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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构与重构:方言诗学的本体论突围》
——以树科粤语诗《我噈喺想讲白话》为中心
文/诗学观察者
在当代汉语诗歌的版图中,方言写作犹如地质断层中的岩浆,始终涌动着颠覆语言秩序的潜能。树科的粤语诗《我噈喺想讲白话》以充满张力的口语化表达,将方言诗学的本体论困境转化为美学革命的宣言。这首创作于"普粤之争"文化语境下的诗作,恰似德里达解剖西方形而上学的手术刀,在汉语的肌体上划开一道审视语言暴力的切口。
一、音声革命:方言写作的本体论宣言
诗歌开篇"我噈喺想讲白话啫"的爆破音组合,构成了对标准汉语音系的有意冒犯。粤语特有的入声字"噈"(dzuk7)与"喺"(hai2)形成声调矩阵,其九声六调系统(阴平、阴上、阴去、阳平、阳上、阳去、阴入、中入、阳入)天然携带《切韵》音系的遗传密码。这种音声特质在"嘟想用粤语啲中文"中形成双重悖论:诗人既坚持用汉字书写,又通过方言发音解构标准语的语音霸权。正如索绪尔揭示的能指与所指的任意性原则,当"白话"(粤语)的声音形式被强行嫁接至普通话的能指系统,符号暴力便显现为诗中"阴谋论肆意"的文化焦虑。
诗人刻意保留的方言助词"啫"(ze1)、"嘅"(ge3)、"乜鬼"(mat1 gwai2),在文本表层制造出陌生化的裂隙。这些被现代汉语语法视为冗余成分的虚字,实为岭南语言基因的重要载体。如"嘅"作为领属助词,可追溯至古汉语"之"字的弱化形式,在屈大均《广东新语》中已有"其歌畛嘅"的记录。这种语言考古学层面的抵抗,暗合德勒兹的块茎理论——当标准语试图构建树状结构的语言帝国,方言通过横向的语音蔓延瓦解中心话语的统治。
二、文化拓扑学中的方言困境
"家阵冇边个冇得篱笆"的隐喻,暴露出方言在现代化进程中的生存困境。福柯的话语权力理论在此显现出惊人的解释力:普通话作为"法定语言"建构起规训的"篱笆",将方言驱赶至文化边陲。诗中"评论我同'煲冬瓜'争夺话语权"的无奈,恰似法农在《黑皮肤,白面具》中揭示的殖民创伤——当粤语被贬斥为"鸟语",其承载的广府文化记忆便遭遇象征性阉割。
这种语言政治学的暴力,在诗歌文本中呈现为深刻的认知错位。"煲冬瓜"(bou1 dung1 gwaa1)作为对普通话的谐谑音译,通过语音戏仿解构官方话语的神圣性。这种策略令人想起巴赫金对拉伯雷《巨人传》的分析:民间笑谑文化通过降格官方语言,在狂欢化中重建被压抑的主体性。粤语中存留的大量古汉语词汇(如"行"表走、"食"表吃),本应是汉语演化的活化石,却在现代语言政策中沦为需要矫正的"语法错误"。
三、字词考古学:作为文化基因库的方言
从文字学视角审视,粤语写作堪称一次汉字本真性的溯源工程。诗中"心度"(心中)的用法,承袭《诗经·小雅》"忧心孔疚"的介词结构;"篱笆"(lei4 baa1)的音译词选择,则彰显粤语对外来语的转化智慧(比较马来语"lepak")。这些语言现象构成德里达所谓的"原初文字"(arche-writing),证明方言绝非标准语的拙劣模仿,而是保存着未被逻各斯中心主义污染的言语化石。
赵元任在《粤语入门》中揭示的"平上去入各分阴阳"声调系统,在诗歌的语音层面构筑起抵御同化的堡垒。如诗句末字"嘟想"(都系想)的"系"(hai6)读阳去声,其降调曲线与普通话的轻声处理形成尖锐对立。这种声调美学在古典诗词传统中本属常识(李清照《词论》强调"五音六律"),却在现代汉语诗歌中沦为需要注释的"异常现象"。
四、方言诗学的现代性转渡
树科的创作实践,本质上是在进行本雅明意义上的"翻译"——将那些被标准语驱逐的方言经验,重新转译为现代诗语。诗中"写下自己心度嘅事情"的宣言,与策兰坚持用母语写作的困境形成跨时空共鸣。这种选择本身即构成列维纳斯的他者伦理学:当普通话美学试图吞噬方言的差异性,诗人用"乜鬼、乜物"(什么)的质询,扞卫着语言多样性的生态平衡。
在技术细节层面,粤语诗面临三重现代性困境:其一,声调标记的缺失(如无法区分"诗"si1与"史"si2);其二,训读字与本字的混淆(如"佢"作为第三人称代词的本字考证);其三,文白异读的美学选择(如"冇"mou5的白读与"无"mou4的文读)。诗人通过"粤语字"的创造性书写,在汉字系统中开辟出容纳方言的飞地,这种策略近似于乔伊斯在《芬尼根守灵夜》中对英语的改造——通过颠覆既定语法,释放被压抑的语言潜能。
五、余论:方言作为方法
当我们重返罗兰·巴特的"作者之死"命题,会发现粤语诗学正在重塑接受美学的范式。标准语读者遭遇的阅读障碍,恰恰成为破除语言中心主义的契机。正如诗中"以己之心度人"的反讽所揭示的,任何单一的语言审美标准都是文化霸权的产物。从韩邦庆《海上花列传》的吴语写作,到黄遵宪"我手写我口"的诗界革命,方言始终是重构汉语诗学的重要维度。
在更宏大的文明史视野中,粤语诗的挣扎恰似犹太人流散中的意第绪语文学,或是凯尔特复兴运动中的盖尔语诗歌。这些语言少数派的抗争,共同构成了对抗文化同质化的全球性叙事。当诗人用"气煞人也"的文言句式与"白话"声调并置时,我们看到的不仅是语言层面的混血,更是文明记忆的重新编码。
结语:
树科的粤语诗作,犹如投掷在语言铁幕上的燃烧瓶。那些迸溅的方言火星,既照亮了被普通话语义场遮蔽的文化记忆,也暴露出当代诗歌的深层危机——当"怎么写"的技术焦虑压倒"用什么写"的本体追问,诗歌便沦为精致的话语空转。在这首充满痛感的方言文本中,我们听到了汉语古老声腔的当代回响,也目睹了语言多样性如何在权力话语的绞杀中艰难存续。或许正如本雅明在《译作者的任务》中所言:方言写作的真正使命,是守护那些即将消逝的"纯语言"碎片,在词语的裂隙中等待文明重生的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