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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玉娘的模样,你可还记得?”潘岳问。
“依稀记得面目清秀。”司马冏回答。
“若是站在你面前,殿下可还能认得出她吗?”潘岳追问。
“她颌下有一粒黑痣,甚是显眼,应该能够认出来。”司马冏终于点了点头。
“那只能这样了。”潘岳无奈道,“若是贾家真要追究殿下杀刘卞的动机,殿下就一口咬定是看上了那个玉娘,想要索取刘卞却坚决不肯。待到刘卞被贬,殿下为了强夺玉娘,就暗中毒死了刘卞。”
“明白了,檀奴叔叔是想要我承认色令智昏,从而免除贾家的怀疑。”司马冏虽然知道这是大事化小的法子,却到底心有不甘,“这些年来我一直仿效父王遗风,好不容易挣得了个‘贤孝’的好名声,这样一认罪的话,就变成色欲熏心草菅人命的凶恶之徒了。”
潘岳抿紧了嘴唇,没有接话。事情既然已经做下,司马冏想要全身而退已是不可能的了。
“不,我不能这样……否则不仅父王的令名会被我玷污,母妃也不会饶过我的!”司马冏似乎是想到了引发的可怕后果,胡乱地摇着头,央求道,“檀奴叔叔,还有没有别的办法?”
潘岳心道你做的事能如此化解已是轻的,却看着司马冏那双泪盈盈的酷似司马攸的双眸,到底没有忍心说出来。他拉过司马冏,轻声叹道:“殿下还没吃饭吧,先吃了再商量。”
在司马冏心目中,潘岳一直智计无双,只要给他充分的时间,他一定能够想出为自己解决问题的办法。因此司马冏定了定心神,察觉自己确实饿得狠了,便点点头和潘岳一起走了出去。
两个人都默契地没有提方才所谈的事情,邢夫人和杨容姬也不问,只招呼司马冏吃饭。司马冏食不知味地草草吃完,只眼巴巴地看着潘岳,指望他灵光一现,就能想出一个瞒天过海的妙计。
然而令司马冏失望的是,吃完饭后,潘岳并没有露出扭转乾坤的手段,只是劝慰他说:“城门即将关闭,殿下先回府去安歇,明日就按照我说的那样向宗师府回话吧。”
“不,还有整整一夜,我相信叔叔还会想出更好的办法的。”司马冏有些耍赖地坐着不动,“干脆我今夜就在叔叔家里歇息,叔叔万一有了什么主意,可以及时告诉我。”
看着司马冏全心信赖的模样,潘岳忽然狠不下心将他赶走。而金鹿听说司马冏想留宿在此,更是欢喜:“太好了,山奴哥哥今晚住我们家,我要和山奴哥哥一起睡!”
“金鹿乖,齐王殿下和你爹爹有正经事要做,娘带你去睡。”杨容姬听到金鹿的无心之言,脸色微变,连忙连哄带骗地将五岁的小女孩抱走了。
“如果殿下执意在此过夜,那就住在正房吧。”潘岳说到这里,母亲邢夫人也点头道,“齐王殿下身份尊贵,自然是要睡正房的。我这就去把被褥统统换成新的。”说着,颤巍巍就要起身。
司马冏这才想起小院中条件最好的正房平素都是邢夫人居住,自己这一来就是把老太太赶走了,连忙摆手道:“不用劳动太夫人,我反正今晚也睡不着,就在这里挑灯夜读好了。”
“那怎么成,你是堂堂齐王殿下,和我们有君臣之分,怎么能让你在冷冰冰的厅里枯坐一夜?”邢夫人秉承潘家儒学家风,为人最重礼仪,当下坚决不同意。
司马冏见自己一提出留宿,便将潘家搅得不得清净,心中也有些愧疚。于是他站起身道:“既然如此,我就还是先回齐王府了。檀奴叔叔若是有了什么好主意,明早再告诉我吧。”说着,便告辞离开。
夜深人静,邢夫人和杨容姬他们都去安睡了,潘岳却只是呆呆坐在灯下,绞尽脑汁为司马冏寻思脱罪的办法。然而任他想得头痛欲裂,也没能在这场破绽百出的败局里找到曙光。
屋外忽然划过一道电光,将累得伏案假寐的潘岳惊得坐了起来。下一刻,轰隆隆之声从头顶滚过,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从天而降,砸在窗纸上沙沙作响。
潘岳心中一跳,下意识地从墙角找出一把伞,穿上鞋子走了出去。他冒着越来越密集的雨点穿过小院,猛地拉开了院门。
院门外一片漆黑,只有雨点打在泥地上的沉闷声响。潘岳在空荡荡的院墙下搜寻了一会,忽然拔腿朝前方的里巷走去。
果然没走多久,潘岳就在一户人家的屋檐下发现了蜷缩成一团的司马冏。他小心地不将伞沿上的雨水滴到司马冏身上,伸出一只手搭上了少年的肩膀:“殿下,跟我回去吧。”
司马冏原本缩在墙角抱膝而坐,将脸深深地埋在膝头,此刻被潘岳吓了一跳,蓦地一抖,这才缓缓抬起脸来:“檀奴叔叔?”
潘岳知道他今天是真的吓着了,不敢再刺激他,只和声道;“下雨了,殿下和我回屋里避雨吧。”
司马冏又湿又冷,浑浑噩噩地站起身,就着潘岳的伞往潘家而去,好半天才醒悟过来:“叔叔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方才,我梦见了你父亲。”潘岳轻叹了一声,护送司马冏回到家中,又找来一套干净衣服让他换上,“殿下先将就躺一晚上吧。”
“好。”司马冏拥着一层薄被,有些怯生生地看着潘岳,“那明天早上,我还是得去宗师府吗?”
“去吧,若是不去,又多了一份罪名。何况殿下也得探探底,看他们究竟知道了多少。”潘岳见司马冏面露恐惧之色,柔声安慰道,“宗师高密王是殿下的长辈,总要维护司马家子孙。只要一切事情能在宗师府内解决,就好办很多。”
“怕只怕贾谧插进来……”司马冏嘟哝了一句,却无可奈何,只能心事重重地睁眼躺下,熬过这个不眠之夜。
天亮的时候,潘岳从书案上直起身,洗漱更衣之后准备到秘书监官署办公。而司马冏大半夜辗转反侧,天亮时才朦胧睡去,此刻还在客厅角落里酣睡未醒。
潘岳即刻就要出门,没奈何蹲到司马冏身边,轻轻推了推他:“殿下,山奴?”
“嗯?”司马冏勉强睁开眼睛,懵懂得像个孩子。
“我要去官署了。殿下一会儿起来之后,记得去宗师府。”潘岳叮嘱,“就先按照我昨日教你的说。”
“好。”司马冏也不知听清了没有,拉过被子遮住被日光晃到的双眼,翻过身继续睡了。
他这副柔弱无辜的模样让潘岳想起了司马冏小时候,心中无端泛出一种怜惜来。他向杨容姬叮嘱了几句,便乘车赶往洛阳城内的秘书监官署去了。
自从晋书断限之后,修着国史的进度越发加快了,由于所有的成稿都要交给潘岳过目和审度,他到达官署后就一直忙碌。不过忙归忙,潘岳心中依旧惦记着司马冏的事,寻思散衙之后到齐王府去打听动静。
然而还没等到散衙,秘书监官署内突然来了一群不速之客,指名要见潘岳。潘岳走出门去,便见三四个来人衣着华贵,为首一人更是盛气凌人。他眼眸一动,认出了来人中唯一认识的一个——琅琊王司马睿。
不同于为首之人满脸戾气,琅琊王司马睿年轻的脸上满是惶恐不安。他看见潘岳出来,连忙迎上来介绍道:“老师,这位是我二叔东武公,在宗师高密王之下办事。”
对于司马睿的叔父东武公司马澹,潘岳虽然不认识,却早有耳闻。这个司马澹为人阴狠嫉妒,因为三弟东安王司马繇得父母钟爱,司马澹一直对弟弟恨若仇敌。汝南王司马亮掌权时,司马澹便向司马亮告发弟弟对司马亮的不满,以至司马亮将东安王司马繇废去王位,流放到了偏僻苦寒的带方郡。贾南风贾谧掌权之后,司马澹又处处讨好贾氏,唯贾氏马首是瞻,因此东安王司马繇时至今日也不曾放归。
虽然心中厌恶司马澹为人,潘岳还是礼貌地向司马澹行礼:“下官着作郎潘岳,不知东武公驾临,有何吩咐?”
“哦,你就是大名鼎鼎的檀郎潘岳啊。”司马澹上下打量了一下潘岳,想要摆出宗室的架子,奈何潘岳身量比他高出半头,只能仰着脸开口,“本公奉宗师高密王之命,想问潘郎君一个问题——齐王何在?”
潘岳一凛,下意识地反问:“齐王何在,为何要问下官?”
“潘郎君还想装傻吗?那好,本公就一一说给你听。”司马澹见一旁的司马睿想要插嘴,挥挥手止住了侄儿,继续仰着脸朝潘岳道,“宗师高密王早就通报齐王让他今日一早到宗师府回话,但齐王直至此刻也未露面。本公奉宗师之命前去齐王府传唤,却发现连齐王太妃都不知齐王去向。太妃盛怒之下拷问齐王侍从,才知道齐王昨晚出城去找潘郎君,一夜未归。本来本公应该直接带人去潘郎君府上搜寻齐王,不过为了照顾潘郎君的颜面,还是先来问问比较好。奉劝潘郎君直言相告,免得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是谁来找我们安仁啊?”司马澹刚说完,不远处忽然传来一声懒洋洋的询问,随即只听一阵踢踢踏踏的声音,却是有人靸着木屐从室内走了出来。
听到这个声音,司马澹方才的趾高气扬顿时一敛,脸上露出讨好的笑容来。能在秘书监官署内如此随意之人,自然就是秘书监本人贾谧无疑了。
“原来是东武公。”贾谧朝司马澹随意拱了拱手,“不知来我这里找安仁有何贵干啊?”
“鲁国公请借一步说话。”虽然二人爵位相当,司马澹还身为宗室,但他对贾谧的逢迎却是一眼而知。他殷勤地凑到贾谧身边,和他走开几步,随即小声地向贾谧嘀咕起来。
虽然听不清司马澹的话,但潘岳还是可以从贾谧越发阴鸷的眼神中猜出了端倪。他心中暗叫不好,看来司马澹那边已经掌握了司马冏毒杀刘卞的情况,贾氏对刘卞早已心存怀疑,司马冏此举落在他们眼中,无异于杀人灭口,欲盖弥彰了!
正心乱如麻,贾谧已靸着木屐踢踢踏踏地走了过来:“安仁,昨夜齐王果然是到你家中去了?”
“是。”潘岳知道隐瞒不住,索性点了点头。
“他去你家里做什么?”贾谧本就白中泛青的脸色越发阴郁下来。
“齐王殿下说他做了错事,怕太妃责备,所以想在下官家里避一避。”潘岳避重就轻地回答。
“哼,齐王堂堂宗室,犯了事居然要跑到潘郎君家里躲避,潘郎君真是好大的能耐!”东武公司马澹在一旁冷哼道。
“二叔,齐献王与老师有通家之好,齐王更是视老师如师如父,他犯错之后找老师求教也是人之常情,与老师无关。”琅琊王司马睿听司马澹的口气不善,生怕他会将潘岳牵扯到司马冏的案子中,连忙为潘岳辩解。
“安仁,我知道你当年与齐献王交好,所以对他的儿子自然有照拂之情。”贾谧冷冷地对潘岳道,“不过齐王这次的事情不小,你若是一意要维护他,恐怕我也帮不了你了。”
“下官明白。多谢鲁国公提点。”潘岳被贾谧说中心事,脸色发白,垂头不语。
“如果安仁与齐王并无干系,那你现在就亲自带东武公他们去你家吧,高密王在宗师府怕是等急了。”贾谧说着,意味深长地看了潘岳一眼,转身踢踢踏踏地靸着木屐走了。
哪怕贾谧没有明说,潘岳也明白贾谧的用意。如果要洗刷和司马冏勾结的嫌疑,就必须亲自带人上门搜捕他。说到底,齐王府和贾氏,旧主与新主,贾谧逼他只能选一个。
“好,我带你们去。”潘岳深吸一口气,对东武公司马澹点了点头,随即迈步向外走去。当迈过秘书监官署高高的门槛时,潘岳踉跄了一下,幸亏司马睿眼疾手快将他扶住了。
“老师……”司马睿担忧地张了张口,“齐王那边……”
潘岳摆了摆手,示意司马睿不必再说。接下来的一路,他只是端坐在马车中,不言不动,恍如一尊没有生气的雕塑。司马睿知道他此刻的痛苦,不敢说什么,只能静静地陪在老师身边。
很快,一行人便驶入德宫里,来到潘岳家的院门前。东武公司马澹一向借着贾氏的权势横行惯了,不等潘岳开口,便派人上去哐哐砸门,惊得左邻右舍纷纷探头观望,又惶恐地缩了回去。
“来了来了!”潘家老仆李伯听到惊天动地的砸门声,忙不迭地丢下手中活计赶过来。他刚一把拉开院门,东武公司马澹手下侍从便一把将李伯推到一旁,大喇喇地高声叫道:“齐王殿下何在?”
“你们是什么人,为何擅闯民宅?”杨容姬揽着瑟缩在她怀中的金鹿,站在廊下怒斥道。
“这位是东武公,前来请齐王殿下去宗师府。”潘岳走进院中,对杨容姬问道,“齐王殿下还在吗?”
“还在。”杨容姬惊讶地看了看潘岳,又担忧地望了望里屋,“齐王殿下昨夜着了凉,今日一直高烧不退,现在屋内躺着休息。”
“真是巧,宗师哪天请他过府,齐王哪天就病倒了。”司马澹出身宗室疏族,汲汲营营却连个王爵都没捞上,对齐王府两代的名声颇为嫉妒。他冷笑一声越过潘岳夫妇,径直走上台阶,一把推开了木门:“齐王殿下,我们来请你了。”
他虽然口称“殿下”,但阴阳怪气,毫无尊重,听得一旁的侄儿司马睿汗颜不已。潘岳担忧司马冏近况,心中着急,便跟着司马澹走进了屋内。
只见司马冏还躺在厅内一角,仿佛自潘岳走后就没有挪动过地方,哪怕裹着厚厚的棉被,依然不停颤抖。听到有人呼唤,司马冏勉强睁开眼睛,却仿佛根本没有看清眼前是何人。
潘岳见司马冏双颊通红,嘴唇干裂,额头上还敷着一条冷水浸过的毛巾,可见是真的病了,不禁向司马澹求情道:“东武公,齐王殿下病得不清,可否请东武公禀明高密王,改日病好后再去宗师府回话?”
“这话可笑,宗师府也有大夫,难道还会亏待齐王殿下不成?再说本公只是奉命行事,今日费了许多周章,若是再带不回齐王殿下,叫我如何向宗师交待?”司马澹冷冷说完,朝着身后从人一扬下巴,“来人,‘请’齐王殿下起身!”
“是!”司马澹的两个侍从得了命令,也知道这个齐王犯了大事无须顾忌,当下走入房中。他们掀开司马冏身上的被子,拂去他额头上的布巾,架着司马冏的胳膊硬将他扶了起来。
司马冏虽然病得昏沉,此刻也大抵明白发生了什么?他烧得朦胧的眼睛扫过架住自己的胳膊,扫过司马澹冷漠的表情,最终落在了站在门口的潘岳身上。
司马冏用力挣了挣,见潘岳只是垂下眼一言不发,心中生出一股寒意,颤声问:“檀奴叔叔,是你带他们来的?”
“不是他还能是谁?”司马澹不想浪费时间,当下吩咐侍从架着司马冏往外走去。
“山奴哥哥还病着呢,你们要带他去哪里?”忽然,一个稚嫩的声音响了起来,小小的女孩跑到院子正中,拦住了司马澹一行人的去路。
“金鹿!”杨容姬大惊,连忙奔过去一把将女儿抱开,金鹿却不依不饶地大哭起来,“山奴哥哥在生病,你们不要抓走他!”
“金鹿,山奴哥哥没事的,以后再带礼物来看你。”司马冏勉强朝小女孩露出一个笑容,随即身不由已被一路带出潘家。他不死心地扭过头,期望从潘岳口中听到一点辩解,然而潘岳却如同泥塑木雕一般站在房门口,始终没有开口说一个字。
司马冏被高热点亮的眼睛渐渐暗淡下去,口中喃喃:“母妃说过,你不会害我的……可是,你为什么要出卖我?!”他后一句话声调蓦地拔高,仿佛控诉,眼中也滚出两行泪来。说完,司马冏似乎耗尽了所有力气,身子顿时瘫软,任由司马澹的手下将他塞进了马车之中。
“老师这怎么能算是出卖,只是公事公办罢了!”司马睿心中不平,朝着司马冏的背影喊了一声。他见潘岳脸色惨白,嘴唇也抿得几无血色,知道潘岳担心司马冏的安危,连忙道:“老师放心,我这就去宗师府,有什么情况我会及时告诉你的。”说完作了一揖,跟着司马澹他们去了。
“檀郎……”杨容姬好不容易安抚好女儿,走到潘岳身边,满怀担忧,“山奴这一去,是不是凶多吉少……”
“他是堂堂齐王,议亲议贵,就算亲手杀了刘卞,这个罪名还当得起。”潘岳强笑了一下,“少年人年少冲动,确实也该受一点教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