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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连滚带爬逃回大营,身后乱葬岗传来此起彼伏的嚎叫,像千万个声音在同时喊“冤”。天亮时,姚广孝看着他们带回来的半袋引魂沙,指尖捻起沙粒,沙粒竟在掌心蠕动,化作细小的人脸,张着嘴无声哭喊。“怨气太重,阴兵要反了。”僧人低语,“当年在白沟河,是借了后周将士的怨气;如今在济南,借的却是咱们自己人的怨气——刀刃向内,必见血光。”
当夜,燕军大营遭到前所未有的袭击。那些从坟里爬出来的阴兵,有的缺胳膊少腿,有的肚子破开流着肠子,却举着生锈的兵器,见人就砍。他们不怕刀枪,陈狗剩亲眼看见弟兄砍断阴兵的胳膊,断肢却像活物般继续爬行,抓住人脚踝就啃。更骇人的是,阴兵们边杀边喊“回家”“报仇”,声音含混不清,却让听见的人眼眶发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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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狗剩躲在粮草车里,透过缝隙看见姚广孝站在中军帐前,手里握着串骷髅头念珠,大声念着经文,可阴兵们根本不理他,径直往帐里冲。千钧一发之际,燕王带着亲卫杀了出来,他骑的乌骓马踏过阴兵时,地上留下焦黑蹄印——原来姚广孝早在燕王甲胄刻了往生咒,每道咒文都用燕军弟兄的血混着朱砂写成。
燕王挥刀砍倒几个阴兵,突然勒住马缰绳,高声喊道:“弟兄们!你们跟着本王起兵,为的是清君侧、安天下!如今大业未成,若困在这坟堆里做孤魂野鬼,九泉之下如何见列祖列宗?待天下平定,本王必建忠烈祠,让你们的英名世代传颂!”
阴兵们的动作顿了顿。最前面的,正是陈狗剩在白沟河见过的王二哥,他胸口插着的半截箭还在滴血,却转身对身后阴兵摆摆手。一时间,乱葬岗响起低低的啜泣,像秋风吹过麦田。阴兵们一个接一个跪下,有的化作青烟消散,有的则变成一堆破旧的兵器,刀柄上还刻着弟兄们的名字。陈狗剩看见王二哥冲他笑了笑,那笑容终于不再僵硬,带着解脱的释然,随后便如晨雾般消失,只留下他熟悉的那半块玉佩,完好无损地躺在草地上。
天亮后,济南城的围解了。铁铉站在城楼上,看着燕军撤退的队伍,大概不知道,昨夜那一场混战,比任何攻城器械都可怕——自己人杀自己人,才是最让人胆寒的。陈狗剩骑在马上回望济南城,城墙上的太祖画像被晨雾笼罩,画像上的朱元璋仿佛也在皱眉,眼角的皱纹里,似乎藏着无数冤魂的影子。
建文四年六月,燕军打到浦子口。长江近在眼前,过了江就是应天府,可南军最后一道防线固若金汤。盛庸带着二十万水师,战船绵延百里,桅杆如林,把江面封得严严实实,连江鸟都难以飞过。
更诡异的是,连续三夜,江面上出现鬼市。一到子时,无数灯笼亮起,红的、白的、蓝的,挂在桅杆上随风摇曳,能听见有人叫卖“酒来——”“炊饼——”,可划船凑近,船上都是穿前朝盔甲的士兵,甲板上摆着骷髅头当货物,有的骷髅头眼窝里还插着金钗,显然是从墓里盗来的陪葬品。有弟兄贪杯,划船过去买酒,第二天尸体漂在江面,嘴角还沾着黑色液体,手里攥着半块发霉的炊饼,饼上印着个骷髅头印记。
姚广孝这次没急着做饭,反而带着几个亲随去了江边龙王庙。庙内神像缺胳膊少腿,龙王的龙角断了一支,掉在供桌上,旁边摆着几个破碗,里面装着发黑的米饭,饭上爬着几条蛆虫。僧人摸着神像裂痕,对陈狗剩说:“这是陈友谅的旧部,当年鄱阳湖之战,残兵逃到此处,被朱元璋水师追上,全被砍了头,尸体扔进江里喂鱼。他们的魂灵困在江底,怨气不散,便成了这鬼市。”
“他们为啥帮南军?”陈狗剩望着江面,月光下,隐约可见水下有黑影晃动,像在排列战阵。
“怨气啊。”姚广孝转头,眼睛映着江面波光,“陈友谅的士兵被剥皮揎草,悬在城墙上示众,魂灵不得安宁,见不得朱家的人过江。就像被打断脊梁的狼,躲在暗处,专等仇人落单。”
正说着,庙外传来喧哗。几个弟兄押着个老渔民进来,老汉穿着补丁摞补丁的衣服,腰间却挂着块刻着鱼纹的玉牌,玉牌上的鱼眼处嵌着红珠,此刻正滴溜溜转。“大人饶命!””老汉扑通跪下,“小老儿是鬼市的引路人,他们说只要我带燕军入套,就放我儿子的魂灵投胎……”
姚广孝捡起玉牌,突然轻笑:“原来是元兵的水鬼令。当年伯颜南下,在长江淹死的蒙古士兵,魂魄被水妖困了百年,这令牌能控水鬼。”他转身对陈狗剩说:“去准备三百盏河灯,用上好的桐油浸过,灯面上写上咱们战死弟兄的名字,子时放到江里。”
子时的江面平静如镜,倒映着满天星斗。陈狗剩和弟兄们蹲在岸边,将河灯放入水中,火光连成一片,顺流而下,像条燃烧的巨龙。鬼市的灯笼突然全灭了,黑暗中传来争吵声,有个粗哑的声音骂道:“朱家的和尚,你坏了规矩!竟敢用生魂灯破我鬼市!”
姚广孝站在船头,手里举着盏八角琉璃灯,灯芯是红色的,像滴着血,灯身刻满梵文,每个字都在发光:“各位都是前朝的弟兄,被水妖困在此处不得超生。我今日带了三百个往生咒,只要助燕军过江,便可借这灯芯之火,去轮回转世——你们难道想在这江底,再困上百年?”
江面掀起波浪,无数黑影从水里冒出来。他们盔甲上长着水草,头发里缠着铁链,有的脸上还挂着水藻,却排成整齐队列,向姚广孝抱拳。最前面的将领,盔甲上刻着“汉”字,正是陈友谅的汉军旗号,他一挥手,江面上的雾突然散去,露出一条清澈水道,连江底的鹅卵石都看得清清楚楚,水流声中,隐约传来解脱的叹息。
“开船!”燕王令下,百艘战船齐发。陈狗剩坐在船头,看见水鬼们在船两侧游动,他们的手推着船底,却不沾水花,每张脸上都带着笑意,那笑容里有释然,也有对来生的期盼。路过鬼市时,那些骷髅摊位已消失,只剩下零星灯笼在远处飘,像坠落的星星,渐渐融入晨光。
盛庸的水师没料到燕军会突然出现。当他们的战船驶来,水鬼们从水下冒出,抓住敌船船舵,扯断锚索。南军士兵惊叫着跳水,却被水鬼们托着往岸边漂——姚广孝早与水鬼约定,只阻路,不伤人。陈狗剩看见一个水鬼托着个南军士兵,那士兵吓得浑身发抖,水鬼却轻轻拍他后背,像在安慰受惊的孩子。
天亮时,燕军踏上江南土地。应天府城门大开,谷王朱橞举着降旗等候。陈狗剩进城时,路过秦淮河,看见河面上漂着几盏熄灭的河灯,上面的名字被水浸得模糊,却有一朵小白花漂在旁边,花瓣上还凝着露水,像是谁给这些亡魂的送行礼物。
永乐年间,陈狗剩退伍回到通州,用军饷买了两亩薄田,娶了邻村死了男人的王嫂子。日子过得平淡,却常梦见战场,梦见王二哥,梦见那些在阴雾中穿行的身影。每年清明,他都会去涿州,给王二哥上坟,尽管那里只有个空坟包,碑上刻着“燕军义士王君之墓”,是他央求村里先生写的。
有一年清明,他正在坟前祭酒,碰到个云游和尚,竟认得他:“施主可是当年白沟河的陈旗牌?”
陈狗剩吓了一跳,和尚却笑了:“姚少师圆寂前,曾说起过你。那些阴兵,本是天地怨气所化,借兵如借债,终究要还的。”他从怀里掏出半块玉佩,正是王二哥当年的那块,玉佩上的血渍已褪,刻着的“平安”二字清晰可见,“这是从阴曹地府带回来的,他说,多谢你当年想帮他带信,可惜……他已投胎去了,托我把这个给你。”
陈狗剩摸着温润的玉佩,突然想起白沟河的阴雾、济南城的磷火、浦子口的鬼市,还有姚广孝说的“因果”。原来这世间最可怕的不是鬼兵,而是人心底的执念——燕王想登大位,建文帝想保江山,可苦的是他们这些把血洒在战场上的小卒,是那些连名字都没留下,只能化作磷火在坟头飘荡的亡魂。
老槐树的年轮又多了一圈。陈狗剩摸着佩刀上的“忠勇”二字,突然笑了。忠勇?不过是刻在刀把子上的字罢了。真正的忠勇,是让跟着自己的弟兄都能活着回家,可这世上,又有几个将军懂得这个道理?
风吹过槐树,叶子沙沙响。恍惚间,陈狗剩又看见王二哥在阴雾里冲他笑,他的身后,是无数个看不清面容的弟兄,他们排着队,慢慢走向远方的霞光。那里没有战争,没有阴兵,只有家乡的炊烟,在夕阳里轻轻摇晃,像母亲唤儿回家的手,温柔而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