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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皇宫大内的一间静室之中,两人上首并坐,一人立于堂下,还有一人却是跪伏于地。坐在左首的那人,身穿一袭紫色蟒袍,手搭拂尘,却正是权倾朝野的司礼监提督太监刘瑾,人称内相的八虎之首。坐在右首相陪的那人,竟也是一位身穿御赐蟒袍的大太监,正是那提督西缉事厂的厂督谷大用。只是他蟒袍上的蟒纹是斜的,而刘瑾蟒袍上的蟒纹却是正当其中。站着的那人作着一副文官打扮,此人叫做张彩,职任吏部文选司郎中,乃是刘瑾的心腹。而地下跪着的那人,不是古谦又是哪个。
谷大用端起茶盏干咳了几声,抹了一抹茶沫子开口问道:“照你这么说,那王守仁当时并没有死?”
古谦之前就把自己从出了京城一路南下的所经之事,一一向谷大用禀过,此时听到干爹又问起这茬,只得无奈的回道:“是的义父,孩儿不敢隐瞒,都是那乔不留执意要横插一手,孩儿也是无耐,而且他还跟孩儿一路回的京城,孩儿就是有心想做些手脚也是不成。不过还请义父放心,我查验过那王守仁的脉像,就算是华佗再世,他也绝无活理。”
谷大用尚未接话,只听到刘瑾重重地哼了一声:“没用的东西,你说,你还见到了吕墨清那头倔驴,为何不把他的人头给捎带回来?”
古谦赶紧把身子又伏低了一些,唯唯地道:“回刘公公,那王守仁曾托付乔不留看顾那个吕墨清,小的惧于那姓乔的的手段了得,没能办好差事,还请公公责罚。”
说着却看向了谷大用。他之前已经将乔不留的那个瓷瓶,交给了他这个义父,全指望谷大用能在刘瑾面前为他周旋一二。谷大用却是眼皮不抬,手捧着茶碗,懒洋洋地道:“那驴御史么,既然李东阳都替他说过话了,那就算了吧,莫不要再闹到万岁爷那里去。”
他这么一说,刘瑾也就不再多言,李东阳的面子他还是要给的,不管怎么样小皇帝对这个东宫时的讲师,还是很有感情的。
此时那张彩却忽然插话儿道:“既然那王守仁难逃一死,那这件事情迟早会被人所知晓,总要想个办法善后才是。”
“哼!知晓就知晓,怕他怎地?我就是要让有些人知道,得罪了我刘瑾是什么下场。”
“公公自然是不用怕的,只是王守仁乃是王华之子,而且一众老家伙都很护着他。之前您只是拿了一个不足轻重的戴铣,就闹出了那么大的动静,如果此事败露,怕是就连万岁爷也不敢在明里护着公公。”
谷大用也紧跟着道:“此话有理,那些摇笔杆子的就像一群苍蝇似得,真个闹将起来,那就是我们这些当奴才的,在给主子找不痛快了。”
刘瑾想起了刘健、谢迁,那一次差点就小命不保,于是对张彩道:“你说说,该怎么做方能瞒过此事?“
张彩略一沉吟,便低声回道:“如果那王守仁是畏罪自杀,那么这件事情就和公公没有半点干系了。”
“哦?那要如何才能让那王守仁畏罪自杀?”
张彩道:“可以声称那王守仁罔顾朝廷任命,不肯去龙场担任驿丞,竟然敢私逃回乡。只不过在途径钱塘江时,感遭朝廷冷遇,无脸见家乡父老,一时想不开竟效仿了那楚国的三闾大夫,嘿嘿......此事至此那也就顺理成章了。”
刘瑾闻言一摆拂尘道:“这事儿可不仅是嘴上说说,要能取信于人才行。”
“这有何难,只要伪造一份那王守仁的遗书,那便是死无对证。”
刘瑾默默点头,他这人练就了一项特殊本领,那就是善于模仿笔迹,尤其是模仿小皇帝的笔迹。不少奏章上的批红皆是出于他手,朝中竟是鲜有人能够识破。即便是陌生之人的笔迹,只要是让他练习几天,也能够模仿的以假乱真。
然而张彩却又话锋一转,摇头道:“但是此事,并非是没有破绽,时间长了迟早会露出马脚。别的不说,那驴御史便是知情之人,再说那王守仁,未能将其毁尸灭迹,总归是留下了隐患。”
谷大用挺直了身子,以手作刀顺势下劈,恶狠狠地道:“那驴御史好办,差人去将他做了就是。”
刘瑾手中的拂尘连摆,阴恻恻地道:“不、不、不,这事儿我本就没想要隐瞒下去。朝臣里面那也不是铁桶一块,只要是有一个说辞,自然会有人站在我们这边说话。主要的是在万岁爷面前有了这个由头,那拉大锯的两头官司便任由他们打去。若真将事情遮得严严实实,倒是让某些人轻看了咱们爷们儿,那样反而不美。”
山连水色翠着烟,碧波徜徉晓梦残。
更添妩媚斜阳外,一舱烟雨绕汀湾。
大江边上,瓜州古渡。但见江面上烟笼寒波,江对岸远山含翠,薄雾晨曦之下正有两人似在船头话别。
“飞白兄,此去金陵已是不远,我与你同路若被有心人见到多有不便,小弟这就先行别过了。”
驴御史递过雨伞,又看了看天色,谆谆叮嘱道:“伯安,保重!我知你将来定非池中之物,今日你我虎落平阳,谁知他日便不能飞黄腾达。这一次我们历经生死,共同患难,来日为兄说不定还多有仰仗之处。”
“飞白兄不必过谦,若我所料不错,刘瑾之流不过是无根之木,他现在越是专权跋扈,将来的下场就会越是凄惨。朝廷必定还有起用你的一天,你且等待就是,我想那一天应该不会太久。”
“那你日后做何打算?”
王守仁叹了一口气道:“我要去一趟武夷山,寻访一位师长,今后的打算,还是等见过了那位师长再定行止。”
驴御史一时无言,两人相对一揖,王守仁就此转身步下船头。
南京城,大明太祖的龙兴之地,这里有的是,数不尽的魏晋风流,看不厌的风雅景致,吃不腻的天下美食,还有那秦淮两侧的歌管楼台,群芳艳艳......
王守仁别了驴御史,只身前往武夷山,却是寻访那石道人未果。本想就此隐居林泉,但是又想到父亲已经年迈,终究是做不到心无挂碍,于是又匆匆奔金陵而来。
这一日南京街头,避开闹市那熙熙攘攘的人流,一人独自来到一处府邸之外,脚尖轻点便已经翻入府中。后宅的一间书房之中,王华揉揣着昏花老眼,面对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爱子老泪纵横。
数天前他就已经接到了从朝廷抄来的邸报,得知了王守仁投水身亡的消息。只是知子莫若父,他怎么也不肯相信,自己的儿子会做出这轻生之举。可此时真当见到了爱子安然无恙,还是没能抑制住心中的激动。王华脚下踉跄了两步,一把扶起跪在地上的王守仁,拍打着他的肩膀哽咽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王守仁眼中的老父,明显又苍老了许多,这才想起父亲已然是年过花甲的迟暮老人。他整理了一下心绪,又重新给父亲施了一礼,歉疚地对王华道:“守仁不孝,做事莽撞,丢了前程功名不说,还累及父亲大人牵挂......”
王华伸手摸上守仁的面庞,出言打断他道:“你...你做得很对,为父很是为你感到骄傲,只是这些时日...苦了你了......”
王守仁感到老父的拳拳爱护之心,莫名便感到心酸难平,泪水更是不自觉地夺眶而出。父子俩就这么对望了很久,二人才平复下心情,守仁这才将离京之后的经历,捡重要的述与王华知晓。
王华为官多年,明白朝堂上杀机暗藏,却也没想到那刘瑾竟是如此歹毒。万幸上天多有垂怜,以至于爱子能够在必死之中侥幸得活。
“孩子,你今后有何打算?”
“儿本想隐居山林,一心研究学问,再不问这世间之事,只是放心不下父亲,故特此来...来...见父亲一面,当面聆听父亲的教诲。”
王华沉默良久,叹息道:“哎!朝廷任你为龙场驿承,你还是上任去吧。你毕竟还是朝廷的人,我儿堂堂正正,怎可做那偷生之举。“
王守仁无言,半晌之后,终还是点了点头,应承了下来。
“客行日日万峰头,山水南来亦胜游。布谷鸟啼村雨暗,刺桐花暝石溪幽。蛮烟喜过青杨瘴,乡思愁经芳杜洲。身在夜郎家万里,五云天北是神州。”
王守仁怕连累父亲,不敢在南京城中耽搁,从府中挑选了几个下人随从,不止一日,终于来到了贵州境内的龙场驿。
洪武五年改元朝时期的顺元宣慰司为贵州宣慰司,龙场驿是洪武年间本地的传奇女土司奢香夫人决意修建,共建有龙场、陆广、谷里、水西、奢香、金鸡、阁鸦、归化、毕节等九个驿站于贵州境内。此地万山林立,河流密布,处处都是蛇虺魍魉,蛊毒瘴疬,且多是化外之民,苗、彝、侗、布依等多族杂处,反而汉人甚少。
说是驿承其实非战时几乎无所事事,王守仁本就意欲避世隐居,来到此处正感适得其所。虽说隐居,王守仁非但没有与世隔绝,反而修建房屋开馆设学,教化民众,带来的几个随从,也一起与他在屋前屋后开垦山田,自给自足。
距离龙场驿相去约一里之外有一石岗山,半山处有一个石洞,洞中有一个石质的棺椁,不知何人何时所遗。此山又叫栖霞山,山中多草木,王守仁半年前一次采药时发现了这个山洞,此后便常常来这洞里打坐静修。这山中的夏日多雨多蚊虫,入夏以来王守仁贪图这洞中阴凉,夜间索性就睡在了这洞里的石棺之中,既能消暑又可躲避蚊蝇。普通人对这石棺或许多有避忌,可对王守仁来说,却是一个妙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