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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绪七年腊月初八的清晨,紫禁城的琉璃瓦上覆着薄霜,像是老天爷撒了把盐粒子。翁同龢踩着吱呀作响的宫砖往养心殿去,官靴碾过霜花,在青砖上留下两行湿润的痕。他怀里揣着连夜誊抄的《帝鉴图说》,宣纸的墨香混着殿内飘出的沉水香,竟让他想起二十年前初入翰林院时,在国子监闻到的书香。那时他正值壮年,以为凭胸中丘壑便能辅佐明君开创盛世,却不知命运早已在紫禁城的红墙碧瓦间埋下伏笔。
殿内鎏金铜炉烧得正旺,十二岁的光绪裹在明黄缎面貂裘里,细瘦的脖颈像是承不住冠冕的重量。翁同龢跪拜时瞥见少年天子案头摆着个掐丝珐琅蛐蛐罐,罐里传出细弱的虫鸣。"皇上爱听蛐蛐叫?"他起身时忍不住问。光绪手指绞着衣角,声音比虫鸣还轻:"是皇爸爸赏的,说能提神。"翁同龢注意到那蛐蛐罐上的缠枝莲纹,分明是内务府新制的样式,想来是慈禧太后的授意。少年天子眼底的怯意让他想起自己当年在书房苦读时,父亲严厉的目光曾多少次让他冷汗浸透中衣。
这个细节在后来的《翁同龢日记》里被隐去了,却在京郊茶肆的说书人嘴里化作传奇。他们说翁师傅初见天子,便指着蛐蛐罐说"此物困于方寸",当夜值更太监就瞧见老状元拎着罐子往御花园去,月光下虫儿振翅声惊落海棠花瓣。这当然是杜撰,但真实的是,从那天起养心殿再没出现过活物鸣叫,倒是窗棂上多了几枝腊梅,暗香浮动间混着墨香。翁同龢私下命小太监将蛐蛐放归御花园,却在次日清晨看见那珐琅罐又端端正正摆在龙案上,罐底压着慈禧太后的朱批:"圣心当专于典籍。"
春分那日,翁同龢教到"民为贵"一章。光绪忽然搁下朱笔,指着窗外新抽的柳条问:"师傅,百姓家的孩子这时候在做什么?"话音未落,殿外传来太监的轻咳。翁同龢看见少年眼里的光暗了暗,转而捧起茶盏遮掩神色。次日讲《孟子》,案几上多了个蝈蝈葫芦,慈禧太后身边的崔玉贵笑眯眯地说:"老佛爷惦记皇上读书辛苦。"翁同龢注意到葫芦上的山水纹与前日在长春宫见过的绣品纹样相同,蝈蝈的鸣声里隐约透着宫墙之外的野趣,却终是被金丝楠木的殿门隔绝在九重宫阙之外。
最惊心动魄的插曲发生在甲午年秋。黄海硝烟未散,翁同龢捧着《海国图志》进讲,说到"师夷长技"时,光绪突然掀翻茶盏。碎瓷溅到翁同龢的蟒袍下摆,少年天子眼眶通红:"朕要的兵船在哪?师傅教的仁政又在哪?"那天养心殿的地龙烧得格外旺,翁同龢的汗浸透了中衣,却在告退时听见身后传来压抑的抽泣——像极了三十年前他中状元那日,兄长翁同书在狱中咽气时的呜咽。他回头望见光绪蜷缩在龙椅里的小小身影,仿佛看见当年自己在刑部大牢外跪求宽赦的模样,只是这紫禁城的朱墙比刑部的铁窗更难逾越。
变法诏书颁布前夜,翁同龢被急召入颐和园。月光把玉澜堂的窗纱染成青白色,光绪将一沓奏折推到他面前,指尖发颤:"这些都要驳回来?"翁同龢看见最上面那份是裁撤绿营的条陈,朱批的"缓议"二字力透纸背。他想起昨日在军机处,刚毅把茶碗往案上重重一磕:"翁师傅是要把大清的根基都刨了?"殿外秋虫唧唧,光绪突然抓住他的衣袖:"师傅可知,朕连批折子的朱砂笔都被收走了?"翁同龢望着皇帝腕间那道因跪安而淤青的红痕,想起二十年前那个被蝈蝈葫芦困住的清晨,终于明白这紫禁城的金丝牢笼,比他想象的更为森严。
戊戌年的秋雨来得格外早。翁同龢接到开缺旨意时,书房外的老槐树正在掉叶子。管家看见老爷把常用的狼毫笔一支支折断,却把光绪幼年临的《兰亭序》仔细收进樟木箱。离京那日,朝阳门外的长亭站着个戴斗笠的汉子,往他马车里塞了包东西——打开是养心殿常用的松烟墨,底下压着片干枯的梅瓣。墨块里藏着张字条,是光绪歪歪扭扭的字迹:"师傅保重,朕等你回来。"翁同龢望着纸条上晕开的墨渍,突然想起那年在御花园放蛐蛐,少年天子偷偷塞给他的半块绿豆糕,甜腻的滋味混着眼泪,至今仍在舌尖苦涩。
三年后的某个雪夜,常熟老宅的梅花开得凄艳。翁同龢在病榻上听见京城来的客商说,万岁爷最近爱看谭鑫培的《定军山》。他望着梁间燕巢笑了笑,想起那年教《出师表》,光绪曾指着"鞠躬尽瘁"四字说:"朕与师傅,亦当如是。"窗外北风忽紧,梅枝上的积雪簌簌而落,像极了紫禁城除夕夜的烟花碎屑。他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手帕上洇开点点猩红,恍惚间又看见十二岁的小皇帝站在养心殿的晨光里,手里攥着那只掐丝珐琅蛐蛐罐,罐底刻着"光绪年制"的款识,却分明映出慈禧太后阴鸷的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