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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我…那我就走了。”林小羽抱着托盘走向旁边的房间,鞋底碾过地面的纱布碎末,发出细碎的“咔嚓”声。
就在这时,挂号台后的布帘“哗啦”被掀开,穿蓝布衫的女医生端着搪瓷盘出来,盘里的镊子还滴着脓血,在不锈钢盘底拖出暗红的痕迹:“35号!”
立刻有人扶着墙站起来,裤腰上别着的空矿泉水瓶里装着淡红色的液体,随着走动在瓶壁上撞出细碎的响。
“31怎么没了?”张涵数着墙上用粉笔写的号码,发现从30号到37号中间空了三个数字,不知道是漏号还是人已经没了。
等待区的铁架床上,横七竖八躺着等待处理的伤员。
最靠近门口的床铺上,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正抱着自己的左脚抽气,她的运动鞋被划破,大脚趾整个翻了起来,露出白生生的趾骨。
给她消毒的是个戴圆框眼镜的女性,白大褂明显不合身,袖口长到指尖,胸前别着“临时医护兵”的纸牌,正在用镊子夹棉球的手不停地抖:“忍、忍一下,我……我昨天才学会这个……”棉球刚碰到伤口,女孩就尖叫着踢腿,镊子“当啷”掉在地上,惊飞了窗台上栖息的麻雀。
“陈姐你倒是快点啊!”林小羽抱着急救箱跑过来,马尾辫在肩上甩成鞭子,“后面还有二十多个等着清创呢!”
被喊作陈姐的女性蹲下身捡镊子,镜片上蒙着的雾气让她看不清地面,手指在血迹斑斑的地板上摸了好一会儿:“小羽你记着,消毒的时候要顺着伤口纹理擦……”话没说完就被打断,隔壁床的伤员突然咳嗽起来,暗红的血沫喷在她白大褂前襟,她怔了怔,继续用沾血的手去拿酒精瓶。
“直接全部当小白鼠呗。”张涵坐在墙角的木板凳上,看着这些临时拼凑的医护人员。
穿花棉袄的王阿姨已经洗完绷带,正在给一个膝盖擦伤的老人包扎,她把绷带缠成了死结,老人疼得直咧嘴,却笑着说:“闺女,你这手法跟俺家老伴给猪崽扎脐带似的。”
王阿姨的手猛地停住,围裙下的身体轻轻颤抖,半天没说话,只是把绷带又紧了紧。
诊疗区的布帘后传来金属碰撞声,张涵看见一个穿军装的女军官掀开帘子,手里拎着个铁皮桶:“林小羽,把这些用过的针头泡上酒精,明天还要重复用。”
桶里的针头堆得冒尖,有些还沾着干涸的脓血,林小羽伸手去接时,女军官突然压低声音:“别磨叽,你们这批护士过几天就跟运输队上前线,现在学不会这些,到了战场上连自己都救不了。”
墙角刚刚点燃的煤炉“砰”地爆出火星,穿花棉袄的王阿姨被烫到手指,猛地缩回手。
她看着自己洗得发白的手掌,突然对旁边正在给伤员涂红药水的陈姐:“你说咱这算啥医护兵啊,俺在家就会纳鞋底,连个针都穿不利索……”
陈姐没抬头,继续往伤员膝盖上倒双氧水,泡沫“滋滋”地冒出来:“能活着被拉去战场,总比刚才那些被枪决的强。”
穿校牌的林小羽不知何时又站在了张涵面前,手里攥着他的病历单:“37号张涵对吧?轮到你了,去二号诊疗床,准备注射封闭针。……”。
张涵撑着墙站起来,膝盖绷带上的纱布还透着潮气:"刚给我清创完五分钟,你这记性比我膝盖上的伤口还深。"
"对、对不起!"林小羽慌忙摆手,马尾辫梢一晃一晃的,“今天收了2000多个伤员,登记本都翻烂两页了...”
“合着你们这是拿人练手呢?”张涵活动右腿,绷带摩擦伤口的刺痛让他皱眉,“比给猪打疫苗还随意。”
诊疗区用褪色的军训迷彩布隔开,每张床前都挂着写有编号的硬纸板,他刚掀开3号隔间的布帘,就看见戴圆框眼镜的医生正把体温计从一个伤员腋下拔出来,甩都没甩就塞进张涵手里:“做完清创了吗,病历单呢?”
“做完了。”张涵递过单子时留意到他白大褂第二颗纽扣没扣,露出里面洗得发灰的秋衣:“就是你们这的护士挺…草率的。”
医生随手将病历单放在旁边的桌子上,端起茶杯,喝了口水:“刚刚培训完不到两三个小时,你能指望这些女性干什么?”
“啥三个小时?合计着这些护士完全就是从难民里现找的呗?”张涵的声音在狭小隔间里撞出回音,迷彩布帘子跟着轻颤。
医生捏着病历单的手指顿了顿,镜片后的目光从纸页上抬起来,冷得像块淬了冰的玻璃:“你以为呢?这些女性难民总要有力所能及的事可以做吧!”
他低头念着病历单,橡胶手套上布满了药水凝固的斑斑点点:“右膝开放性创伤,建议封闭针……”突然抬头盯着张涵的眼睛,睫毛在眼下投出细碎阴影:“你是今天上午在三队登记的?陈立那老烟鬼居然给你用利多卡因?”
不等回答,就扯过桌上的注射器,金属针头在日光灯下泛着冷光:“等着,我去配药,别乱跑。”
隔间外传来说话声:“李医生,29号没熬过去,要不要开死亡证明?”
“开什么开,埋了就行,名单划掉个数字的事。”
张涵捏着体温计的手骤然收紧,玻璃管上的水银柱正在37.1℃晃荡。
膝盖的肿胀像有活物在啃咬,混着等待时吸入的碘伏气味,让他一阵恶心。
低头看见自己的鞋带不知何时开了,正浸在地面的血水里,鞋带末端结着细小的冰晶,像串被冻住的眼泪。
“过来。”李医生不知何时站在布帘后,注射器在指间转动,针头映出天花板上摇晃的吊灯光斑。
张涵这才发现诊疗床上铺的不是床单,而是张军训用的迷彩防潮垫,边角处印着“壁水市预备役专用”的字样。
当酒精棉球按上膝盖时,他忍不住颤抖,余光瞥见医生胸前的工作牌。
“李建军 临时医疗组 编号072”,照片上的人穿着挺括的白大褂,嘴角上扬的弧度里还带着诊室暖光,跟此刻眼底结着冰碴的冷漠判若两人。
“忍着点,这针比陈立的下手重。”针尖刺破皮肤的瞬间,张涵听见自己臼齿相碰的声音。
药水推进时,膝盖深处传来被撕裂的钝痛,比上午在登记处更剧烈。
李医生拔出针的动作很粗暴,棉球随便按在针眼上就转身去写下一张病历单,字迹潦草得像被风吹散的雪:“等待十分钟,如果一切正常的话,拿点止痛药,你就可以回去了。”
离开诊疗区时,张涵看见刚才那个长蛆的老人正被两个士兵架着往外走,老人的毛线帽掉在地上,露出后颈一片青紫色的瘀斑。
护士在后面喊:“36号没了,下一个38号顶上!”铁椅上的伤员们默默往前挪了挪,像一群被抽走骨头的木偶,只有墙角的铁皮炉子还在咕嘟咕嘟响,壶嘴冒出的热气在结满冰花的窗玻璃上融出小块光斑,很快又被新的寒意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