们也想有爸爸妈妈,和一个家。
但是太难了。
在当时,整个桉城重男轻女的现象都非常严重,哪怕是领养,领养人们也更愿意选择身体和智力健全的男孩儿,更何况,来领养孩子的人本来也不多。
姜宥仪到现在都记得,那是她五岁那年,第一次跟其他孩子打架。
那是个大她两三岁的男孩儿,她忘了打架最初的起因是什么,只记得自己后来冲上去,是因为那个男生指着她大声地嘲笑着说,她这辈子都不会有家,更不会有爸爸妈妈,没人会喜欢一只又矮又胖的白皮猪。
……哪怕现在回想,那也是姜宥仪这辈子听过的,最让她感到恶心的谩骂。
她从小就白,但是因为害怕饿肚子,所以只要有吃的,不管吃什么,她都要每一顿都把自己撑得满满的才能安心,长此以往,她就把自己吃成了当时他们班里最胖的小孩儿。
她不是很在意这个,通常有谁笑话她,她笑一笑也就过去了,但是那个男生说的话,却活生生把她气到了满脸通红的程度。
她不管不顾地就冲了上去,但对方比她大那么多,又是个男生,结果当然可想而知,她后来被那个男生按进了泥水里,挣扎嘶喊中被赶来的肖月华救了下来,肖月华把她带到了自己的宿舍去洗澡上药,也就是那次,她还帮她吹了头发。
那是姜宥仪有记忆以来,第一次体会到被保护和呵护的感觉。
几乎一下子就让她沦陷了。
从那以后,她想方设法地讨好肖妈妈,寻找任何能跟她亲近的机会,久而久之,肖妈妈也真的对她比对其他孩子更亲近了一些。
她会偶尔给她开个小灶,让她在自己的宿舍里、用自己的洗护用品好好地洗个澡,也会悄悄地带她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做一些福利院里永远都不会带孩子们去尝试的事。
比如下馆子吃一顿特色美食,去公园坐旋转木马,或者去影楼化上妆拍一张漂亮的合影。
她是当年姜宥仪最信任、也最依赖的人。
寻找肖月华的这些年里的很多时候,姜宥仪都在想,哪怕当初明知一切却还眼睁睁看着她被带走的换成别人,她都不会这么耿耿于怀。
可偏偏是肖月华。
这个曾经给足她安全感的……被她当作了妈妈的人。
在吹风机工作的噪音里,姜宥仪的手指穿过自己被烘得温暖的发丝,抓住了肖月华轻抚她头发的手。
似有所感一样,肖月华怔怔地看着她回过头来,把风筒关掉了。
姜宥仪感觉到被她抓着的那只手有点僵,又有点抖,她抬起眼,目光复杂地看向如今已经变得老迈的女人,说不清自己此刻到底是怨恨的质问,还是伤怀的埋怨,只是问她:“你真的后悔过吗?”
肖月华静静地与她对视。
女人撤下了在外面时小心翼翼的防备,毫无保留地看向她,一字一句地回答:“每时每刻。”
姜宥仪仿佛在分辨撒谎与否地看着肖月华。
半晌后,终于放开了松手放开了她。
“你说你是后来才知道,当年那场公益体检是个骗局?”
姜宥仪声音清冷,肖月华放下吹风机,苦笑着拉过一把椅子,坐在了她的对面,“虽然我这么说你可能不会相信,但在他们把目标锁定在你身上之前,当时桉城福利院的所有教职工,没人会想到,那后面暗藏着恶意。”
姜宥仪仿佛听了个笑话,她没收着,就这么当着肖月华的面,嘲讽地勾起了嘴角。
肖月华知道自己这些真话听起来比假的还假,但这就是她所知道的事实,不管姜宥仪是什么态度,她都只想将自己所知道的一切一五一十地说给她听——
“当初是瑞森资产先向院方提出了公益合作的意向,由瑞森资产出资,为福利院里的所有孩子提供一次完全免费的基础体检,而作为回报,福利院只要配合他们做公益宣传就可以了。”
“你既然还活着,这些年想来应该也对那个公司有所了解了……他们每年做很多社会公益的,当初找到福利院,我们所有人甚至都觉得那是理所当然,直到……”
肖月华顿了一下。
对于后面的话,她本能地感到羞愧,但还是硬着头皮滞涩地把事实说了出来:“直到体检结束的一周后,他们目标明确地到福利院来要人。”
姜宥仪毫不意外地讥笑出声,“要我。”
“是。”肖月华深吸口气,点了点头,“你知道,桉城是个被看不见的权力主宰着的城市,而权力通常与绝对的财富深度捆绑在一起……十几年前的桉城比现在混乱得多,社会上各种命案时有发生,许多都没头没尾的无从查起。能撑起瑞森资产这么大的产业,他们老板背后的势力深不可测,当时没人敢惹的。”
姜宥仪嘴角的笑意加深了一些,连带着,她脸上的嘲弄也更加刻骨起来,“所以我就应该被献祭出去?”
肖月华躲避了她的目光,沉默着,回答不出一个字。
十六年已经过去了,这些事在当初就已成定局,纵然姜宥仪此刻很难完全压住自己的情绪,但她也清楚放大情绪除了消耗自己,不会再有任何作用了。
所以她深吸口气,转而问了肖月华另一个她一直想知道的问题:“他们给了福利院——或者说给了福利院里的人什么好处?”
“给到个人的好处我不知道,给了福利院的……你被带走的第二天一早,我良心难安地去找院长理论,他当时给我看了两样东西,其中一样是资助扩建福利院和改善学生宿舍居住环境的工程合同。”
“另一样呢?”
肖月华艰难地抿了一下嘴唇,才涩然地回答道:“……是你葬身火场的尸检证明。”
……这是姜宥仪万万没想到的答案。
福利院毕竟是她从小长大的地方,她怕那边还有老员工,自己贸然过去要被认出来,所以到桉城这么久,从来没有回过福利院,作为当事人本人,她完全不知道,原来在社会层面上,她早在十六年前就已经是个死人了。
不过想一想……当初黑衣人在堤坝下放的那把火,确实是冲着烧死她去的。
姜宥仪觉得这讽刺的一切都格外合情合理起来,她觉得好笑,也就真的笑出了声。
肖月华显得不安,她有些担忧地看着姜宥仪,怕她接受不了这个事实,情不自禁地喊她,“茉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