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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破那日下着细雨,董昌穿着龙袍吊死在钟楼上。我踩着湿滑的台阶往上爬,靴底粘着片金箔。解他脖子上的白绫时,发现上头绣着五爪金龙——针脚歪歪扭扭,像是仓促间赶制的。
收拾完越州残局,我特意去看了董昌的私库。库门一开,霉味冲得人倒退三步。成箱的铜钱长了绿毛,绸缎被老鼠咬得稀烂。唯有角落里的陶罐还算完好,揭开一看,竟是二十年前石镜镇军营的糙米。
回杭州那日,百姓在官道两旁跪了一片。有个老丈捧着碗清水要献,我下马接了,却瞥见他拇指上的厚茧——那是常年拉弓弦留下的痕迹。碗沿碰唇的刹那,我忽然想起董昌请喝的那杯毒酒。
夜里在书房看塘报,顾全武进来禀报说抓到三个杨行密的细作。\"关进水牢,\"我蘸着朱砂批公文,\"等淮南来的商队到了,再放他们出来。\"
烛火噼啪炸了个灯花,我抬头望见窗外的上弦月。二十年前在余杭城外,也是这样的月夜。董昌把最后半块麦饼扔给我:\"吃饱了,明日带人突袭敌营。\"那麦饼硬得硌牙,我却嚼出了甜味。
如今坐拥两浙十四州,倒时常梦见背着盐袋逃命的夜晚。有天半夜惊醒,竟光着脚跑到库房,把装鱼符的锦盒抱在怀里才踏实。老钟头举着灯笼找来时,我正对着满屋铠甲发呆。
\"将军,回屋睡吧。\"他手里的灯笼晃得人眼花。我摸着冰凉的锁子甲,突然问:\"你还记得新城粮仓那个疤脸汉子么?\"老钟头愣了半天,拍腿笑道:\"怎么不记得!您一枪捅穿他脖子,血喷得跟过年杀猪似的。\"
我们都笑起来,笑声在空荡荡的库房里撞出回声。笑着笑着,老钟头突然抹了把脸:\"要是董昌那老小子没称帝...\"我没接话,转头看窗外渐渐发白的天色。檐角铁马叮咚作响,像是谁在摇动满把铜钱。
天复二年开春,我在灵隐寺后山栽了十八棵腊梅。老和尚法净捧着罗盘来回丈量,说这方位压着紫微星。我杵着铁锹大笑:\"要是星斗真能定人命数,老子早该死在苕溪水里了。\"
这话说了不到半月,朱温的使者就进了杭州城。那日我正在校场试新制的弩机,亲兵跑得满头大汗:\"梁王...不是,朱全忠派人来了!\"弩箭\"嗖\"地钉在八十步外的靶心上,我擦着手问:\"带了多少车马?\"
\"就三辆牛车,两车绢帛,一车文书。\"顾全武凑过来低声说,\"怕是来探虚实的。\"我解了护腕往辕门走:\"把西跨院腾出来,熏上艾草——朱三当年贩私盐的臭脚味,我可记着呢。\"
来的是个姓薛的判官,瘦得像根竹竿,说话倒利索:\"梁王有言,东南之事,全凭钱公定夺。\"他展开礼单时,我瞧见文书缝里夹着片银杏叶——广济寺的银杏,去年秋天才被雷劈了半边。
当夜在书房,顾全武盯着那车文书直咂嘴:\"朱三这是要把淮南卖给咱们?\"我翻着杨行密去年的粮赋册子,烛火把\"屯田七万顷\"几个字照得发亮:\"他卖的是火油,就等着咱们跟淮南打起来好烧锅。\"
三月十八,我带着三百亲兵去钱塘江口勘地。潮水退下去露出的滩涂上,横着条两丈长的海鳗。老渔民跪在泥地里直磕头:\"龙王献瑞啊!\"我踩着鳗鱼脑袋问工部郎中:\"这玩意做成鱼脍,够宴请杨行密么?\"
秋收前接到长安陷落的消息时,我正在龙井山脚试新茶。驿卒滚下马背,怀里揣的塘报沾了血:\"朱全忠...弑君...\"茶盏在青石板上摔得粉碎,我扭头问掌书记:\"去年给昭宗进贡的越绫,走到哪了?\"
\"刚过汴州。\"掌书记的胡子直抖。我蹲下身捡着碎瓷片:\"改道,送去太原。\"顾全武倒吸口冷气:\"那可是李克用的地界!\"瓷片划破指尖,血珠子滴在茶汤里:\"李家好歹还姓唐。\"
第二年正月,朱温称帝的诏书和册封我为吴越王的金册同时送到。宣旨太监念完\"永镇东南\",我摸着金册上凸起的纹路,突然想起三十年前那个装满糙米的陶罐。老钟头在堂下挤眉弄眼,我顺手把金册扔给他:\"垫你床脚正合适。\"
开平三年春,太湖发大水。我带着工部的人在湖州堤上守了七天七夜,官袍下摆结满泥痂。第四日头上,堤坝裂开三寸宽的口子,民夫抱来棉被要堵。我夺过被子扔进水里:\"拆粮船!用米袋!\"老丈跪在泥里哭:\"王爷,这是救命粮啊!\"我踩着米袋跳进决口:\"命保住了,还怕没饭吃?\"
这年中秋宴上,七儿子元瓘把酒盏摔了:\"父王为何不称帝?\"满堂烛火晃了晃,我捡起碎瓷划破掌心:\"儿啊,你爹要是称帝,你现在喝的就不是绍兴黄,是鹤顶红了。\"
最头疼的是修海塘。那年腊月,石匠头老周在江边冻得满脸青紫:\"王爷,这木桩打下去就冲走,实在扛不住潮啊!\"我扯了块生铁咬出牙印:\"明天开始,用铁锤砸竹笼装石块。\"老周瞪圆了眼:\"那得费多少铁器?把各州县的破犁头都收来!\"我朝江心扔了块石头,\"再不够,熔了本王的鎏金榻!\"
天成四年,杨行密的儿子杨渥来犯。我在城头看着淮南军的云梯车,忽然问顾全武:\"记得打董昌时用的火药么?\"当夜三百死士带着火油罐摸出城,我在瓮城里听见爆炸声,震得梁柱落灰。亲兵来报说烧了七成粮草,我摸着墙砖上崩出的裂痕:\"明日开仓,给城外流民发粟米。\"
这些年夜里总睡不安稳,常梦见年轻时的弟兄。有回半夜惊醒,竟骑马直奔临安老家。破晓时分找到祖坟,却见坟头柏树上缠着野葡萄藤。我坐在地上啃酸葡萄,跟早死的爹娘念叨:\"当年要是不摔那个盐篓子,这会儿也该埋在这了。\"
长兴三年生辰宴,三儿子元球献上柄镶宝石的陌刀。我握着刀柄转了两圈,突然朝殿柱砍去。宝石崩落满地,露出里头朽木芯子。元球瘫在地上哆嗦,我把断刀扔他怀里:\"去盐官镇守三个月海塘,带二十斤真铁回来。\"
入秋得了咳疾,汤药灌下去不见好。夜里咳醒,见老钟头蹲在脚踏上打盹,花白胡子随呼吸直颤。我伸手想给他盖毯子,却带翻了药碗。瓷片碎裂声里,老家伙蹦起来就摸刀:\"有刺客?!\"我俩对着满地狼藉,笑得直不起腰。
临终前月,我让人抬着去海塘。铁竹笼垒成的堤坝蜿蜒如龙,浪头撞上去碎成白沫。有个赤脚小儿在捡贝壳,见了我喊\"阿爷\"。侍卫要赶,我招手让他近前:\"认得这海塘么?\"小儿攥着海螺笑:\"阿爹说这是钱王堤,螃蟹都爬不上来!\"
回宫路上经过盐桥门,我叫停轿辇。三十丈高的城门洞子底下,几个盐贩正跟税吏扯皮。灰白头发的老汉从怀里掏出盐引,那动作跟我爹当年一模一样。我抠着轿帘金线,突然说:\"传令,市盐税减三成。\"
弥留那夜,我攥着老钟头的手说胡话:\"明日要打刘汉宏...\"他老泪纵横地应:\"都备好了,三百精兵在城外候着。\"我摇摇头,从枕下摸出块盐巴:\"把这个...埋我棺材里...\"咸涩在舌尖化开时,恍惚回到十六岁那夜的苕溪,月光把盐粒照得像满地碎银。