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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做就做。两天前,我托人将母亲从索契的乡下接到了莫斯科,以便照顾娜塔莎。和洛夫告别时,这个老友往我口袋里塞了卷卢布。本来可以经西伯利亚铁路到海参崴再转船,但我选择了经满洲里到BJ的路线。这趟横跨西伯利亚的列车每周只有一班,车厢里多是苏联专家、中国留学生和东欧外交官。
我偏爱火车穿越陌生乡野时,车轮与铁轨碰撞出的那种节奏,像是某种古老的密码,等待被破译。
在满洲里过关时,边防军反复检查我那本即将过期的护照。
“去探亲?”海关官员翻着我的笔记本问道。我点点头,盖戳的力度像是要把徽章烙进纸页。
娜塔莎真是个小天使。临行前,她将阿芙乐尔从伦敦寄来的《汉俄词典》塞进我的行囊,在“平安“二字旁画了颗歪歪扭扭的五角星。我答应给她带一套毛笔、墨水和宣纸,她湛蓝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像极了她的母亲。
莫斯科火车站弥漫着煤烟与离别。站台上,一个衣衫褴褛的男人坐在地上弹奏《喀秋莎》,琴弦锈迹斑斑,却弹出意外的清亮音色。我往他的琴盒里扔了几张卢布,具体数额已记不清了。等车的间隙他又唱了一首《红莓花儿开》。
“去中国的同志请到第三站台!”
检票员的大嗓门惊飞了电线上的麻雀,我踏上列车,铁皮车厢散发着机油和隔夜黑面包的气味。
我的邻座是位中国人。他坐姿笔挺如松,穿着深蓝色中山装,裤缝线锋利得能裁纸,胸前的“中苏友好“徽章擦得锃亮,唯有左手的绷带透露出某种隐秘的伤痛。透过车窗的反光,我注意到他正观察我写笔记的动作——直到有人唤他“怀南“,这名字像粒冰糖,在他眼中化开思乡的甜与苦。
“您也是去援助建设的专家?”他瞥见我箱子上“机械工业部“的标签(这是洛夫帮我弄的伪装)。
“去探望朋友”,我本不想撒谎,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箱子里那摞美洲银行剪报
“你去BJ?“我试探着问。
“回家。“他回答,喉结滚动得像咽下一枚甜枣。
当我起身去车厢连接处抽烟时才知道,他们是前往苏联学习技术的青年,怀南手上的绷带,或许是在乌拉尔山脉遭遇匪徒时受的伤。
回程时,隔着几节车厢就听见他们在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歌声裹挟着蒸汽机车的轰鸣,竟有种奇异的和谐。我驻足聆听,不会任何乐器的我,只有手指不自觉地在锈蚀的金属壁上打拍子,指节敲出沉闷的声响。多讽刺啊,他们用俄语唱着苏联歌曲返乡,而我这个俄国人却要远渡重洋去追查一桩美国旧事。
餐车里的罗宋汤漂着油脂。怀南坐在我对面,告诉我他们在莫斯科学习了八年。“带不走红场的鸽子”他搅动着汤勺,“只能带走这里的音符”。指甲缝里却藏着火药痕迹。当怀南用绷带缠裹的左手帮我扶正滑落的行李箱时,我摸到了他虎口的老茧——那是长期握枪才会形成的角度。
我问他车程多久,他摇摇头说记不清了,时光在异国总是流逝得特别缓慢,而归途又显得格外仓促。
火车穿越西伯利亚的针叶林时,我取出那些关于美洲银行的旧报纸翻阅。纸张脆得像干枯的桦树皮,在褶皱处纷纷断裂。怀南好奇地问我是否是个侦探,我相信他是个不错的人,所以告知了我此行的目的,并为之前的谎言道歉。
他听完后笑了,说我真是个“性情中人“——这个词从他带着口音的俄语里说出来,有种特别的韵味。
转车后,北京火车站扑面而来的人潮让我窒息,前门火车站飘扬着中苏两国国旗。我的老同学邢志明举着写有俄文的接站牌,他是我在美国读书时认识的留学生,1937年北平沦陷后我们失去联系,我记得他是个广东人,阔别多年,我也只草草听得懂他说的几个字而已,在意识到我的尴尬后,我们最终改用英语交谈。
“你运气不错”,他帮我提着箱子穿过人潮,“明天就有到旧金山的邮轮启航,经停横滨。
他所住的地方是个不错的四合院里,邻居们人手一本《马列理论》,热情邀我去紫禁城。但我不好意思呆太久,晚饭后我就匆匆告别,赶往邮轮港口。
等待的时间总是乏味的,我总是停不下脚步想要达成目的。
我翻出1924年7月的旧报纸。在艾莲娜夫人首次登报的版面右下角,我注意到署名“斯图尔特“的记者,专门负责美洲银行公报,曾揭露过银行内部一个经理负责人利用职权进行诈骗。那个被开除的经理叫雷诺,时间显示是1922年,与艾莲娜上任相隔两年。这微弱的关联让我手指发抖,钢笔在笔记本上洇出蓝色的墨渍。
我想,也许他知道一点什么......
......
等待的时间里,我一直在和一位水手谈话,它是船长的儿子,皮肤晒得黝黑发亮,但他一口流利的英语证明了他或许不止是一名水手。
他说着他失恋的故事,那女孩的父母是高知识分子,而他只是一个考上了大学却无福读书的渔民的儿子。我听后望着海平面出神。
年轻时总觉得爱情该是烈火烹油,如今才明白,能经得起柴米油盐打磨的感情,得像阿芙乐尔别在耳后的那支钢笔——笔尖或许会秃,墨囊终将干涸,但握在手中的分量永远踏实。
看着船长和水手将鱼装进水桶中后,我在港岸这边的小吃摊上买了一只用荷叶包着烧制的烤鸡,卖烧鸡的摊主用荷叶包好食物,我接过时闻到荷叶的清香混着油腻。
翻开笔记本,在时间轴上添上新的一笔。海风将报纸吹得哗哗作响,仿佛在嘲笑我这个追着旧闻跑的俄国作家。但当我咬下第一口烧鸡时,油脂顺着下巴滴落在1924年的报纸上,正好晕染了艾莲娜夫人的半边脸庞——那一刻,她模糊的笑容似乎变得更加神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